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這一壺酒已經飲盡了。
晏既沒有再令人取新酒過來,他們之間,本也不必酒來調劑關系。
觀若方才說了她與裴俶之間的事,晏既也仍然堅持著要澄清他與李媛翊之間的事。
「你在蕭翾身邊,想必也听說過隴西李郜曾經想以我的婚事來決定是否出兵援助太原的事。」
觀若其實並不想知道他和李媛翊之間的事。這些事令她傷心,也是她修築起心房,安寧地呆在南城的屏障。
但是她知道她最好還是不要打斷晏既。于是她只是柔順地點了點頭。
「我不打算答應這門婚事,甚至打算破釜沉舟,看著太原覆滅在北方三郡的人手里。」
听見他這樣說,觀若心中到底還是驚了驚。
她知道晏既最討厭旁人威脅他,卻沒想到李郜以婚事相挾,他居然可以為此放棄太原,放棄他的故園。
下一句話便是轉折,「那時候我受了重傷,還來不及對這些事做出安排。」
「是阿媛寫信給她的父親,以死相逼,要求他收回這個要求。若是沒有阿媛的明事理,我不知道這件事後來會發展成什麼樣子。」
他或許承受的起,也或許要花上數年的時間,來撫平這一切,洗刷逼死父親的罵名,安撫母親心中的痕跡。
「就是因為這樣,阿媛同李玄耀決裂,之後我才會一直帶著她,照顧她的。」
「可我和她之間,哪怕是上一次在蕭宅之中你所看到的,都是有意無意的誤會而已。」
他的目光低下來,落在觀若的手上。
這雙手他緊緊地握過無數次,又在夢中遇見過無數次。在他眼前,往事已成空,他還是無法觸踫。
「是因為我的傷太重了,不能在蕭宅之中自己行走,只能讓她來攙扶我,掩人耳目而已。」
他知道她能明白的。若是蕭翾身體有異,她也是決計不會讓她的盟友,讓她的敵人知道這件事的。
「阿媛知道我心有所屬,從來也不會越雷池一步,她甚至提醒我,要早些將這一切都同你說清楚。」
觀若听完,反而更覺得心中酸澀無比。
越是知道這些事都是誤會,越是知道他們之間或許什麼都沒有,她才越是覺得難過。
她與他之間的溝壑無比生動地橫亙在她面前,唯一一次跨過的機會,終究是湮沒在了這一場其實根本不足為外人道的誤會里。
她還是不得不打斷晏既,抬起眼望著他,藏不住眼中的淚。
「將軍難道還不明白嗎?這的確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最重要的是蕭翾,是她不能離開蕭翾。
最重要的不是李媛翊,是他未來還要經歷的諸多磨難與無可奈何。
她不想做被犧牲的一個,也不想犧牲其他女子的人生。
「將軍可曾讀過《北史》之中,乙弗皇後的故事?」
在男人的歷史之中,女子永遠不過瓖邊而已。
于是觀若將話說的更直白了些,「我不想看著我自己一步一步成為‘萬夫人’,也不想將這世間的任何一個女子逼成‘李夫人’。」
「將軍,你該明白了。」
晏既迷惘了片刻,「阿若,你于我而言怎麼會是萬麗稚呢,我和我父親不一樣,我……」
剩余的話,湮沒在了他的喉嚨里。
廂房之中明明沒有風,他又別過身體,劇烈地咳嗽了一陣。
方才的那些光彩,頃刻之間又消散了,再抓不住。
又終究有什麼不一樣。
他好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是不是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我了?」
觀若搖了搖頭,心中萬般遺憾。
「並不是我不相信將軍,只是世事如此,你我不過都是平凡人,都需要認命。」
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這種未知,令所有的承諾都蒼白的如同頃刻便會化去的雪片。
沒有人會相信雪片,縱然有人欣賞。
觀若站起來,同晏既告別,「時間已經不早了,眉瑾與蔣副將大禮已成,是我該回去的時候了。」
晏既沒有說話。
于是她越加沒有留戀,戴上了風帽,走進屋外的風雪里去。
沒有人來為她引路,或者她需要自己尋找。在她將要走到廊下的時候,晏既大步追了出來,拿著他方才贈給她的那枝紅梅花。
不過片刻之間,梅花之上,與他發間都落了雪。他與梅花共白頭。
「你忘記將這枝梅花帶走了。我送你出城。」
觀若接過來,抖落梅花之上的雪,或許也會抖落花瓣。她將它珍而重之地別在胸前。
這樣的梅花,她原本想要藉草攜壺,與他一同去看的。
可是她只能忽略它原本的意義,「今夜北城梅花,將落于南城的梅瓶之中。」
「不知道南城與北城的百姓,又究竟什麼時候能與從前一般。」
晏既與她並肩,從燈火 耀之處,漸入闌珊。
踏莎與打萍並肩站在一起,等候著他們的主人。
觀若和晏既很快上了馬,朝著城樓走去。她心中沒有任何期待,比來時走的還要緩慢。
雪夜無聲,月色晦暗,街市之上已經沒有人。
晏既一直都望著她,無人點燈,望不清她的臉。
城樓距離他的官邸還是太近了,原本是為了他日日都能走上城樓,望著不再屬于他的她。
而今只見,濕錨樓台,釀寒城闕,不見春紅吹到。
不能指望城樓,便只能指望此刻的風雪。
他希望這雪下得大一些,再大一些。堵住城門,永遠也不要化去,讓她再不能回去,再不能離開他。
可惜從來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風雪不過能抹去她存在過的痕跡而已。
晏既在城門之下停駐,看著面前銀白一片,總是無人踏過的雪地。看著那一襲紅裳,緩緩地走過,連頭也不曾回一回。
在南城城樓緩緩打開的時候,觀若終于回過了頭。
一眼也是千萬年,「將軍,請您早些回去吧。」
風重雪深,他不該在這里了。他該重新走回燈火 赫之處,去祝福他的妹妹,祝福他的同袍。
觀若說完這句話,一揚馬鞭,飛快地奔馳入南城之中,听著城門被守城的士兵關上,沉悶地一聲響。
觀若的心弦驟然繃斷,令她一瞬間喘不過氣來,不得不令打萍慢下了腳步。
再回頭,隔著城門,她已經再看不見晏既了。
她是山回路轉不見君,而城樓的那一側,晏既所剩下的,是雪上空留馬行處。
她重新揚起馬鞭,朝著蕭宅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