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賢良淑德小魔女

早春暮色深沉,拂面微風卻是輕柔和煦,它吹過城門,鑽過街巷,掃過府衙門口兩顆大槐樹上的無數女敕葉,它听慣了少男少女三更幽夜時的情話,火辣直白。此刻听著同樣直白卻又冷漠的話語,禁不住好奇的嘶啞出聲。

南人素來民風質樸,勇武不屈,南唐帝國無論是武將勛貴還是文官清流,骨子里淌著的滿是強悍勁兒,而整個帝國更是那個靠無數根硬骨頭支撐起來的可怖巨人。站著的將軍,坐著的相公,小兒們的歌謠里就沒有跪著一說。歌謠這麼唱著,千年有余的大唐歷史上也是這麼寫的。

無論是那些權柄 赫的中樞大佬,還是像南紹城城主這等素有清名的外放孤臣,甚至于那些只在帝國官場水底潛游的小魚小蝦,也不是一般人能夠欺辱招惹的。就算是螻蟻,堆起來也是能夠咬死大象的道理,以前世人不懂,在帝國軍方以鐵血手段剿滅了幾個橫行妄為的宗門幫派之後,各大門派的下山弟子總算知道了世俗規矩帝國律法的份量。

所以殷蘭慶將殺人說得如此直白,自然不是抱著地處南疆天高皇帝遠的想法,也沒有對山莊的庇護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而是緣于對自己拳頭的絕對信心。只要自己下手足夠快,足夠干淨小心,誰又能牽連攀扯到自己身上來?

李興霖望了一眼堂前躺著的一人一貓,還有門口那個趴在血泊中的衙役,又向門外望了望,想著那個高瘦衙役不久前剛過了他十八歲生辰,此刻多半已經遭了毒手。他並沒有第一時間想著去問為什麼,而是努力壓制著心中的憤怒質問著對方,若是目光銳利可以用來殺人,只怕此刻殷蘭慶早已被砍作了一堆肉泥,「殺我一人就好,又為何濫殺無辜?」

「擋在前面,順手殺了。」殷蘭慶語帶譏笑,滿臉不屑一顧。殺幾個螻蟻一般的小人物而已,又是什麼天大的事?這些讀書讀傻了的儒生,空口白牙指點江山慣了,便總有點蚍蜉憾樹不知進退,迂腐可笑得很。

李興霖怒目圓瞪,滿腔悲憤無處噴射,只將手中書卷指著殷蘭慶的鼻子,氣得混身顫抖,兩片嘴唇哆嗦了半晌,竟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此時此境,還能說什麼。

殷蘭慶負手悠然而立道,「不講道理了?那就對了,你說你的道理,我講我的道理,講不到一起去,到最後還不是靠拳頭解決。」

殷蘭慶打心里不瞧不上這些書生意氣的家伙,整天開口閉口動輒天地大道,他們哪知道世界萬事起落,從來靠的不是什麼聖賢道理詩書文章,無非看誰的拳頭大拳頭快,看誰能靠些陰謀手段鬼蜮伎倆多出幾拳罷了。

「本來身家性命為小,聖賢道理為大,怎麼也得說上一說。想著聖人曰夏蟲不可語冰,也就算了。」

經過了驚懼不安,經過了怒氣正盛,在確認了沒有任何逃走或者硬拼一場的可能後,此刻的南紹城主李興霖反倒漸漸平靜下來,表現出大唐帝國文官系統自有的風骨氣度來。他好整不暇的將手中的書卷置放在門邊的擱架上,低頭撫平了衣襟下擺的褶皺,調整了束腰玉帶的松緊,最後又仔細確認了發髻端正沒有絲毫偏斜,這才從容道,「按理說,我現在就可以去死了。只是終究還是好奇心重,反倒不夠灑月兌,失了氣度。我主政南紹多年,自問勤政愛民,體恤百性,處事絕無偏私。便有判罰懲誡,也力求教化百姓明理知是非。實在不知先生前來所為何事。」

殷蘭慶望了望天色,在心里面稍稍盤算了下時間,想著此刻流雲山莊另一路人馬應該還沒有趕到城西的宅子。有韓元彬和趙英這兩位七品供奉親自出手,那位退隱江湖的城主夫人便是有再多手段,多半也翻不出什麼風浪。

自家那位少莊主就算當真意氣用事不顧大局,也改變不了什麼。

山莊的兩位供奉盡管此生進階無望,但畢竟也是穩固在七品境界多少年了的修士,平日里素來瞧不上殷蘭慶這等專使黑拳的武夫,偶爾見到時總擺出一副鼻孔朝天的倨傲神色,更不知背底里說了多少譏誚不堪的話語。殷蘭慶心知肚明,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能做些一邊點頭哈腰一邊心里問候祖宗的事情,暗暗發誓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要拿這兩個沒有眼光的家伙試試拳。

殷蘭慶看著四周的景色漸漸沉入黑夜的懷抱,感受著這空曠野風吹來的幽靜寂寥,想著自己不用急著趕去那邊看那兩條老狗臉色,也算得上件愉快的事情,說出的話語也就沒有那麼冰冷,「是想死個明白啊。也罷,我雖然不能放過你性命,但倒是可以與你點撥一二。這事說來話長,黃泉路上,你可要好好問尊夫人了。」

李興霖直把頭搖個不休,滿臉的不信神色,月兌口而出道︰「內子性情溫和,最是待人和善。哪會與人結仇?」

「只怕李城主對尊夫人有什麼誤解。或是對性情溫和、待人和善這八個字有什麼曲解了。」便是殷蘭慶這般陰沉的性子,也實在忍不住,哈哈一笑道,「李城主大概不知道,就算在江湖上芸花一現,尊夫人這小魔女的名頭,光靠這八字真言,可是怎麼都換不來的。」

那位可真是個小魔女。

一言不合,不服就干。

打得過就揍得對方滿頭是包,打不過就撂下狠話撒腿就跑。

打不過老的打小的,打不過群架打落單。

還總是找那些自鳴風流倜儻的青年才俊下手,非得把別人的臉踩在地上再惡狠狠的碾上幾腳才開心。

也不知道多少江湖俊彥一听聞小魔女的名號,頓時咬牙切齒著望風而逃。只是礙于對方只是個小女子,加之手段也算極有分寸,下了無數黑手,卻是從未下過死手。總不好當真哭哭啼啼的搬出家中長輩宗門前輩出來主持公道,失了氣度,平白的又遭一通嘲笑吧。倒還真有幾個不講究的這麼做了,只是最後听說非但大仇並未得報,反倒天降橫禍又遭了頓毒打,淪為徹頭徹尾的江湖笑話。

「內子竟然……如此,嗯,如此率真。」李興霖听著那段自己並不知曉的江湖往事,不禁大為訝異,頗為神往之余竟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自家娘子,只是臉上露出幾絲洋洋得意,撫掌笑道,「可她在家中卻一向溫柔賢惠,對我連聲音都不見得高,可見實在是愛煞了我。」

殷蘭慶哭笑不得,也不去理會這個讀書讀傻了的護短城主,只是接著說下去,「後來,尊夫人隨身長劍被人看出了端倪,竟是千年前大劍仙嚴素所持的‘輪回’,嚴素飛升失敗兵解後此劍不見下落,重現世間的消息自然引得不少勢力覬覦,所謂懷璧其罪就是這個理兒。而我流雲山莊靠著少莊主和尊夫人有過一段同行之緣,自然比其他人要更早印證此事。」

「只是能拿出這等仙兵給下山弟子的宗門,可不是誰都有膽量去惹上一惹的,就在各自掂量的時候,尊夫人竟然就此消失了,一眾人等無奈之下,也就漸漸淡了這些蠢蠢欲動的心思。」

「可別人不知,我流雲山莊卻是清楚得很,尊夫人被宗門追殺,還受了不小的傷。少莊主跑回來鬧著求人為尊夫人出頭,半大不大的孩子跪在廳里面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嚎得那叫個傷心欲絕,我到現在還歷歷在目呢。」

後面的事情不消多說,當年的小魔女陪著專心學問的窮書生隱于山野,又搖身一變成了賢良淑德的城主夫人。直到最近她找上了流雲山莊的少莊主,才被還沒有完全忘卻這些陳年舊事的幾個老人無意中發現,于是便憑空生出這些事來。

沒有想著抱怨自家夫人為何隱瞞了那段江湖故事,也沒有埋怨她為何去找那位少莊主以至引出天大禍事。李興霖望著對面站著的青衣中年人,很是認真的問道,「你們那個什麼少莊主,參與了你們的計劃了麼?」

「自然沒有,回頭怎麼過少莊主這關,還真沒想好如何收場呢。」殷蘭慶搖了搖頭,想著的確是件麻煩事,不過麻煩的又不是自己。既然莊主都發話了,等一切已成定局之後,曉以山莊大局再加父子之情,回頭還能怎麼鬧騰,再如十多年前那個少年嚎哭上一場?

「如此甚好。」李興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遠望著西城口的方向,很是滿意的道,「不然,小如會難過的。」

城主府離西街實在相隔太遠,在如墨暈化開漸濃漸重的夜色里自然望不見什麼,便是連平日里最不喜的家門口紅袖樓上的大紅燈籠也望不見。確實有些遺憾,他思忖了片刻,摘下發髻上的那根碧玉簪,緊緊的握在手里,揣在懷里,然後一挑衣襟,坐在門檻之上,向著那最熟悉的方位招了招手,仿佛只是無數次告別中最隨意的那一次。

「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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