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路上與去時大不相同,華工們有說有笑。

張巨高興的朝宋玉珂伸出大拇指,用唱京戲的腔說︰「我服了先生了。」

宋玉珂說︰「別高興的太早,事情過分便宜,未必不是凶兆。我看哄散了咱們,他們還是要進行調查。」

張巨問︰「那你說還會怎樣呢?」

宋玉珂說︰「我也說不準,不過戰局越來對日本越不利,已經直接威脅到本土了,日本人的行動近來有些反常,咱們格外小心點。眼下要干兩件事,一是千萬把村岡籠絡好,讓他能說公道話。二是今天回到車間,就主動要求干徹夜,把白天耽誤的活給補上。」

大伙說︰「得了,死不死啊,管那個呢!」

宋玉珂說︰「哥們兒要嫌給他干多了,以後零碎往回找,多泡點蘑菇全有了。今天這著棋可非走不可。大牙不在活兒干的更好,車間就會為咱們說話。車間主任跟勤勞部不是一股勁。少一個大牙不礙什麼事,把咱們全逼急了生產就抓瞎,車間主任就要吃蒼蠅!」

大家一回到藥品部,就見主任站在辦公室門口等他們。主任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穿著打補丁的藍制服,他把大家叫到跟前,只說︰「中日工人有糾紛,報告我們車間,我們會公道處理的,不要打架嘛,把生產耽誤了,怎麼向會社交代?」宋玉珂捅了一下張巨,張巨就說︰「主任先生,我們也不願中斷生產,叫你為難。大牙實在欺侮我們太厲害,無法工作下去。好吧,為了車間的臉面,我們今天自願加個徹夜,只是請您和興亞寮聯系一下。」

主任一听,馬上臉上就有了笑意。連說︰「那太好了,我替你們要求,夜間加一頓飯吧!由會社負責,大家放心。」

回到過濾室,只見滿地托板和原料,亂七八糟,無處下腳,韓有福一個人靠在剛才大牙躺著的地方睡著了。張巨上去就一腳,把他踢了個栽歪。

「我們為你差點出人命!你他媽的倒吃得飽睡得著,也不收拾收拾,掃除一下。」

韓有福滿臉委屈地爭辯說︰「你沒分配我呀,能怨我不干嗎?」

張巨一听,火更不打一處來,抓住他脖領子問︰「卸完車要裝車是分配了的吧,你跑哪兒去了?小虎干慢了點,你好大委屈!你一點不干,把活全推給大伙,這該怎麼算?」說著揚拳又要打,看看誰也不勸阻,宋玉珂只好攔住張巨說︰「家丑不外揚,有話咱們回興亞寮再說。」韓有福向來不吃眼前虧,看張巨眼都紅了,馬上把臉一模,笑嘻嘻向張巨敬個禮說;「兄弟錯了,我賠禮,我道歉!待會吃飯我給全班洗飯盒。」

張巨吃軟不吃硬,只好把拳頭放了下來,罵了聲︰「孬種!」

大牙回去養傷,村岡也下班走了。宋玉珂和「硝酸加里」的人留下來一塊加班,全車間都是中國人,大家無拘無束,連說帶笑,十分快樂。藥品部主任,勤勞部,山崎,本擔心這一夜干活又會出什麼事,騎車來看看。只見燈火輝煌,人聲喧嚷,機器轟鳴,倒象干得很緊張熱烈。主任還很夸獎了幾句。勤勞部和車間主任交換一下看法,認為不象有什麼背景,大牙平時對華工確實太苛,為了個一條腿的殘廢人,得罪一班兩條腿的勞動力未必合算,主張這事就過去了。只是山崎不贊成,氣哼哼的問︰「中國人打了日本人不處理,這還成體統嗎?」

勤勞部長說︰「當然要處理,只看怎麼處理有利生產。」

干到半夜時,活兒快完了,張巨抽身去拿他那慰問袋大米。他本是藏在車間外一個管道溝里的,可是怎麼找也找不著了。想來想去,大家去勤勞部時只有韓有福一人在車間,而且早晨他往懷里揣它時他象是偷眼瞧見了。立刻要找韓有福追問,宋玉珂見他罵罵咧咧往屋里走,就問他︰「又怎麼啦?」

「韓有福兔崽子偷了我的米!」

「你有把握準是他偷的?」

「除去他都上勤勞部了,他不承認我揍出他黃子來!」

「既沒當場抓住,算了吧!」

「我許了願請你們客的,說實話,今天就是為報答你們那天的義氣,我才帶來的。」

「那我們心領得了,別為這事再鬧了,冤仇宜解不宜結,都是中國人!」

「這小子沒中國人味兒!」

「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韓有福心中有鬼,張巨一離車間時他就注意上了。他也溜出來偷看張巨的動靜,並且準備著應付辦法,張巨要真急了眼,並且認定是他偷的,他就把米拿出來說︰「我故意給你挪個地方,開個玩笑的。」米還給他,他就是還懷疑自己偷,也決不致動手打。要是張巨並不認定是他偷的,僅有點懷疑,那就咬住決不承認。沒想到宋玉珂把張巨勸住了。他心中算一塊石頭落了地。

張巨雖听從宋玉珂的勸告,不直接追查韓有福,可心中這氣無處發泄。米丟了倒也罷,反正也不是明路來的。可把請客的話說出去,到時候沒兌現,這不是在人前栽了嗎?停車鈴一響,他就跳著腳祖宗三代的罵起來了。發誓說,誰偷了他的米,要不偷偷送回原處,他不光一天罵三遍,罵的他八輩祖宗在墳里躺不住,他還要把這個賊腿敲折了扔到漱戶內海里去。眾人听了,有替他抱不平,陪他一起罵的,有用眼掃著韓有福偷著笑的。韓有福蹺著腿坐在牆角,慢悠悠的拿出個鐵盒卷煙抽,心里想︰「人不挨罵長不大,看你能罵出什麼花兒來了?」

大家在罵聲中洗了手,沖了地。渡邊千代子推著車送夜餐來了,大家刷的一聲就在車前排成了一排。千代子頭上蒙了條防空頭巾,穿著國民服,活象個布女圭女圭。她按次序一個個把木頭飯盒放在人們手里。虎子個兒最矮,排在最後一名。到他來時,她故意磨蹭著,悄悄問他︰「打架了?」

「嗯。」

「你也參加了?」

虎子搖搖頭。她把手捂在胸口上,長舒了口氣。

她從車子底層,掏出個紙包,悄悄塞給虎子︰「祝賀你的生日。」

虎子才想起今天原是三月一日,忙問︰「你怎麼知道的?」

「有道先生叫我抄你們的登記冊,我看見的!」

虎子打開一看,是一只染紅的雞蛋,大笑了起來。千代子問︰「不對嗎?我听說中國人過生日要吃染紅的雞蛋!」

「不,是生了小孩作父母的要請別人吃紅蛋。過生日的人要吃面條的!」

「嗨,日本也吃面條,現在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我把雞蛋吃了就完了,謝謝你!」

千代子笑著走了。她怕走夜路,要趕上和其他送飯的人作伴。

宋玉珂把這一舉一動都看在眼里。吃飯時指指虎子的兜說︰「她給你的?」

虎子點點頭。

宋玉珂把虎子拉到背靜處,又問︰「你們倆相好了?」

「沒有,」虎子象被人誣賴偷了東西似的,連臉帶脖子全漲紅了。「那天我給他媽送了趟東西,她挺感激我。這雞蛋送我過生日的。你要說不好,我就送還她!」

宋玉珂說︰「我又沒說別的,你別多心。咱們不是在中國,你年紀還小,我就是怕你學了壞!」

「我不是韓有福那樣人!」

「要不是兩國打仗,交個小朋友也很正當嘛,千代子這孩子不錯,誰都欺侮她!怪可憐的。」

「老宋,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欺侮她嗎?」

「為什麼?」

「她哥哥是反戰同盟……」

「噓!」老宋捂上他的嘴,拉他離人群又遠了點,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虎子把那天老大娘說的話學給宋玉珂听。宋玉珂一邊听,一邊點頭︰「怪不得,我說對她家怎麼跟對別的出征人家不一樣!這麼說,咱們有責任安慰老大娘跟千代子!」

「我不知跟她們說啥好!」

「應當告訴她們,反戰同盟是中國人的朋友,受中國人尊敬和愛護的,叫他們放心。」

「不行,那老太太一提共產黨八路軍就罵,說是**,還說反戰同盟是叛賊呢!」

宋玉珂也不知道對這母女該怎樣把事情講明白,並使她們接受,他只是覺得對這反戰同盟的家屬自己有責任給以安慰和幫助,也有責任把真實情形告訴她們。他囑咐小虎子找機會多幫千代子點忙。又想了個主意,讓虎子用講故事的辦法透露點消息過去。可是虎子也不是好說話的!

「我怕人說我作風不正派!」

「小東西,還拿糖呢——唔,有機會你給她講個故事!幫助她們轉變思想。」

「什麼故事?」

「吃完飯我說給你听!」

吃過夜餐,大家七手八腳把現場掃除干淨,各自找個角落去睡覺。虎子追著宋玉珂要他講故事,宋玉珂卻打了退堂鼓。他有點封建思想。剛才忽略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這故事是不能講給當事人的親屬听的。他只推說困了,等有精神時再講。虎子纏住不放。他又退了一步說︰「我保證講,可今天不講,等我想好怎麼講的時候再講給你听。」

虎子賭氣不理他,過一會也就睡過去了。

天亮前,藥品部主任來,見生產任務完成得很好,叫他們提前下班回宿舍去。

一走近興亞寮,就覺得氣氛有點異樣,平日這時正是華工們起床,洗臉,準備吃早飯的時間,應該是一片忙亂,響聲不絕,可今天卻肅靜無聲,他們到事務室門口報到,有道出來,一臉的疲憊厭倦,擺擺手說︰「到食堂去吧。」

食堂燈亮著,全體華工都立正站在飯桌前,山崎光著膀子,馬靴馬褲,雙手叉腰站在一入口的空地上。

張巨報告說︰「藥品部十四名全部到齊!」

山崎動也不動,壓著嗓子說︰「面對大家,一列站好。」

藥品部的隊伍站好了。山崎怪叫了一聲︰「全體立正!」

他換了個位置,側面對著大廳,說道︰「你們是征用工,和日本人打架,這是犯上,是紀律絕對不允許的!凡是昨天到勤勞部去的人,本來都應當受懲罰!既然勤勞部格外恩典,我也不再追究,可是你們要記住,今後決不許重犯!」

他往前走了幾步,呼的一聲轉過臉對準藥品部的人吼道︰「但是對于造成這次事件的禍首,決不能寬容!日本人的尊嚴是不準侵犯的!」

人們大氣也不敢出,擔心地把目光集中到張巨身上,張巨把牙咬緊,腮上肉直抖動,渾身都繃起了肉圪。

可是出人意料,山崎叫道︰「韓有福!」

韓有福答應聲︰「有。」渾身發起抖來。

「出來!」山崎上去一把揪住韓有福,把他拉到了隊前,韓有福面無人色,眼看褲子就濕了,山崎左右開弓打著他的臉問︰「干活時躲懶了嗎?惹日本工人生氣了嗎?跟日本女人胡搞了嗎……」韓有福左邊一歪,右邊一歪,連連答應︰「是我,是我,是我!」隨後山崎把韓有福兩手一拉,反身一背把他掄起來摔倒,摔倒後喊他起來,起來又把他摔倒,沒一會工夫,韓有福暈過去起不來了,山崎自己到洗臉室用防空水桶提來一桶冷水,兜頭潑下去,韓有福抽搐兩下,大喘一口氣,叫道︰「媽呀……」

「起來!」山崎用腳踢著他,伸手又要去背起來摔他,華工中有個上年紀的人不顧一切向前跑了一步,跪了下來說︰

「山崎先生,饒了他吧!」

接著又有幾個人跟著跪下了,大部分人只是沉默地站著,特別是藥品部的人一個沒動。山崎仍不停手,不知誰挑個頭,大家一起喊了起來︰「請山崎先生住手!」一邊喊一邊朝山崎圍了過去。山崎驚住了,心慌的問︰「你們要干什麼?要干什麼?」

這時已到上班時間,會社打電話詢問為什麼華工沒去上班,有道報告了這里的事。勤勞部長作了吩咐,並叫山崎親自接電話。山崎走後,有道進食堂一看,暗自搖搖頭,勸大家趕快開飯,吃完飯該上工的上工,該休息的休息,並喊藥品部的人把韓有福扶回宿舍去。

飯端來之後,誰也沒心思動筷子,開始還是不自覺的,後來人人都發現別人不吃,自己也決定不吃了。

有道見既沒有人吃飯,又沒人肯上工,只好再打電話給會社。半小時後,警察署長和勤勞部長在武裝警察護衛下坐著摩托車來了。一時空氣更加緊張。山崎已回避出去,有道報告了事情經過,兩位官長商量了幾句,就走進了食堂。有道先說了幾句︰「我們興亞寮內部鬧了點糾紛,驚動警方來,實在很過意不去,我自己也有管理失當的責任。我們是屬于勤勞部領導的,現在就請部長先生訓話吧。」

勤勞部長先把整個屋的人從左至右看了一遍,把手一攤說︰「我看沒有什麼大事吧!韓有福犯了錯,山崎先生教訓他一頓,是應當的。但是處分重了些。山崎先生脾氣不好,大家是知道的,難道還不能諒解嗎?大家心里不高興,我全明白,有什麼要求,可以提給我,我盡量解決。會社方面是體諒大家的辛苦的,可是上工還要上工,耽誤了生產,就不是我能負責任的事了!」

張巨要舉手,宋玉珂按住了他。好半天過去,華工們沒一個人說話。無可奈何,警察署長出面宣布說,他從維持治安、確保生產的立場,作以下決定︰打傷的華工送醫院治療。「藥品部」的人加了一夜班,今天放假。其余的人立刻上班。中午給大家加一碗飯,作一個好菜,請大家立即執行。不然就請警察押送了,說著警察們全副武裝走了進來。

華工們妥協了,在警察監視下離開了食堂。

躺到床上,張巨埋怨宋玉珂︰「既鬧到這一步,為什麼還不豁出去講講條件,要他們今後不許打人。」

宋玉珂說︰「他們是來找帶頭人,來抓人的,法西斯那有听取奴隸意見的事?只能軟磨,不能硬斗。經過這次一斗,他們總會有所顧忌,表面會對我們松一點。可內里說不定更緊,戰局越對他們不利,他們會越凶狠,我們可別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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