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朝歌酒 第一百零一章 孽

她知道自己的名字雍檀並不出奇,這一夜之間,幾乎整個朝歌都知道了小雍大人勇闖虎穴查得誠侯走私精鹽,勾結東夷人的英勇事跡。人們剛剛發現,原來小雍大人不僅工于辭章名動京華,原來還是一位修道天才,原本就聲望極隆的他更被朝歌城的百姓引以為傲。

我朝不但有英明神武的商王陛下,還有小雍大人如此良材美玉,看那四方蠻夷,他們又哪里有如此年輕才俊?除了西伯侯世子伯邑考有著賢孝之名與聲樂一道的才華,別的就沒有能入眼的了。

在如此環境之下,這女子若是認不出雍檀才出了問題。

雍檀也是愛酒之人,況且桌上擺地正是朝歌城最地道的西鳳酒,只是雍檀不急于舉杯,面色柔和了些,開口問道︰

「若是連姑娘芳名都不知道,這三千多杯酒怕是有些難以下咽啊。」

白衣女子終于展顏一笑,原本如冰山的模樣頃刻間變為一池春水。

「公子如不嫌棄,叫我洛雪便好。」

「洛雪,落雪……落雪白梅,紅衣相對,伊水長流曾念誰。好名字。」

雍檀終于安坐,捻起一個小酒杯,細細看了對面的洛雪一眼,一口飲淨杯中酒。

洛雪眼神亮了一瞬,隨即嘴角無力地牽動了一下,那光芒又黯淡了下去,轉頭看向刑場,淡淡夸贊了一句︰「小雍大人當真好才氣。」

隨後她繼續看著誠侯受刑的方向,沉默不語。

雍檀一向是個情種,在朝歌城不知多少女子迷倒在他的風流與才氣之下,能得到小雍大人親自以名字做的一首詩,這是朝歌城許多待字閨中的女孩的夢想,可是這百試百靈的一招居然在今天沒起到什麼作用,讓他不由有些尷尬,不過幸好這時候認出了雍檀模樣的酒店掌櫃走了過來請安,化解了怪異地沉默。

雍檀和聲與掌櫃的聊了兩句,掌櫃感恩戴德地退了下去,讓伙計呈上酒店藏了多年的美酒,給小雍大人品嘗。

掌櫃的心里的算盤倒也打的 啪響,知道小雍大人若是能在朝歌城的大人物面前夸贊自己這店面幾句,那以後哪還愁不賺錢?

看著一壇壇被送上來的美酒,雍檀倒是有些失笑i,他是個好酒之人,不然也不會在做臥底的過程中因為多喝了兩杯酒被那個大乘境的老人認出來了,只是沒想到這掌櫃倒是個實誠人。

他拍開一壇酒的封泥,倒入洛雪的酒壺之中,洛雪平靜接過,也不道謝,拿起酒壺就往嘴里倒去。

雍檀有些失笑地看著這個嬌艷如花卻穿著一身素淡白衣的女子痛飲不休,陛下總笑著說雍檀這個家伙有兩個缺點,一是自戀,二是厚臉皮。雍檀總以為陛下說的話十有八九都是絕對正確的,只是對這句不敢苟同,他倒不是不承認自己的自戀和厚臉皮,而是認為這兩樣不是缺點而是優點,比如現在,雖然這女子只顧飲酒,方才還掐斷了話頭,但是雍檀依舊無所察覺般地開口。

「不知誠侯與姑娘有過什麼深仇大恨?」

洛雪早知道他會問這個問題,一雙嬌媚的眼已經醉意上涌,看去水汪汪地更加明亮動人,她束成的雲鬢有些散開,垂下幾縷在因為飲酒而顯得紅潤的臉上,嘲諷地說道︰

「不過是個始亂終棄、陰謀陷害的老套故事罷了,說出來污了小雍大人的耳朵。」

雍檀心中一沉,仿佛有些什麼東西從心中墜了下去。

「喝悶酒多無趣,姑娘不如說來听听,免得悶在心里徒然傷身。」雍檀不動聲色,卻覺得杯中美酒好像失去了幾分味道。

洛雪輕輕打了個酒嗝,此時的她也不怎麼顧及形態了,一只手放在酒桌上,下巴枕在上面,露出了一截白女敕如幼藕的手臂。

她定定地看著雍檀英俊的容貌,眼中氤氳著水光,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淚來。雍檀忽然間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夜晚,她從暗夜中走出,如同一朵盛開在幽夜的曇花,可此時她卻如此悲傷,悲傷的……令人心疼。

「我的妹妹是他的女兒。」

洛雪一開口就是石破天驚。

雍檀渾身肌肉仿佛在一瞬間繃緊了,但是那塊在心底失去的東西仿佛又回到了他的心中,原來是這樣啊……那是我想多了,他默默想著。

「不過我這一身孝服不是為他穿的,而是為了祭我的父母和妹妹。」

洛雪的眼簾垂下了,聲音輕地像是自言自語,卻清晰地在雍檀耳邊響起,雍檀不做聲,只是撫模著青瓷酒杯溫潤的杯面。

「十八年前,我娘本是揚州有名的大家閨秀,姿色過人,頗有才名,而我爹也是名門子弟,掌管鹽路,雖官位不高,但前程坦蕩,家中原本很是幸福。」

「可是在我三歲那年,我爹犯了事被斬首,我家族中男子被遠配充軍,女子皆被充作官妓,那時我尚小,我娘便一直把我帶在身邊,而她被……誠侯看中,但是誠侯也不曾納她入府,只是將她安置在揚州一處青樓中視作禁臠。」

「原初他還常去找我娘,但是紅顏本就易老,誠侯又是個喜新厭舊之人,後來就逐漸不去找我娘了,但那時我娘已經有了身孕。」

洛雪聲音平淡地說著,仿佛講的是與她毫不相干之人的故事,而不是她記憶中最痛苦的往事。

「他後來倒是知道了自己多了個女兒,可是身為一國王侯,子嗣眾多,哪里會在意一個青樓女子所生的女兒呢。」

「我與娘和妹妹共同生活,雖然我和妹妹不是一個父親,但是相親相愛,我很疼愛她,何況在青樓那種地方,我們也只有相依為命。」

「我娘開始時還有著些幻想,或許誠侯那天會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女兒,過來把我們接出苦海。」

「後來她身患重疾,過了不久便離世了。」

「那時我六歲,妹妹剛兩歲。」

洛雪飲了一杯酒,聲音平淡地說著。

「因為娘留下了些錢,加上有個與我娘有些交情的嬤嬤照顧,日子還不算難過,而我因有些修道天賦,被一個修道中人相中,帶入門中修行,一去就是十年。」

「那你的妹妹?」雍檀小心翼翼地問道。

「當年我求師父帶她離開,可是師父說門中不養閑人,怎麼也不肯帶她她一個身無法力的弱女子,還能如何呢?只能在青樓中做個清倌人。」

「我長到十六歲時看一本秘籍才知道,我那師傅修的是邪門妖法,他本就想養我體內元陰,帶成熟時將我煉做鼎爐,然後采陰補陽,化作自身的功法追求成仙。」

雍檀的心收緊了,他能想到那個女孩得知教養自己的師父真面目如此時心里的絕望,也明白了洛雪身上那股渾然天成的媚意的由來。

「在他想要采陰補陽的那天晚上,我殺了他。」

「當時他正在木桶中洗浴,讓我為他加水,但是我知道他體內邪功的弱點,在水中下了針對的毒藥,把他化在了木桶之中。」

洛雪的聲音總算有了些疲憊,看著遠處正在受刑的誠侯,她卻突然笑了,雍檀恍惚覺得那朵曇花再次盛開。

「等我以為逃出了魔爪,回到揚州準備接妹妹出來好好生活的時候,卻發現她已經死了。」

窗外有一陣喝彩,原來是誠侯右臂的肌肉也被剔除了,魏秋官即將對他胸前的血肉下手,人頭攢動,叫好聲不時響起,卻仿佛離酒館中的二人隔著一個世界般遙遠,只有十字架上那個瀕臨死亡還在受著無窮痛苦的人才是最真實的。

「我臨走時她還小,我和娘都沒告訴她的身世,她只以為與我是同父同母所生,但是後來那嬤嬤臨終時將這件事告訴了她。」

「知道身世之後她很是不平,只想去質問誠侯,但是誠侯位高權重,她人微言輕,哪是她能隨意接觸到的,有次她去誠侯府中求見,卻根本見不到她的父親。」

「誠侯本就有許多子嗣,這些年也確實發生過冒充誠侯孩子去侯府的人,但是後來除了誠侯親自承認的子嗣,其余一概不準進入侯府。」

「她走投無路時委身于誠侯的下屬,一步步往上去調查自己的身世,發現當年誠侯是因為早就鐘情于我娘的美貌,手中又把控鹽政大權,找了個由頭將我爹迫害致死,只為得到我娘。」

「這都是她在遺書中告知于我的。」

洛雪又倒了杯酒,一口喝干,漠然看著窗外說道︰

「不久後有次宴會在青樓中舉行,她得到一個親自服侍誠侯的機會,宴會後扶誠侯去休息時,本想問他些話,卻不想誠侯醉酒之後獸性大發,居然把她……」

洛雪的雙眼終于滴下兩行珠淚,而雍檀手中空空的青瓷酒杯忽然化為齏粉。

「後來她心中郁結,沒撐到我回來,隔了不久就自殺了,只留給我一封遺書。」

洛雪顫抖著從白色綢服中拿出一冊泛黃的竹簡,雍檀看著竹簡上上面輕柔而有些扭曲的、飽含血淚的刻字,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這世上女子本就命如飄萍,我妹妹離世了,但是我既然還活著,就要為爹娘與妹妹報仇。」

「我潛入東夷,三年時間做到了東夷人與誠侯負責接頭的‘鬼市’組織者,就算如此,我離見到他的面還很遙遠。」

「直到那天見到小雍大人你,我就知道誠侯的死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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