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虎士和高橋靜子走進眼鏡店,房屋還是那麼大,可是琳瑯滿目,成千上百各色玻璃的鏡片,被燈光照得珠光寶氣,近門處有一個一人來高的柱形貨架,伸出幾百個掛鉤,掛滿廉價處理的眼鏡。只這架上的眼鏡就比當年全店的貨色多幾倍。架後站著一個留長發,穿緊身襯衫的青年人,彬彬有禮的招呼說︰「歡迎你挑選點什麼?」

「請問,」陸虎士滿有把握的說,「這是吉田先生的商店吧?」

青年客氣的說︰「您弄錯了,我姓大谷。」

「哦,那麼以前是吉田先生的產業?」

「我從我父親手里才接過這間店來。我父親是從喜多家盤過來的。」

「您這店後邊有家姓渡邊的吧?隔壁是澡堂,再過去有一家吳服店……」

「不,我後邊是滾地球的球場,再過去是‘菊正宗’清酒批發處,旁邊是‘金鳥’牌蚊香專賣店,從我記事就是這樣,沒有姓渡邊的。」

陸虎士說聲︰「多謝!」掃興走出店來。已過了十分鐘,這次車又延誤了,他沒有興致再在椿崗街上留連。和靜子商量,索性到車站候車室去等候下一班車。

下一班車在四十五分鐘以後到。候車室里很清靜,電視機前坐著幾個人在百無聊賴地看電視屏幕上一個女人正咬著一塊牛排把眼楮睜得溜圓,象是看見河童出世似的大叫著︰

「這麼好吃!怎麼搞的?原來放了天廚調味劑……」

隨後是「警視廳」的人在山梨縣公路旁檢驗一具被謀殺的男尸。解說員在屏幕一角露出頭來說這人是被他後妻殺死的。後妻經營的商店破產了,要用他的尸首去騙取保險金……

他們倆找了個遠離電視機的角落坐下來。靜子要求虎士再講一點那個反戰同盟的事。

虎士想起了宋玉珂。宋玉珂答應給他講的故事,直到回國之前才對他講。所以他沒能講給千代子听。

受傷的反戰同盟,就是那個戴眼鏡的鬼子同志,在胡樓包扎以後轉送到鄰村一位老中醫家埋伏療養。老中醫只和老伴兩人過日子,有個獨生女嫁在外村。他家象所有當地的人家一樣,也挖了一個地洞,白天他們把這反戰同盟的同志藏在洞里,晚上把他扶出來在院子里放風。他們不知道這個外國人叫什麼。村長把人送來時,只說︰「他姓藤,就叫他老藤吧。」

這天女兒走娘家來了,女婿提著一串香油子,拿著一籃白面饃饃,女兒盤腿坐在驢背上,懷里抱著三個月的女圭女圭,離村老遠就有人來報信。老夫妻喜出望外,打酒殺雞,招待嬌客。可女兒從小跟父母長大,對于老人眼角眉梢一喜一怒是全看慣了的,一進門就覺著他們有點過度的熱情,過度的緊張。好在這里的規矩女兒住娘家,女婿當天必須告辭,熬到太陽偏西,女婿騎驢出了村口,女兒就發話了︰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爹媽跟我兩條心啦!」

為娘的忙過來問︰「妮 ,你剛到家我跟你爹喜都喜不過來,又在哪點惹了你?」

「你們有事瞞著我。」

「沒事。」

「咱家的雞怎麼剩下三只了?姑姑頭呢?老蘆花呢?」

「賣了打洋油換鹽了。」

「被窩褥子也打油換鹽了嗎?怎麼少了一床麻花被?」

媽媽接不上碴了。老爹搶過來說︰「咱們根據地,長流水地過隊伍,誰家不借出條被子給同志們蓋?」

女兒不說什麼了,可心中仍然半信半疑。她以為娘家攤了什麼事,破了財,老人心里憂愁不願告訴她,住下去三天五日,不怕不從媽媽嘴里套出來。

鄉下人怕熬油,日沒而息。白天騎驢趕路,身上乏困,女兒早早把西廂房收拾干部,帶著孩子睡下了。睡到半夜,翻個身醒來听到院里有動靜,唉,當真出鬼了,老頭老媽真跟自己存兩條心了。她舌忝破窗紙偷眼看出去,黑地里老爹正扶著一個漢子一瘸一拐的來回溜。只听那漢子壓著嗓子**,卻沒說話聲,女兒笑了。根據地的人這些事是听慣看慣了的,她只笑老爹保密太認真,連自己女兒都不相信。

老爹還架著那人溜,女兒覺出村里什麼地方有響動。根據地為了抗日軍隊行動保密,殺光了全部的狗,敵人從此不能從狗吠聲發覺我們的部隊在那里運動。可敵人也利用這一點組成了夜間奔襲隊。幾十人一隊,騎著自行車,突然進入到根據地的邊沿村落,搜捕抗日軍民。老爹耳背,沒听到什麼,老藤也听到腳步聲了,他抓住老爹,用手指指門外,只一眨眼工夫鄰近已有人拍門,喊叫。

老爹急忙架起傷員往屋後走。女兒跳下炕,推門跑了出來把老爹和老藤嚇了一跳。

女兒說︰「敵人都到門口了,你那洞在房後,再鑽還來的及嗎?」

老爹說︰「總不能在這兒等著!」

女兒推開老爹,埋怨著︰「這麼胡涂,還想瞞著我干事呢!」她搶過傷員胳膊就往西廂房里架。進到屋里,往炕上一推︰「鑽被窩里去!」一聲喊叫,孩子嚇醒了。女兒把孩子抱起來,用女乃頭堵上孩子嘴,催著說︰「快呀,什麼時候了,你還顧得上封建!」

老藤不是靠听覺,而是靠直覺明白了她的意思。這時,大門被人拍得山響。日本腔的中國話越喊越急︰「開門,快快的,不開門死了死了有。」

女兒一把將傷員推進炕里,拉著他的衣服說︰「月兌了,那有穿著褂子睡覺的莊稼人?」

這時老爹已把門打開了,兩把刺刀正對著他的胸口問︰「八路的有?」

「沒有。」

「撒謊死了死了的!」

「你去看哪!」

日本兵打著電筒,搜了上房,把老女乃女乃嚇得抖成了一攤泥。

他們又進入西廂房,馬上听見了孩子的哭聲、大人的喘息。用電筒一照,一個女人摟著孩子,把頭躲在赤著膊的丈夫腋窩下。三人都嚇得縮成一團。日軍這晚上的任務是專搜那個到據點喊話的日本「叛國者」。中國農村女人的封建思想極濃,決不會和個日本人睡在一個被窩里!他們說了幾句下流話,用槍托搗了一下那個幸福的和嬌妻愛子睡在一起的男人。一陣風似的走了。他們出門後,傷員就要下炕。女兒說︰「別急,誰保他們不再回來?」她自己抱著孩子坐到院里去,模著咚咚響的胸口。天快亮了,外邊已有人趕著牲口下地,傷員這才穿上衣服,扶著牆走到屋外,不顧腿上傷疼,在那年輕的母親面前跪了下來!

「你這同志,」她抱著孩子,無法拉他,急得直跺腳,「你這是干什麼,我們不都是中國人嗎,不都為了抗戰嗎……」

傷員說了一長串感激的話,一邊說一邊號啕大哭。女兒呆了一陣,奔到上房跳著高喊了起來︰「爹呀,你干了些啥呀!怎麼弄個日本孬種藏在家里?」

「日本人可不都是孬種!」老爹笑眯眯地說,「他跟咱們一塊抗戰,腿是叫鬼子兵打傷的!」

天亮了,這里那里的雞鳴連成一片煦和的晨曲,父女兩個把傷員扶進地洞,開始一天的正常生活。媽媽嚇病了,每到夜幕降臨,女兒就下洞把傷員扶出來,給他洗傷,換藥,扶他溜腿。

傷口愈合了。老藤已能拄著棍自由走動。這天天黑之後,一直沒有人來扶他出洞。他自己又打不開洞口,非常心急。快半夜時洞口打開了,來扶他的是老頭和老媽媽。

傷員問︰「大姐呢?」

老太太只是飲泣。

傷員心怦怦的跳起來了,急問︰「她出了什麼事嗎?」

老大爺盡量冷靜的說︰「日本軍隊掃蕩,把她家房子燒了,丈夫、公婆,誰也沒逃出來,村長親自來把她接走了……」

高橋靜子听完,手捂著胸口,眼圈也紅了。

她問陸虎士︰「這是真的?」

「大部分是真的,核心是真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別人給我講的時候,改動了一些地方。我給你講的時候又改動了一些地方,可是基本事實沒改。」

「你不知道原來的事實是什麼樣?」

「知道。」

「為什麼不全講事實?」

「當事人多半還活著,全講事實不大方便。」

「我還是不懂。」

「您年紀再大些也許會懂,但也不一定。日本和中國在風土人情、心理狀態上的差別還是很大的。盡管西方人把我們列入同一種文化類型。」

擴音器報告,去廣島的列車就要進站,他們匆匆站起來向站台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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