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唯一的幸事

「雲七姜的脾氣,即便與忌諱無關,她也是不願去的。」展懷遷道,「她最煩這些禮儀規矩,怕是沒得商量,不如兒子自己去。」

屏風里伺候老爺的下人,忽然退下了,他們離開後,展敬忠才道︰「怎麼又連名帶姓稱呼你的娘子,下人們听見,要他們如何看待姜兒?」

展懷遷心中不平︰「她在人前,也如此稱呼……」

父親責備道︰「她是個孩子,你呢?」

隔著屏風,展懷遷敢怒不敢言,怎地雲七姜就是孩子了,哪家的孩子敢這麼橫?

父親又道︰「姜兒若不願隨你去甄家,就不必強求,才進門的新娘子,不去他們也不敢計較。可若她願意同往,一定照顧好姜兒,這是比進宮謝恩還要麻煩的事,你該明白的。」

的確,進宮謝恩,只是嚴肅緊張些,磕頭說幾句話也就出來了,但去侯爵府吊唁,最是人多口雜之處,除了甄家的人,還有形形色色的人家,而他們大多看不起雲七姜這個農家女出身的太師府長媳。

父親叮囑道︰「去吧,你都成家了,什麼事該與你的娘子有商有量,你們自己做主才是。」

展懷遷無奈,躬身道︰「兒子知道了,請父親早些休息。」

「遷兒……」

「是。」

「既然回來了,就時常去看看你母親。」

浴室內靜下來,展懷遷望著屏風,半晌才答應,安靜地退了出去。

「二公子。」幾個小廝問候罷,便繼續去伺候老爺。

這大院里,除了上年紀的嬤嬤,就是年輕小廝,很少見到丫鬟女人,自從十多年前母親離開家,就這樣了。

不遠處屋檐下,蕭姨娘正張羅老爺的宵夜,她站在門外,查看廚房送來的食物,見到展懷遷,欠身道︰「是二哥兒過來了,這麼晚了,早些休息吧。」

「姨娘辛苦了。」展懷遷回禮後,繼續往外走,到了門前,忍不住又回頭看,廚房的人退下後,蕭姨娘也跟著退下了,從頭到尾,她都沒進門。

福寶去接他時就說,這幾年里,還和過去一樣,蕭姨娘雖然照看著大院里的飲食起居,但不進大老爺的臥房,不與大老爺同榻同席。

父親要求下人們將蕭氏當姨娘看待與尊重,可他自己十多年不近,獨來獨往,將一切精力和心血,都放在朝堂上。

展懷遷心情復雜,站在母親的立場,他必然容不得蕭氏,可懷逸這個弟弟,是無辜的。何況十多年來,蕭姨娘只是默默地在父親身邊,不作妖也不多事,讓人想恨也恨不起來。

想著這些陳年往事,回到了觀瀾閣,洗漱之後,和昨夜一樣進臥房,卻發現雲七姜裹著被子,睡在美人榻上。

「你做什麼?」

「我們換著睡吧,這樣對你公平些。」

展懷遷愣住了,這個人,真是永遠都想不到,她下一步會做什麼。

「去床上吧,這里睡得不自在,平日小憩尚可,夜里睡覺怕傷了腰。」

七姜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個腦袋,一本正經地說︰「所以我們換著睡,我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願意和我分開睡,我很感謝你。像大夫人說的,萬一你是個惡人,打我罵我,綁了我不給飯吃,逼我成為你的妻子,我只有一死了之了。」

展懷遷方才亂七八糟的心情,忽然就好了許多,才認識兩天的人,說熟悉一定是假話,但也真是不陌生,因為從一開始,雲七姜就把她最真實的里面,都展現在自己的面前。

「去床上睡,嬤嬤知道了會責怪我,父親也是。」

「你又瞎擔心,你不說我不說,鬼才知道我們在房里做什麼。」七姜翻過身去,「別吵我了,你們家一天天那麼多事,比下地種田還累。」

展懷遷說︰「你是不是覺得我還算個好人,就欺負我一個?」

七姜扭過腦袋看著他︰「我欺負你了嗎?」

「去床上睡吧,你是女孩子家。」

「煩死個人,你怎麼那麼煩呢。」七姜毛躁起來,「你不睡我還……」

可不等她說完,展懷遷走上來,連著被子抱起七姜,眨眼功夫就給她塞回了床上,而後抱了一床被子,去美人榻上躺下。

七姜把自己裹得太嚴實,好不容易掙扎出來,伏在床邊探出腦袋說︰「你會把腰睡壞的。」

展懷遷閉著眼楮應道︰「行軍打仗,馬背上也睡得,這已經很安逸了。」

七姜好奇地問︰「打了兩年的仗,你殺過人嗎?」

展懷遷嗯了一聲︰「殺了不少人,可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我們的百姓。」

七姜說︰「你很了不起,雖然不在一個地方,還是替邊境百姓謝謝你。」

展懷遷道︰「說起來,西北境外山勢險峻,是天然屏障,比起西南你們多少太平些,這也與邊軍強弱、地方之治相關聯,西北的……」

他說著話,突然听見搬東西的聲響,睜開眼,就見七姜光著腳下地,天知道這丫頭多大力氣,竟然一個人把外間坐榻上的楠木矮幾搬了進來。

展懷遷下意識地起身來接手,這矮幾可不輕︰「你要做什麼?」

「放床上。」

他總是听不懂雲七姜的話,只能站到一旁看,就見她將矮幾擺在床中央,將臥榻一左一右分成兩邊,爬到一邊,裹起被子頭朝外躺下,說︰「你睡那邊。」

「我去書房睡。」

「別了,你們家是是非非那麼多,張嬤嬤和映春對我都很好,我不想連累她們。」

展懷遷稍稍猶豫後,吹滅了蠟燭,在床的另一邊躺下。

果然躺平下來,四肢腰背才最最安逸,比美人榻強百倍,他渾身都舒坦了。

「萬一……」安靜了好一會兒,七姜開了口,「萬一你家老太太打我,我可以打她嗎?」

展懷遷睜開眼,然而屋子里黑洞洞的,還隔著矮幾,看不見另一頭的人,他不是被嚇到,而是這話,太讓人難過了。

「我想她應該不會親手打你,你可以打那些打你的人。」展懷遷說,「萬不得已,別對祖母動手,我知道她不善、不慈愛,也知道你不會故意傷人。可外面的人,乃至衙門里,她若告你不孝忤逆,你怎麼都沒道理。」

七姜輕輕嘆︰「你們為什麼要活得這樣窩囊,榮華富貴在眼前,不好好享受,圖什麼?」

展懷遷說︰「恩恩怨怨,不是幾句話能說明白的,世俗禮教如此,她是祖母,我們就必須尊重,將來……」

「將來?」

「沒、沒什麼。」

七姜沒多想「將來」,自顧自說道︰「你們尊重的,好像也不是祖母,而是外人的指指點點。」

展懷遷道︰「你不懂……」

七姜說︰「我懂,我們村里,哪家人不是生四五個孩子,七八個都不在話下,怕養不活,多生幾個老了才有依靠。可他們生他們的,還管別人家閑事,我娘身子弱,我爹舍不得她生太多,有了我和哥哥就全心全意養活,分明有兒有女了,還被村里人指指點點,刻薄我娘不能生。」

展懷遷說︰「岳父岳母,真是很恩愛。」

「你可別岳父岳母了,誰是你岳父岳母。」七姜嫌棄得很,繼續說,「那會兒我還小,有天我家女乃女乃氣壞了,領著我和我哥,挨家挨戶罵過去。叫我們記著那些人家不是好人,警告他們若再欺負她兒媳婦,就砸他們家的鍋,從那以後,沒人敢胡說八道。」

展懷遷听著,雲家的暴脾氣,可見是祖傳的。

「祖母還在嗎?」

「在,在我姑姑家,姑姑家婆婆沒了,家里孩子多照看不過來,她應該還不知道我嫁人了。」

「為何不知道?」

「聖旨來,第三天我就上路了,你們哪兒是接新娘子啊,跟黑白無常催命似的。」

展懷遷忙坐起來道歉︰「實在對不住。」

七姜不在乎︰「算了,你和我一樣沒得選,話說回來,你看你們一大家子,還沒我女乃女乃活得明白。女乃女乃就說,我爹和我娘好了,家里日子自然就好,外人算個屁。」

展懷遷躺下說︰「是這個道理。」

七姜說︰「可你們就不會把外人當個屁,做什麼都看他們臉色。」

展懷遷說︰「京城里的事,不是你家祖母挨家挨戶罵一頓就能解決的,父親位高權重,我們展家也沒有根基,無數雙眼楮盯著他,不孝是人倫大忌,祖母自然憑此拿捏他。」

七姜翻過身,慵懶地說︰「兩年很快就過去了,希望我能活著熬過這兩年,睡吧。」

展懷遷說︰「明日去侯爵府吊唁,你去嗎?」

七姜爽快地答應了︰「去,這兩年里,我該做的事,不會給你添煩惱。但你要信守承諾,兩年後送我走,再報我死了。」

屋子里又安靜下來,展懷遷遲遲沒有出聲,等他再想說什麼,雲七姜那頭的呼吸聲,已經睡著了。

七姜困極了,但昨夜揣著剪子睡的害怕,今晚沒有了,不然也不會讓展懷遷睡一邊,她相信這是個好人,是這門糟心婚事里,唯一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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