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青堂進入主營帳時,埌木查正用發音不標準的漢話和將士們說著什麼。
見到督主,女人立刻單膝下跪,對他行以土家最為尊貴的禮節。
冷青堂扶她起身,笑意斯文︰
「夫人快起,埌軍赴滇路途辛苦,軍營之中切莫多禮。」
土家人頭腦心思都是單純得很,誰肯善待他們,他們便認定了這人的好。
冷青堂的尊重使婦人感動不已,眸色燁燁生輝︰
「還請督主寬恕埌氏晚到一步。因在出發以前,海上船隊送來了天朝的物資,閔王爺讓我等入滇時為大伙押運過來。
不料路上又遇兩撥渤庫輕騎圍堵截糧,被兒郎們狠狠擊退了,想想真是痛快。」
冷青堂附和一笑︰
「渤庫人只會干些偷雞模狗之事,本督趕來雲南的路上也曾被他們夜襲過,想靠陰謀詭計將天朝軍隊擊垮,簡直痴人說夢!」
說著示意埌夫人入座,她卻果斷搖頭,神色陷入凝重︰
「方才等待督主之時听將軍們說起,原本大軍就快奪下雪德城,中途卻遭遇不明煙霧,現下傷病無藥可解?」
冷青堂蹙眉,緩緩點頭︰
「也怪本督急躁了些,連累將士們受苦了。」
埌木查手拍胸脯,淺笑︰
「督主不必自責,咱們埌家可是土生土長的南疆人,最識此方毒物。容我前去看過傷者,便知那煙霧是何毒性了。」
這當然再好不過。
冷青堂暗自慶幸朝廷成功招安了埌軍,中原軍大多不識南疆蠻地風土,如今多了埌木查的助力,無疑擁有了最為可靠的向導。
埌木查親自入傷病營查看傷者的癥狀,又問詢過毒藥的特征,想了想才道︰
「該是麒麟煙!」
冷青堂抿唇,表情迷惘︰
「何為麒麟煙?」
「以曼陀羅、醉人槐、毛旋花、蟾蛙、細腳蛛五味淬毒物炮制的煙霧。
散開時,五色交雜之相極似傳說中異獸麒麟的頭鬃,故而名‘麒麟煙’。中毒者體質差異,反應也不相同。」
冷青堂認真听完,邊思索邊道︰
「夫人提及的五味淬毒原料,有三種都是本督從未听聞過的,也難怪東廠出發之時備得防身解毒藥也是無濟于事,仍有不少手下中招。」
埌木查同情的嘆氣︰
「要想解麒麟煙之毒,非是南疆熱地特有草藥不可。」
回到主營,埌木查說出幾味解毒的草藥,讓軍醫全部記下來。
冷青堂在旁听到,其中有味不可缺少的草藥,竟然是五透草。
「五透草?」
這名字對冷青堂來說並不陌生。
他馬上回想起來,當初裕妃初孕不久便引來京城三十八口主井被人投毒,當時萬禮所用的毒物,不正是五透草嗎?
「五透草,難道不是一種毒草?」
冷青堂看向埌木查,困惑的顰了眉頭。
埌木查神色從容︰
「所謂一物降一物,以毒攻毒便是這個道理。督主,眼下事不宜遲,還是讓埌軍行動吧,他們最識附近生長草藥的地方。」
人多果然力量大。
獲準後埌軍派出千人行動,個個行動敏捷,不出半日就將克制麒麟煙的草藥全部齊全,只是五透草實在少的可憐。
埌夫人反復翻看草藥,氣得一腳踹翻了竹簍子,指著埌兵大罵︰
「懶散東西,五透草至關重要,為何只有這些?」
埌兵齊刷刷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答話︰
「秉夫人,百里原上的五透草…真的只有這麼多。」
埌夫人頓時火氣更甚,一掌扇在兒郎背上︰
「混賬,五透草喜濕耐熱,百里原根本不適它生長。你們為何不去清澗坡、亂雲渡?」
埌兵好不委屈,個個面面相覷後垂了頭︰
「夫人恕罪,兄弟們最先去的那兩處根本未見五透草。周圍地界盡是人踏馬踩的痕跡,該是被人捷足先登。不得已,咱們只能去了百里原,半天才尋得這些回來。」
「……」
埌木查當下瞪大了雙眼,惶惶沒了主意,低低呢喃︰
「乖乖的,這、這怎麼會……」
冷青堂慢悠悠的轉著手上的玉扳指,鳳目怨毒的促起︰
「敵軍真是狡詐,知道我軍急需五透草,故意搶在咱們前頭將最近之處的五透草摘完了。」
埌木查咬牙急切,狠狠砸拳︰
「督主,就讓我帶領兒郎們殺進雪德城去,保準兩個時辰將城池給您奪下來!」
性情直率之人說話無所顧忌,不成想就是這句話得罪了人。
營帳中唏噓聲接二連三,西北、中部軍的幾位將軍們冷笑搖頭。
他們都是南征北戰、為大羿江山社稷立過汗馬功勞之人,從來看不起土家出身的埌氏部落。
眼下見埌木查如此自夸,燕儀軍驃騎將軍薛奉環抱了粗壯的膀臂挺胸上前,斜睨著面色篤定的婦人,眼尾挑起絲絲輕蔑︰
「呵呵,埌夫人還真是天朝的貴人。咱們屢攻不下的雪德城對夫人而言手到擒來,輕松得好像探囊取物。既如此,咱們便坐等軍中,期待夫人的好消息了。」
埌木查疑惑的對他眨眨眼,不解話意。
冷青堂凜了俊臉,對將軍擺手,中肯道︰
「先不要說這些,眼下大軍潰敗士氣有損,倒不宜再戰。莫若想想,哪處還能尋得更多的五透草。」
埌木查眸中一亮,跨步走到桌案前,指尖在地圖上來回盤劃︰
「諸位請看此處,這里叫做‘黃泉嶺’,下游連接‘弱川河’,位置就在滇廣邊界以西。
眼下動身的話,若快馬加鞭入夜可到。渡過弱川河向黃泉嶺東走,那處此季長滿了五透草。」
冷青堂听後大喜,當即按埌木查所說準埌軍兩千出發,另有東廠七番二百人與一名軍醫跟隨。
……
深夜,一輪圓月從連綿挺拔的山脈後方升起,光輝氤氳發紅。黃泉嶺四周水汽朦朧沉浮,打在人身上,膩膩的總是不太舒服。
七擋頭石磊率隊停在弱川河畔,為方便行事,他們在岸上點起火把。
借住煽燃的火光,石磊放眼遠眺。
弱川水流平緩,兩岸是些寸草不生的亂石灘。
河的源頭曲迴延至黃泉山坳之中,視野尚不能觸及。
出發以前埌夫人曾有交代,弱川河雖名「弱川」,然雨季水漲迅猛,聲勢並不小覷。
眼下已進七月,南疆桂地多雨水,大隊夜行至此,必要謹慎小心。
石磊反復觀察周圍環境,見那弱川的水勢明顯低過石灘臨界線,且兩相高低落差非常大,由此推斷此時河水並不算深。
出于謹慎,石磊還是問過一側的埌軍牙將︰
「過了弱水河,到嶺東便可尋到五透草,沒錯吧?」
火把高舉,牙將小心翼翼的探頭張望一番,重重點頭肯定︰
「正是。」
石磊一手抖動韁繩,揚聲喊道︰
「後方跟上,隨我過河——」
大軍驅馬走下石灘,繼而馬蹄踐踏石礫的滾動夾雜火把燃燒爆出的「 啵」聲響,打破了夜的寂靜。
弱水川河面寬廣,水深卻不怎麼顯著。馬到河中央,河水將將沒過了半條馬腿。
風不斷從黃泉山嶺橫掃而下,隱隱充斥的奇特味道,令石磊微有松弛的神經驟然緊提。
這氣味是……
腦中陡然一個恐怖的念頭閃過,山嶺處「轟隆」巨響傳出,地動山搖。
緊接著洪水肆意奔向下游,仿若猙獰的野獸帶著怒吼之聲沖入弱川河流中,攜著山石、斷木朝大羿軍猛砸下來。
「不好,快回岸上……」
石磊的呼喝轉瞬便被水勢吞沒。
大羿人怎麼都不會想到,渤庫以毒煙擊敗大羿軍隊以後,預料到對方早晚都會尋到破解麒麟煙霧的方法。
于是他們提前動手,破壞掉渤庫以北生長五透草的兩處地方,又派人先行潛到黃泉嶺,悄悄在弱川河的上游搶建起蓄水的工事,並中下游兩岸埋下地炮。
眼見時機成熟,大羿人如他們所想的那般趕至黃泉嶺,一下弱川河渤庫軍便點燃了炸藥,毀掉上游的蓄水工事。
頓時,積壓許久的河水翻滾洶涌,將大羿人沖得七零八落。
待水勢過去,河中浮尸無數,多為被重石砸傷後昏厥嗆了河水。
活人紛紛掙扎上岸,暈頭轉向。
渤庫人埋伏在山嶺之中,伺機拉響了地炮的繩索。
銅炮接連炸開,四下血霧飛揚。與此同時,弓弦錚鳴如豪雨破空,朝大羿一方猛攻不肯停歇。
埌軍驍勇而多蠻性,眼見同伴遭遇偷襲死傷過多,一個個悲痛之余手舉兵刃,仍然迎著炮火和箭雨而上。
人排排倒下,插箭密密麻麻好像刺蝟完全看不出身形全貌。
恰在此時,河岸對面,東邊的天際被一片火光映得通紅。
渤庫人,竟然一把火焚了黃泉嶺東,他們絕不肯讓大羿人帶走一株五透草。
……
天光大亮,冷青堂負手在營中徘徊,玉面冰寒無溫。
外面,跪著形容狼狽的七擋頭,垂首一聲不吭。
渤庫人越發囂張,知大羿人輸了黃泉嶺一戰,沒能拿到五透草,便派人到大羿營盤外圍罵陣,言辭惡毒不堪入耳,大有逼迫天朝軍隊與之再戰的意思,直到晌午前才不明原因的匆匆退去了。
冷青堂面如黑鐵卻不肯應戰。
非是他心生畏懼,只是苦無克制麒麟毒煙的良方主藥,貿然出戰只會造成更多犧牲。
一名士兵快步走入帳中,向冷青堂與眾位將士施禮後,通秉的聲音透著激動︰
「啟稟督主,外面來了一支商隊,領頭的提名要見督主您。」
「商隊?」
冷青堂停身,眸中寒意襲人。
「打仗期間哪來的商隊,難道真有不怕死的?你可曾問過他們究竟有何事非見本督不可?」
士兵頷首︰
「他們說,帶來了大軍急需的五透草。」
石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