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家人進一家門

站著的將軍,坐著的相公。

童謠流傳的年代太過久遠,久遠的讓大多數人習慣的以為,童謠里講的只是南唐朝堂之上文臣武將列班上朝的寫實景象。

少有人記得南唐立國的旬陽湖一役,大將軍燕翎和宰相杜昔仲以身為餌,硬是率三萬疲弱之師打出了主力之師的氣魄,生生拖住十數倍的敵軍主力旬余,最後城破身殉,卻為帝國主力實現合圍爭得了最不可能的那份可能。

戰事最危急之時,燕翎自縛于城台帥旗鐵桿上,以示抵死不退。

燕翎歿後,宰相杜昔仲將椅子搬上城牆,自纏身,終與城共亡。

是役,旬陽城下,尸橫累累。

旬陽城內,無一生還。

這一仗,打下了南唐帝國千年基業,打下了唐軍千年不朽的赫赫威名。

南唐太祖親赴旬陽主祭,凝望城頭久久不語,悵然嘆道,「願我南唐,皆是站著的將軍,坐著的相公。」

……

當時風景,雖不能至,每每念及,心向往之。

李興霖想著若是自己此刻跑回內堂搬椅子,未免太過滑稽而顯做作。自己既不是宰相,也不是為國殉死,但好歹沒有失了帝國城守氣節。

那就坐在門檻上吧,不虧不賺,自當如此。

殷蘭慶自然想不通其中還有這麼多些關節。只是側著腦袋,眼神卻落在李興霖握在手里的那根碧玉簪上,面色漸漸凝重起來。

「本命飛劍?」殷蘭慶眼皮一跳。

「本命飛劍?」李興霖聞言低頭望向握在手中貼在懷里的那支碧玉簪,猛然想起自家娘子贈于自己時的那份凝重,想起那些你儂我儂甜言蜜語之下的鄭重叮囑,可笑他一直只當是自家娘子一時調皮的異想天開。

他按著董如所言,雙手加力一折。

啪的一聲脆響,碧玉簪應聲而斷。

一點熒光從斷口處跳躍而出,通體黃綠,像極了浮游在曠野里的流螢。大概是憋在里面太久的緣故,一出來便激動得在空中上下翻飛滾動不停,等到折騰夠了,這才停留在李興霖的面前,仿佛仔細端祥了一下,這才掉轉身形,將猶自吞吐不已的劍芒對準了殷蘭慶。

本命本命,以劍為命。妾以命贈郎君,當是這世間最溫柔決絕的情話了罷。

「去!」

飛劍晃了一晃,險些砸在地上,連忙掉轉頭來,對著李興霖的鼻子,顫動不已。

若它能言語,早就指著那位口吐芬芳了。

學著戲文里那些劍仙老爺,捏個鬼畫符一般的劍訣,再呦喝上一嗓子,這是糊弄誰呢?

第一次見到這些劍客手段,難免有些許興奮的李興霖訕訕一笑,滿臉尷尬。

殷蘭慶訝然半晌,擦了擦微濕的額頭,失笑道,「險些當真了,還以為城主竟是位深藏不露的劍客呢。可惜啊,飛劍品秩雖高,在你手中,卻與嬰孩提刀有何區別?折損之後尊夫人倒要神魂受損修為大跌,何其不智,真是平白送我一份功勞。」

黃綠飛劍轉過頭來,劍尖晃動,似是破口大罵。

就算不知道修道手段,李興霖此刻也隱約听得出自家夫人的凶險了,眼見殷蘭慶踏前一步,翻手為掌正要拍出,只能輕嘆一聲,閉目待死。

黃綠飛劍心救主,破空疾射而來,卻被殷蘭慶一拳打回,盤旋起落正要伺機再戰,卻被殷蘭慶揮出一道罡風阻隔在空中,一時掙扎不月兌,劍身振顫淒鳴不已。

殷蘭慶面露獰色。

想著這回一拳下去,才算萬事清靜。這才聊上幾句,便搗鼓出一柄本命飛劍來,要是再拖上幾刻,還不知道又出什麼蛾子呢。

世間之事,往往心心惦念反倒不遂人願,顧忌擔心什麼偏就一定來什麼。殷蘭成正在狐疑不休,卻見那躺在堂前的麻衣少年重重的吐了口濁氣,竟自晃晃悠悠的坐了起來,搖頭晃腦的舒展了下筋骨,這才顫悠悠的伸著個手指,對著殷蘭慶便是一通大罵,「當老子是叫花子嘛,是十五兩銀子,銀子!!倒底是腦瓜子有坑還是進水了?瓜皮!真是個瓜皮!」

殷蘭成目瞪口呆的望著麻衣少年左手一攬,不動聲色的將幾枚滾得稍遠的銅錢歸攏到自己身邊,一邊滔滔不絕的指著自己,頗有幾分潑婦罵街一往無前的氣勢。

連那只灰貓也不知何時爬了起來,人坐于旁,惡狠狠的呲了呲嘴,露出兩顆尖牙。听著麻衣少年嘴里潑灑而出的無數陰損話語,竟然沒有一句重樣的,不由得如聞天籟般頻頻點頭,一副于我心有戚戚模樣。

殷蘭慶臉色難看之極,一副跌跤糊了一臉屎的奇怪表情,斜瞅著李興霖也是一臉的愕然詫異。看來之前什麼城主佷兒的說辭都做不得真,想到此事蹊蹺,頓時心中暗自警惕。

生死之間走了一遭的李興霖吁了口氣,見這位按理最是無辜的小伙子免受自己牽連,不管其中如何離奇曲折,心中總算是稍得安寧。見那少年此刻罵得興高采烈,平日里飽讀聖賢文章的城主大人非但沒有覺得粗鄙,竟然覺得頗為痛快,不禁贊道,「這位公子倒是個有趣人兒。」

「叔叔!」麻衣少年霎時滿臉悲傷,當真變臉比翻書還快,忿忿然道,「你竟然不認識您的好佷兒,大寶我了!」

憑空多了個佷兒的李興霖嚇了一大跳,好容易把住門檻坐穩,這才驚道,「我李家三代單傳,哪來的佷兒。」

「姑父!得,是該喊姑父。」麻衣少年歪著腦袋想了想,又按著手指頭梳理了下,這才很是確定的嚷道,「我是你的好佷兒,大寶啊。」

李興霖閉口無言,決定還是不要繼續在究竟是叔叔還是姑父的稱謂上討論下去了。

「罷了罷了,姑父您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可每次記我不住總不是個理兒。那瓜皮心里還以為我撒謊。丟面子哩!」沒有叔佷相認的抱頭痛哭也就罷了,這一臉不信的神色可就扎心了。麻衣少年苦著張臉唉聲嘆氣,好在立馬尋得了個法子,便又洋洋自得起來,「證明我自己的時候到了!」

麻衣少年扶地而起,竟然也學著適才李興霖的樣子,兩腿立樁,撅著站了個扎實無比的馬步,這才雙指並攏,指天長嘯。

「給!我!!來!!!!」

李興霖硬生生憋回一口老血。

殷蘭慶哭笑不得,面色古怪。

是不是一家人不知道,這扮演劍仙的騷包模樣倒真是一模一樣。

黃綠色的瑩光猛的回頭,當真像見到失散親人般歡快的一頭扎進夜色之中,下一秒便出現在麻衣少年的指尖上方,討好的將劍身在少年的指肚上小心蹭了蹭,這才重新浮在空中,惡狠狠的指著殷蘭慶。

綠意漸漲,劍氣森然。

殷蘭慶臉上肌肉狠狠抽搐了兩下,本就陰沉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

對他人的本命飛劍指使如意,世上還有這等神通?

「本命劍嘛,姑佷同心同命,姑姑的就是大寶我的。這手可比滴血認親帥得多。」麻衣少年得意洋洋,轉臉對著殷蘭慶一臉期待的道,「瓜皮你說是不是,值五個銅子賞錢不?」

老子信你個鬼。

殷蘭慶心頭暗罵,臉上硬是堆出一絲僵硬笑容,上前一步雙手抱拳道,「適才是在下眼拙,多有冒犯,向少俠賠罪了。今日城主和少俠久別重逢,當有很多話要說,我就不打攪了。」

麻衣少年拱手回禮,一臉誠懇道,「瓜皮,哦不,先生深明大義,如此自然甚好。」

言語間拳風陡起,衣袍劃空獵獵作響,之間隱有雷鳴驚至,風雷裹脅之中可見有一道殘影宛若游龍穿行,竟是一拳直接轟向麻衣少年的面門。

另有一道黃綠流螢悄無聲息的尋了個陰險的角度,對著殷蘭慶的脖頸就是一下。

兩道人影一接即退,又立刻團身而上纏斗在一起。

「卑鄙。」

「瓜皮。」

各自算計不成的家伙同時破口大罵,又是一波粗言鄙語不要錢一般劈頭蓋臉的砸向對方。

相比起嘴上功夫各有千秋,兩人出手的速度竟是一點都不遑多讓。

風雷四起,劍氣橫行,口水飛濺。

幾番交手,兩從對彼此根腳也有了幾分了解,竟然都是走的速度見長以奇取勝的路數,那一拳一劍中無處不在的陰險狡詐顯然和道意無關,得要仔細叩問各自的良心了。

按理說擅使飛劍的劍客,是絕不願意和人近身相搏的。以短擊長舍本逐末暫且不說,劍仙一脈的瀟灑寫意是萬萬不能丟的。像麻衣少年這般一手飛劍耍得陰氣森森,專往細皮女敕肉不好防護的地方下功夫,更是拳來腳往絲毫不怯近身,就是那些摳眼挖鼻抓臉扯發的市井招法也是兼收並蓄信手拈來。

還有個屁的劍仙風采。

殷蘭慶越打越心寒,暗自叫苦不迭。拳師出拳本該酣暢無礙勇猛不屈,可是此刻越打越是憋屈,每每出拳剛至一半,余光便看到那柄飛劍正偷偷模模貓在哪個角落里蠢蠢欲動,專等著自己舊力剛去新力未生的時候去撿個現成便宜。

著實陰險。

剛才自己一個大意,險些被那柄飛劍一招猴子摘桃把自己子孫根連根切掉。天幸自己還算機警身法還算矯健,只是那兒火辣辣的,到底還是被呲拉了個小口子,不得勁得很。

那只灰貓嗤之以鼻,看得卻是津津有味。

臨陣對敵最忌心浮氣躁,此番彼漲下來,殷蘭慶的拳腳路數哪還有起初的陰狠靈動,只是赤紅著眼楮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每一拳使的都是拼命的招數。

麻衣少年自然不會以命相搏,只是避重就輕的與之纏斗在一起。這邊賺上一拳那邊多得一腳,打定積少成多靠量取勝的道理。

可憐殷蘭慶衣衫襤褸鼻青臉腫,看上去淒慘無比,在接連硬扛了幾下拳腳之後,又被黃綠小劍趁機在腳踝處劃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終于再也控制不住身形,一個踉蹌就要撲倒在地。

麻衣少年哈哈一笑,便要上前揮拳痛打落水狗。

卻見殷蘭慶暴吼了一聲,一抹極不尋常的破敗灰色在臉上一顯而過,竟是雙手一撐身形猛地從地上彈起,霎時便是一記掏心拳直搗少年胸口。

拳頭先到,風雷再起,速度比剛才提高了何止一倍。

外人只道殷蘭慶擅使快拳黑拳,卻不知道早年間在一處古墓葬里挖得的秘法,才是他真正的最後倚仗。殷蘭慶一直隱忍不發,騙得麻衣少年只當自己勝券在握,直到尋得機會賣了個破綻,趁他精神松懈的瞬間,這才使出殺手 暴起發難。

麻衣少年大出意外,一時間竟是來不及避讓。眼見著自己的拳頭快要錘到少年的胸口,當下也不顧這一秘法背後的代價如何肉疼,殷蘭慶猙獰扭曲的面容上頓時浮現出幾絲嗜血的快意。

只是那份喜色剛上眉梢,便瞬間凝固定格。

嫣紅的血珠從眉心處滴了下來。

一柄通體黑色黯淡無光的小劍從眉心處疾射而出,得意洋洋的在空中跳了跳,又悄模模將身形藏在那柄黃綠小劍的螢光之中,若不細看,當真不易發現。

「卑鄙!」

這是殷蘭慶墮入黑暗前最後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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