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盤外商隊不過百人,馬隊浩蕩向西長長甩去,中間跟隨幾輛木推車。距離老遠,還可聞到四蹄牲口特有的腥羶氣。
商隊為首的個頭並不顯高,膚色黝黑,五官平凡。
最有特點的乃是他的右眼,該是受傷後致殘,被羊皮黑眼罩遮擋得嚴實。
他的頭上纏有藍色包頭,一側插根翠羽,身穿素白對襟短上衣配暗紋撒花筒子褲,最外頭是件綢質大領長褂子。
看他腰間的暗紅拖須褲帶鼓鼓囊囊,該是掖著防身的家伙。
看到眾將官簇擁一俊美男子遙遙而至,商隊為首之人眉梢微挑,眸光忽而犀利,恍似穿透了暮晚渾茫的霧氣。
「你便是冷督主?」
獨眼男人兩手撩起長褂衣襟叉于腰間,嗓音渾厚,細听總有些雌雄莫辯的神秘。
「正是冷某。」
冷青堂謙笑拱手,並不客套︰
「請問閣下來自哪處,怎知我軍需要五透草?」
獨眼男人薄唇輕抿,側身讓出一個角度,拍拍身旁白色駿馬的馬頭,瑤鈴珊珊作響︰
「馬隊經年行走五湖四海,居無定所之人督主不必過問。听聞天朝大軍在渤軍北線作戰身中麒麟煙,眼下急需五透草炮制解藥,兄弟們便弄來這些個,看看督主大人肯出多少銀兩?」
冷青堂沒有立刻接話,轉頭視向埌木查。
埌夫人會意,五指用力握了握彎刀的刀把,眉色凜然︰
「先驗過貨,再談其他!」
獨眼男人歪歪頭,讓埌木查帶人上前。
埌夫人與兩名埌兵揭開隊首馬背的大笸籮,細細驗看後眸現欣喜的光輝。
「冷督主,是五透草!」
埌木查激動的抬頭呼喊。
冷青堂听到,回身與一名軍醫交代了幾句。
軍醫應承著點頭,接著湊過去,與埌軍共同驗貨。
從隊頭查到隊尾,貨品全部看過,軍醫小跑著趕回來,神情如釋重負︰
「回督主,確是五透草,滿滿二百籮五透草啊!」
冷青堂眸色定定,復向獨眼男人抱拳,嘴角溢開笑紋︰
「多謝大當家及時相助,不知這些五透草如何開價?」
男子眯起獨眼,豎起一根食指︰
「不多,一萬兩白銀。」
冷青堂身後嘩然之聲駭起。
將士們驚愕之余個個容色憤慨,喋喋大吵不休︰
「什麼,萬兩白銀?」
「這擺明了是在搶錢啊!」
「他們會不會是渤庫人派來的?雪德城那頭才用下三濫的手段贏過我們,眼下收了五透草反過來就敲竹杠。」
「 」的鳴響讓眾人的議論戛然而止。
埌木查火冒三丈從腰間拔出彎刀,身旁埌兵見勢也豎起了武器。
埌夫人怒氣沖沖,彎刀指向獨眼男人,咆哮︰
「識相的就把五透草留下,國難當頭每個大羿子民都該盡心出力,你怎可囤積居奇肆意訛詐?」
獨眼男人蔑向埌木查,嗤聲︰
「閉嘴,先把舌頭捋直了再來和爺爺講話吧!爺爺從渤庫人手中冒死搶來這些爛草,再晚到半步,這便是二百籮草木灰!你們來看——」
從馬隊里拉出一人來,獨眼男人將其馬褂撩起,露出里頭血淋淋包扎簡單的傷口,目光陰冷刺向埌木查,硬聲問︰
「這個,值不值萬兩白銀?」
接著大步向隊伍中間走,自推車里拽起一人,打掉了他的紅色包頭。
頓時,他頭頂上那一寸長的刀傷顯露人前,觸目驚心的猙獰。
獨眼男人又問︰
「這個,值不值萬兩白銀?!」
「你…你這是強詞奪理!」
埌夫人說不過,氣得身形顫抖。
一兒郎立刻躥到獨眼男人面前,高高舉起兵刃。
「住手——」
冷青堂一聲斷喝,及時制止了爭斗。
那人躬了脊背,乖乖退到埌夫人身旁。
冷青堂容色澹然對上男人的獨眼,幽深的鳳目中有抹精光一閃而過。
「這筆買賣成交。」
清朗之聲遁起,透著十足的魄力,使一眾將官包括獨眼男人在內皆大吃一驚。
將士們亂了手腳,相互看過紛紛開口,言辭急切不已︰
「冷督主,您怎可隨意答應他?」
「真要給他萬兩白銀?那可是不小一筆錢啊。」
「督主不必勉強,今天他不留下五透草,休想離開咱們軍營一步!」
冷青堂舉起一手,眾人見了立刻噤聲。
男子的目光深寂,與獨眼男子對視間繼續說道︰
「在此數目上,本督再加十倍。」
猛然人聲鼎沸,勢頭如同一鍋煮開的熱粥。
「這、這不是胡鬧嘛。」
「十萬兩白銀?莫說二百籮草,就是山頭也夠買下兩三座了!」
「冷督主不會算賬嗎?」
紛亂之中四擋頭白奇英臉色乍白乍紅不怎麼好看,拾步慢吞吞湊近督主,悄生舉目窺向他的臉,心中反復猜測︰
督主怕不是身體欠安,如何在這時盡淨說胡話了呢?
他那異樣的表情被冷青堂精利的眼尾余光逮個正著,黑眸隨即流轉鎖向他,嚇得他趕緊低頭,縮了縮脖子。
獨眼男人此刻也是怔怔,嘴巴半張說不出一整句話來。
「大當家,您看冷某開的價錢可還行嗎?」
冷青堂看著他,勾唇似笑非笑。
「哦,行、沒問題……」
男人終于回神,「呵呵」尬笑兩聲,心底卻在此時生出一絲機警。
這俊美的太監不痴不傻,肯出十萬兩銀子,怕是除了那二百籮五透草外,還有別的企圖吧。
果然,下一刻冷青堂就說︰
「這十萬兩白銀,除了買你的五透草外,還要盤下你的馬幫和弟兄。」
「什麼?」
男人瞪圓了獨眼,上半身錯愕的向後傾了傾。
「冷督主倒是個爽快之人,只是我本不做買賣活人的勾當。再說,你收了我的馬幫和弟兄,這不是故意要砸了我吃飯的家伙什兒嗎!」
冷青堂垂眸輕笑,信手玩弄大指上翠綠的扳指,語氣淡淡辨不出情緒︰
「閣下縱然沒了馬幫,不是還有其他掙飯的本事?比如海上行船、殺人掠貨……」
馬幫的人立刻變得橫眉立目,不約而同抽出兵刃來,霎時刀鋒銀白,森寒刺目。
大羿軍跟著拉開了架勢,氣氛異常緊張起來。
埌木查箭步擋在冷青堂身前,擎起彎刀,眸底星芒迸射︰
「喂,你們搞搞清楚,這里是大羿的軍營,打架你們並不佔便宜。」
「埌夫人說的不錯,」冷青堂笑靨清素,對獨眼男人道︰
「冷某欣賞閣下的膽識,能夠從渤庫人手中劫得五透草送至我軍軍營,可見您也是個赤膽忠心之人。眼下本督有一事相托,不知閣下可否借步?」
對方思索一刻,揮手示意身後弟兄們放下兵刃,獨自跟隨冷青堂轉到營盤東側一木柵前面。
冷青堂止步回身對男人抱拳,神情鄭重︰
「冷某謝過瑤光夫人出手相助。」
那獨眼的男人五官平寂如初,看看男子勾唇一笑︰
「不知督主何以認定,我便是那臭名昭著的女海盜姬瑤光?」
冷青堂眸子微眯,容色泰然︰
「航海之人慣愛寵養鸚鵡為樂,傳聞中瑤光夫人獨目且頭上飾物多為鸚鵡尾翼。而今閣下這般,不是瑤光夫人又是何人呢?
不過,若說臭名昭著未免名不副實。夫人甘願冒險,自敵軍手中奪下這二百籮五透草,可見英雄赤膽,‘俠盜’二字當之無愧。」
這許多贊嘆之詞確是冷青堂有感而發。
此時此刻他總算明白過來,為何渤庫人在陣前叫罵正歡之時突然倉促撤離的原因,乃是後方一角缺失,被人鑽空劫走了五透草。
獨眼男人愣了愣,隨即釋然一笑︰
「冷督主果然是個能言善辯的厲害人物……」
抬手取下包頭,三千青絲即刻垂落下來。
女人不再刻意模仿男子雄渾沉緩的說話腔調,語氣變得自然而然︰
「既是被你看穿,我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冷督主願意出十萬銀兩買我的馬幫與弟兄,究竟所為何事?」
冷青堂將身子偏轉,舉目遠眺隱匿在昏昏雲海中高聳巍峨的山巔。
「天朝軍隊先前奪下紅萳、火雷兩座城池時冷某听俘虜說起,現下渤庫北線戰火燎原,西南的商貿卻還在繼續。據探子回報,為抵大羿埌軍,渤庫近日已將重兵力全部轉移至雪德城,勢死守衛第三座城池。
本督是想借用瑤光夫人的馬幫一用,與大羿一支軍隊配合插入敵人後方先行奪下第四座輕車城。一旦雪德城失守,敵軍必然退至輕車,屆時……」
「我明白了,督主是想關門打狗?」
姬瑤光有所領悟,點頭粲然一笑,欽佩之意展于眼角眉尖︰
「好、果是妙計,不過想要繞過敵人防線,以普通商隊的身份趕到渤庫東南面去需費一番功夫才行。先細細研究地圖尋找突破口吧,這趟由我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