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既面上的光彩,並沒有能夠恢復過來。他忍著他胸中的郁氣,忍著咳嗽,忍得十分辛苦。
觀若只作未覺,定定地望著杯中酒,她一下子也覺得寡然無味起來。
到情深,俱是怨。新愁舊恨梅花酒,終究不似南郡的玉露酒那樣好。
他們不必這樣一直賭氣下去的,結局已經算不得美好,為何還要含著對彼此的一份怨,一直走到原本就充滿艱辛的將來。
于是觀若問晏既,「將軍既然說我也變了,不知道我又變在哪里?」
晏既伸手要取酒杯,觀若眼疾手快,先將他的杯子奪了過來。
是侍女的疏忽,他不該喝冷酒。
換做他沒有望著她,「騎馬飛馳,酒濃人清醒,這兩件事,你從前都做不到。」
觀若低頭笑了笑,「馬術與劍術,都是蕭大人令她身邊的女官教導我的。」
「亂世之中,哪怕不能保護別人,至少要學會自保。」
她已經見過太多死亡,太多悲劇,不想這樣的命運有一天輕易地落到她頭上來。不想因為這些事而惶惶不可終日。
「那一把劍,還在我那里。」
觀若很快反應過來,他說的應當是他原本要送她的那一把劍。可惜她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盡管在拿到蕭翾的那一把劍的時候,她心中生出過一點淡淡的怨。
觀若的手緊緊地捏著杯盞,保持著這樣的動作太久,杯中酒都要被她捂熱了。
「我已經不需要了,蕭大人送我的那一把劍很鋒利,我也用的很順手。」她已經用它保護過自己,保護過蕭翾。
「將軍若是也不需要這把劍,可以送給旁人,或者……送給將來您的女兒。」
晏既要送給她的東西,精心雕琢了許久,一定是很好的。丟掉未免可惜。
她說這樣的話,並沒有要刺痛他的意思。也是說出來之後,才覺得或許不妥。
于是她掩袖,將杯中酒都飲盡了。
在這個間隙里,晏既重又拿過了方才的酒壺,為自己滿杯。
觀若便不再勸他了,「至于喝酒,也是因為蕭大人喜歡,我常常陪伴她。」
沈醉換悲涼,清歌也就不會再斷腸。
她和蕭翾一起飲酒,想的是她們自己的事,醉的也是她們彼此不同的往事。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是要靠這一點酒意來入睡的。
但也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已經不再需要了。
晏既舉起酒杯,同觀若踫了踫,清脆的一聲響。
「你還變了許多,談吐,見解……有好多封信,都是你寫的,對不對?蕭翾究竟待你好不好?」
這個問題問出口,他自嘲地笑了笑,「自然是好了。若是不好,你不會這樣死心塌地地跟著她。」
不肯回他身邊來,甚至同裴俶在一起。
觀若放下了酒杯,以手托腮,她需要喝的慢一些了,不然還是會醉的。
若是醉了,今夜就回不去了,不知道又要鬧出多少風波來。
她望著窗外不曾停下來的雪花,「若將軍不是知道是我寫的,又何必每一封信都自己親自來回呢?」
她知道並不是她多心了,事實便是如此。
惜別漫成良夜醉,解愁時有翠箋還。于晏既而言,這是不是排解他對她思念的一種方式?
她繼續問他,「我的字,同文嘉皇後的確是很相似的吧?」
她從前在梁宮之中是一筆一劃臨摹的,將他人的東西變作了自己的。把自己一步一步,變作了旁人的影子。
若不相似,如何引來他親手書就的回信呢?
「晏氏族中女子,譬如如今的阿柔,臨摹的都是姑姑的字帖。你與她的字相似,並不能說明什麼。」
不能說明她已經被梁帝和袁靜訓造就成了姑姑的影子,她還是她自己。
觀若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知道晏既是懂得她的。
他知道過往她從前常常因為她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由他人強行造就的與文嘉皇後相似之處而感到沮喪,所以他一如往常安慰她,仍然留存著這份溫柔。
冷酒入喉,在她身體上發散出來,終于是暖的了。
觀若想拋去他們彼此都有的那一點郁氣,同他說一些真心的話,她的時間不多了,她總是要回到南城里去。
可是她說這些話,也不過是為了讓他能夠更看清他們之間的距離而已。
「中秋那一夜……」發生了太多的事,她開了口,又不知道究竟該從何說起。
還是從她自己身上的事說起。
「接到侍女報信,我以為是蕭大人出了什麼事,所以才急匆匆地出門的。」
她不能告訴他她有一瞬間後悔過,告訴他她原本想要折返,請他等一等他。
而此時她再提起「蕭大人」,晏既應當不至于誤會了。
「而後我就在花園之中遇見了攔路的裴靈獻。」裴俶已經從蕭氏叛逃,不再擁有這個姓氏了。
「他令我聞了一種香霧,我很快便失去了力氣,只能任由他擺布。」
听到這里,晏既的神情瞬間就重又鮮活起來,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
觀若以眼神制止了他,自己說了下去,「我從沒有與裴靈獻有過什麼不該有的情感。」
「即便同在蕭氏麾下,我和他也是陌路人,甚至是敵人。」
是她自己的清譽,她總是要澄清的。
「蕭大人曾經給過我機會殺他,我將要下手的時候,終究沒有能夠成功。」
現在想來,還是覺得可惜。
她抬頭望著晏既,「若是將軍能有機會殺了他,請千萬連著我的那一份一起,不要留情。」
晏既似乎越加心潮澎湃起來,方才的不悅與傷心蕩然無存。
但是他很快又反應過來了,「裴靈獻究竟還對你做了什麼?」
能將一只白兔,逼的要親手舉刀屠狼。
梁上君子,不喜歡的禮物,不情願的吻,其實也沒有什麼了。觀若搖了搖頭。
「蕭大人對他不薄,可是他生來便是養不熟的狼。」
「既然養不熟,又怕他反而傷害我所在意的人,自然是只能先下手將他毀去了。」
晏既便不再追問了,忍了再忍。
只是承諾,「我會令人一直追尋他的蹤跡的,這原本也是我一直在做的事。」
他的手,落在了他的右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