第四十章

作者︰無聊的魔方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謝無常卻搖頭道︰「無關趙公。是在下自行前來提醒林盟主。」

言眺終于忍不住道︰「謝無常,你前度來刺殺我三哥,今日會有如此好心,擔心我三哥遇險?」

謝無常看他一眼道︰「你不知我名叫‘無常’麼?」

言眺冷笑︰「正因你叫‘無常’,所以怕你是個反復無常的小人!」

謝無常不去睬他,只向我道︰「在下言盡于此,林盟主好自為之。」他也不轉身,身形便悠然而起,在半空中輕巧翻轉,瞬間便從樹枝之間穿行遠去。

蕭疏離向我道︰「三哥,我們還去不去見楊鐵匠?」

我心想去見楊鐵匠之事只有我心月復幾人知曉,趙儲芫不可能知曉,即便知曉,葵山西道乃杜俊亭地界,他也不可能帶大隊人馬來殺我。更何況他若要殺我,又怎會派謝無常事先提醒我?

他派謝無常故意來警示我,多半只為了離間我與杜俊亭。

我向蕭疏離點頭道︰「我既已許諾,必然要踐約,否則還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

蕭疏離微微一笑道︰「我們兄妹三人在一起,天下沒人傷得了我們,何況後面還有二百親衛隊跟著。」

我听得前半句話,忽地想起前天夜里的謀算,不由得心中一顫。

按信上所說方位行得盞茶時分,果見有一家鐵匠鋪,門口所掛的布旗上寫著「楊家鐵鋪」四字。

我將四弟五妹遣至不遠處,獨自走入院中,高聲道︰「在下南汀林睿意,求見楊君。」屋內一人驚道︰「可是花神讓道林三郎?你果真來了?」

一人步伐凌亂,應聲而出,卻是面容娟秀如女子,四肢修長,絲毫不像一個鐵匠。我疑心頓起,暗暗打量四周,卻不見有異狀。

我一面暗自提防,一面扠手為禮,道︰「閣下可是楊君?」

此人忙扠手還禮道︰「正是,三郎快屋內請。」

我步入屋內,略一四顧,見屋內物事並不齊整,卻分明都是鐵匠作具。屋內有一大一小兩個火爐。大火爐火勢微弱,顯見今日並無鐵器在打,之旁各放水與油脂一桶,想必是淬火之用。小火爐上正燒著一壺開水。另有一矮案,案上散落幾個林檎。

楊鐵匠面帶紅暈,手足無措,只道︰「三郎快請坐,我與三郎沏茶吃。」我便在案邊落座,轉目看時,見牆角有一斑斕鐵壺,鐵壺之中正插著一朵牡丹,卻早已憔悴。

這卻是鐵匠鋪中極少有的,更休提這時節哪里還有牡丹?我不禁又是驚異又是疑心,暗道這楊鐵匠當真是一個鐵匠麼?

楊鐵匠早從里屋捧出一個木匣,手腳微有慌亂地取出木匣中一個茶餅,伸到爐火之上略作烤炙,便掰下一塊,雙手合掌一搓,篩也不篩,便將茶粉搓入茶碗中,又將開水注入,想了一想,忙又拿起茶匙調勻,也不掠去茶沫,直將茶碗捧到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這茶碗中粗糙而沏的灰白茶湯,毫無渴意。然我即便口渴,即便這是精心烹制盛在上好兔毫盞中的茶,經過謝無常警示,見過鋪中種種不尋常,我又豈敢輕易吃下?

他是百里凜冽之友,百里凜冽我尚不能確定是敵是友,又何況是他?

四弟雖在三十步外,我不怕□□,卻怕迷藥。

楊鐵匠見我不願吃茶,面上的神情一黯,卻並不勉強,只神色冷淡下來,淡淡道︰「三郎一路過來辛苦了。」

我道︰「我允諾百里君來見楊君一面,即便再遠不會失約。」

楊鐵匠點一點頭,道︰「久聞三郎大名,今日終于見到,楊某此生便無憾了。」他面上微露笑意,笑意卻即刻斂去,道︰「之前听聞三郎在鳳皇關布有厲害陣法,曾大敗郭隨手下大將聞人度梅,令其自刎?」

此事已頗為久遠,我點頭道︰「鳳皇關有我亞父布置的‘造化極演陣’,聞人度梅被困了幾日,不願投降,後自刎而死。」

楊鐵匠垂首看著案上林檎,半晌道︰「一代名將,下場如此淒涼,實在可悲。」

我想起戰場上死去的如山將士,心道下場淒涼的又何止聞人度梅一人?

楊鐵匠慢慢又道︰「我本來自逢州,因此多熟悉郭隨部將。又听聞申渡守將柏征辛假降,因此全家死于三郎之手?」

這是我最不願回想的慘事,我不禁皺眉道︰「柏途遠假降,翁城設伏,我義弟言眺死了心愛部將,一時憤恨難平,摔死了他兩個幼子,我當時未曾相救,如今想來十分後悔。其母因不願眼見孫兒被殺,撞槍尖自殺。」

楊鐵匠又道︰「听聞你義弟以酷刑殺了柏征辛,他七尺之軀,死後竟縮成五尺」

我想起當日柏途遠在言眺的碎魄手下的可怖掙扎,至今仍有余悸,緩緩道︰「那日柏途遠假意投誠,卻將我軍誘入翁城埋伏,我軍一萬五千人喪身,他們原本不該死于此役,他們亦有父母妻兒,卻死得如此之冤。三軍哀慟之下,我能保他全尸,已是不易。」

楊鐵匠默然,我猛地抬眼道︰「你可曾听過幾萬男兒一齊哭號?中了埋伏的將士死得如此之慘,我身為全軍盟主,又豈能不為冤死的將士報仇?」

那日目睹柏途遠如身陷地獄般的掙扎後,我不願再看下去,轉身回了東庭,事後才得知言眺後又令人以弓弦將柏途遠之妻絞殺。

我又道︰「柏途遠一人有罪,其老母妻子及幼子原本無辜,只是當時我心中實在惱怒,一時未曾出手相救,事後想起,我也十分後悔。」

楊鐵匠嘆了一口氣,道︰「罷了,你只殺了柏征辛全家,並未屠城,已算不得是殘暴了!」

我道︰「城中都是百姓,兩軍交戰,與百姓何干?

楊鐵匠起身為自己也沏了一碗茶,轉過話題道︰「我听聞三郎曾射箭發誓,必殺霍威為廣成太子報仇,可有此事?」

我鄭重道︰「不錯。奢帝雖然無道,太子蕭芒卻是眾望所歸。霍威卑劣陰險,為私心而殺蕭芒,早已是天下之賊,我林睿意必殺此賊。」

楊鐵匠面上微露欣然之意,看著我誠摯道︰「願三郎早日達成所願。」

到此刻為止,他所詢無一不是天下大事,听其談吐,實在不像一個鐵匠,我不禁遲疑道︰「楊君果然只是一個鐵匠麼?」楊鐵匠默默看我片刻,忽展顏一笑道︰「楊某自十三歲始,便與鐵器為伍,至今已三十余載。」他將雙手放至案上,緩緩攤開雙掌。

硬繭,裂口,燙傷的白痕,新傷累加舊傷,這的確是一雙鐵匠的手,雖然形狀秀美,卻難掩日日的磨礪與損毀。

楊鐵匠收回雙手,看我一眼,又道︰「三郎不以我卑賤,依約相見,我感激不盡。」

我一笑道︰「楊君哪里卑賤?不聞昔日嵇叔夜打鐵事耶?」

楊鐵匠想了一想,緩緩而笑,道︰「既蒙不棄,我有一薄禮相贈,請三郎勿推辭。」我一怔,不知他會有何物相贈,又該不該收,他已接道︰「三郎可知‘元戎’」?

我一驚之下,幾乎站起,失聲道︰「元戎?你說的是諸葛連弩?」

楊鐵匠點頭道︰「正是此物。」

我一時未敢相信。相傳此物為諸葛孔明所造,據說能連發十余枝□□,只是如今早已失傳。若此物當真在世上重現,值此兵亂之時,必為各軍瘋狂所求。

而南劍之盟一旦得到此物,加以大量制造,又何愁攻城之難?何愁守城之苦?若是我軍騎兵練會此弩,豈非所向披靡?

我眼也不眨地看著楊鐵匠,他面上肅靜鄭重,不像說笑。但如此曠世難求之物,又怎會流落到一個鐵匠的手上?

楊鐵匠又道︰「三郎想必知曉昔年冶兵大師徐夫人?正是他的傳人潛心琢磨十數年,又將元戎重新造出。」

我又是一驚︰「徐夫人?當世竟還有他的傳人?」

楊鐵匠緩緩點頭道︰「不錯,隔代雖遠,徐夫人卻仍有傳人。」他自懷中取出一方絲帛,道︰「此圖所示便是那位傳人隱居之處,你按此便能找到他。那傳人避世雖久,但也听過廣成太子仁德之名,必定願助你替太子報仇。」

想不到蕭芒受民愛戴如此,連隱士都願為他破戒插手塵世之事。

我接過絲帛,疑惑道︰「如此左右戰場之利器,楊君就不怕所托非人?」

楊鐵匠微微一笑,道︰「利兵既已出世,不用不祥。天下苦戰久矣,越早太平便越好,何況逐鹿之師,唯有三郎的南劍之盟發誓替廣成太子報仇。元戎若不交到你手,更應交給何人?」

我收起絲帛,復扠手為禮道︰「多謝楊君厚禮,林睿意感激不盡。」

楊鐵匠正色道︰「我也替天下百姓多謝三郎。」

遠遠已見有冶兵所用的豎爐,高約一丈,看來此處多半便是那徐大師傳人的隱居之所。

來到門前,只見木門虛掩,也不知徐大師傳人是否在家。

木門之上,卻斜插著一朵精鐵打制的牡丹花,片片花瓣向花心微弓,外緣則向外鉤卷,巧奪天工。雖是至硬之物所造,神態卻至柔至媚,花中貴婦之姿栩栩如生。卻為何又是牡丹?莫非冶鐵之家都酷愛牡丹?

我幾次報上名號,屋內始終無人應答,卻隱約有喘息之聲傳來。

是有詐還是有變?我向四弟五妹使個眼色,暗運內力,全神戒備,右手蓄勢待發,左手緩緩推開木門。

並無埋伏,屋內只是一片狼藉,一人倒在血泊之中。我一面暗自小心,一面疾步上前扶起他,只覺他身子極為沉重,正是垂死之像,絕非有詐。我心中暗覺不妙,忙伸右手按住他背心,強送真氣入他體內。

他總算勉強睜開眼楮,聲音暗啞地道︰「是三郎麼?」我道︰「正是林睿意。」忽覺他的聲音有些耳熟,面容更是熟悉,撥開他面上亂發仔細看時,竟是楊鐵匠。

我怔了一怔,道︰「楊鐵匠?你何以在此?徐大師傳人何在?」

楊鐵匠猛烈咳嗽,噴出一大口血。我猛地醒悟過來︰「你就是徐大師傳人?」他喘息道︰「在下楊闡,正是徐大師不肖傳人。」

我想起身上帶有言眺所制治傷的丹藥,忙取出一顆給他服下。再細看他傷勢,右臂已被齊肩斬斷,胸月復各中一刀,傷勢極沉重,恐怕回天乏力。我心下黯然,但仍是溫言道︰「楊大師勿多言,我先助你療傷。」

言眺道︰「三哥,我和五妹先搜一遍屋子前後。」我向他點一點頭。

楊闡服了藥後,精神略略一振,道︰「我在此地等了三郎兩日,三郎始終不來,刺客卻來了。」我愧悔難當,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日謝無常前來示警之後,我雖仍履約,卻也不免疑心果有圈套要誘我入轂,待得楊鐵匠送我地圖要我前去尋找楊大師,我當時雖驚喜,過後仔細一想疑心卻更甚,斟酌了整整一日方才動身,卻也是因為對元戎實在是求之若渴,並非真心相信楊鐵匠沒有害我之心。

只怪我對他人毫無信任之心,如今累得楊大師要送命。

言眺走到我面前,向我攤開右手,掌中是一小塊燒焦的羊皮,似乎畫得一些圖形。

我向羊皮略瞧一眼,道︰「可有凶徒的行跡?」

言眺搖頭,低聲道︰「未曾找到任何人的蹤跡。」

楊闡掙扎道︰「我也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便有人尋上門來,要我交出元戎圖稿,我料他們定然不是三郎的人……

元戎無論如何不可落入他人手中,便乘其不備,將圖稿塞入爐火中……他們即便從我這里搜出十幾張樣弩,沒有圖稿,便不知如何拆裝,樣弩中的箭矢發完立成無用之物……」

我欲開口詢問他是否還有別的圖稿,卻實在不忍如此逼問一個垂死之人,只安慰他道︰「楊大師勿再開口,我即刻將你送醫治傷。」

楊闡費力一笑,道︰「我失血過多,活不了了,只想求三郎親手將我安葬,我死也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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