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空盞

作者︰須彌普普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趙明枝听其聲音,只覺有幾分耳熟。

此人沉默一會,還是老實回了自己姓名、來歷,自稱姓魏,喚作魏方群,竟是出自國子學。

他本已刻意將聲音壓低,怎奈趙明枝親身至此,周圍人無不安靜,莫說沒有出聲的,就連喘氣時都特地把鼻孔縮得比平日里還要小三分,叫人輕易便將魏方群言語盡數收入耳中。

听得國子學三字,頓時人人驚嘆,先後發出唏噓感慨聲音,前後左右俱有轉頭來看的。

不怪他們驚訝,此時投軍者多為被逼無奈,或因年齡不得不被征調入伍,或別無出路,只能以此謀生,倘若真有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的,但凡有一二特長,哪怕認識幾個大字,或是能耍些刀棍,也不會自最低層兵卒做起。

行伍兵卒,自是分不清國子學中外舍、內舍等等級別,也難從魏方群出身、家世分辨出此人出身官宦,但得知「國子學」三字,已是無一個不知此人必定是為飽讀詩書,非精挑細選不能得入,說不定將來還有機會著朱穿紫,手持笏板站在殿堂之上。

如此來歷,怎會同他們一般站在此處,又要去往東面扎營?

諸人各自詫異,卻又不敢吱聲。

趙明枝早已聞言抬頭,只見對面人雖是換了一身裝束,穿著尋常軍服,頭上也不戴先前玉冠,獨一方草草裹軟巾,但那五官正是自己在城南小院中恰才見過,也是從前在某間飯館中偶遇之人。

她心中微訝,下意識轉頭掃看,果然又在不遠處見得一人。

此人同樣打扮,一般裝束,便是面上閃躲顏色也與魏方群如出一轍。

只是該人迎上趙明枝目光,不知是不是忽然壯膽,雖不敢離位前行,更未後退,而是原地施行一禮,跟著低聲叫道︰「殿下。」

趙明枝對此人印象頗深,當即記起對方姓名——姓魏,當是喚作魏寥甫,正是日前在城南小院中得見過的。

魏寥甫老實先自報姓名、來歷,又道︰「我與方群一並投軍,只求獻力一分,將賊寇攆出……」

趙明枝雖不知緣由,值此當下,卻也不做多言,只做無事發生,轉頭看向身邊人示意。

早有侍從分發酒盞。

她抬抱一旁酒壇,對著面前兵卒逐個斟酒,一一勉慰,終于行至魏方群、魏寥甫二人面前,照舊把酒倒滿,挺背直腰道︰「士子以忠義二字當頭,大丈夫自當上陣殺敵,守疆衛土……」

字字句句,果決清楚。

周圍人全無一個敢吐大氣,有得了酒水的,隨著趙明枝言語將手中酒盞高舉而起,那等沒有得到酒盞的,只將雙手做掬攢狀,自有人抱壇而來,把那酒倒進眾人手中。

一時人人手中得酒。

趙明枝仰頸而立,同舉酒盞。

她雖不會丹田發力,那聲音實難遠遠傳出,卻也竭盡所能,清聲道︰「我力小氣短,不如列位壯勇,更不能同爾等一道使刀用槍,上陣殺敵,心中常懷苦悶,但今日得見軍容軍紀,再見隊列風貌,既生慚愧,又生豪氣。」

「我身守京城,難隨諸位同進,卻也不會做半點後退,而北面賊兵若要殺來,全靠諸君浴血而戰,好叫狄賊知曉北面亦有神州!」

「將來若能揮師北上,我自當親洗胡沙,再為諸君斟酒……」

語畢,她先將手中酒水高舉過頭頂,就地一倒,又接一碗,隔空與眾人對舉,復又大口滿飲。

趙明枝說完,也無人應聲,卻有人先後將盞中、手中酒水飲盡。

一時場中盡是吞咽飲酒聲,才有遠近山呼聲。

魏方群站在原地,手中舉盞,跟著一道飲盡。

酒水入喉,其實真如清水,其中混著淡得難以分辨的酒糟,卻叫他從舌尖到舌根都發苦。

等液體咽進喉嚨後,更是仿佛滲出辣味,使他整個人都發起麻來,那麻從心中直直往外透,至于四肢百骸,甚至從七竅中涌出來,尤其眼楮又熱又燙,心里更是說不出滋味。

而趙明枝將酒水吃完,這一回卻不砸酒盞,而是向前幾步,俯身向地,將手中酒盞輕輕放在地面上。

那位置正在魏方群前方,與魏寥甫也相距不遠。

她一時抬頭,眉眼也微微挑起,道︰「我與諸君共勉。」

說完,後退一步,又躬行全禮。

趙明枝本為皇家出身,自小學禮,周身自帶貴氣,可那貴氣和著她原本氣質,竟又全無絲毫高高在上,唯余親近。

她今日通身仔細裝扮,行動間其實並不刻意,但一舉一動無不貼合禮制,抬腿、提肩、躬身、舉臂,所有動作都那樣流暢、優美,尤其又有如此一張臉,眉眼、瓊鼻、朱唇、臉頰、下巴,一應五官全數生得美貌無匹,身形更是縴得當,難用語言描述,至于肌膚,在燭光照射下白得幾乎透明,仿佛自行也成一道光源。

明明皮肉、肌骨、氣質相映相襯,美得令人心折,可當她說話時,山呼之下,眾人俱把心思放在其中內容上,竟無關切顏色的。

甚至對面魏方群,從前使盡渾身解數也要尋覓趙明枝來歷,另又有非分之想,甚至糾纏魏寥甫,只要借用他族中人力,可他此時也早將先前意圖拋于腦後。

不僅于此,他已然忘記自己身份,忘記昨日今日所有計算逃生,忘記南面宗族,忘記曾經恨恨然,只從心底里泛起汨汨熱流,滾得人發燙,渾身也有說不出來力氣。

——他也是晉人,脊骨也有一根尚在。

眼見趙明枝向前而行,魏方群原地站立片刻,只目送她背影,此時心中仍有那一張絕色容顏,可更有難言情緒在胸中澎湃。

他往前躬身,雙手拾起地面那一只空盞。

明明粗陶制作,不值幾文錢,其表還有大粒小粒未能磨平沙土,是連釉也未上的極輕一個,但他捧在手中,只覺重如山岳,幾難抬起。

他艱難張嘴,在無數人山呼聲中,一並喊叫,那叫聲自難分辨,唯有羞慚,亦有一腔漸漸燃起熱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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