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三章 絕地反殺

競庭歌邁過門檻,目光穿過紅木與帷幔,深處龍榻邊,霍啟長身側立。

殿中空無人,她想過還有沒有可能,憑一己之力,阻止這位以一敵十的勇士。

哪怕此刻有計,也是不成了。

因為長身站著的霍啟已經抬手,那抹銀光閃動的鋒刃,距離闔眼平躺著的慕容峋,只剩一寸。

她忽地抬腳狂奔,哪怕以卵擊石、下一瞬便會被撂倒身死——她不能看著他被匕首穿胸。

可惜再怎麼跑,都快不過一寸之距的鋒刃。

霍啟听見腳步聲,微微回頭,極禮貌而恭敬地笑了笑,仿佛此刻所行乃大善之舉,能救所有人。

同時那把匕首持續下沉,尖端觸踫衣襟的瞬間,她看見慕容峋的手動了。

他善用左手,所以是從床內側抬起的,太快,以至于競庭歌覺得自己花了眼生了幻象。

不是幻象。

那只手猛地抓住霍啟持刃的手腕,狠狠一掰幾近對折,匕首月兌落床沿,被他右手拾起,整套動作電光火石只夠站著的人回頭。

回頭之瞬,利刃入胸膛,慕容峋握著利刃的柄,半跪在榻上大口喘氣,「愣著做什麼!我躺久了氣力不濟,過來幫忙!」

競庭歌確實停在了距離龍榻不到十步之處。

听得這般連忙拔腿,只見霍啟右手橫擊慕容峋,左手試圖將自己胸前匕首拔出來。

那位置很準,卻扎得不夠深,顯然霍啟心知還有機會,要再刺一回。

慕容峋果然被他擊倒回榻上。

同時競庭歌已經沖到右側取下了懸掛的御刀,不管不顧朝霍啟掄去。

那一刻霍啟持匕首向慕容峋,背對著競庭歌。

他看不見,慕容峋卻能看見,瞧那掄刀的姿勢只覺頭大,不會一擊而中反會打草驚蛇,暴喝道︰「給我!」

御刀入手,匕首也將入胸。

大刀砍進霍啟後背,幾乎是攔腰,同時匕首的尖端沿著上一次已被割破的衣料滲入慕容峋前胸血肉,競庭歌便在這當口沖過來雙手握住那下沉的利刃,用盡全力,鮮血自指縫涌出。

劇痛讓兩個男人同時爆發出嘶吼。

有腳步聲急促地傳來,該是外面听見了響動。

禁衛持刀出現在寢殿門口時,遠遠看見的,是歪倒床下半仰半坐滿身血的霍啟,半跪床邊滿手血的競庭歌,和單手撐床、胸前淌血卻虎視眈眈的,天子爺。

原本凶猛的助陣之勢遲鈍在門前天光下。

慕容峋眼中血絲與身上血流一樣的紅,遠遠盯著他們,一字一頓︰

「看清楚。是朕贏了。退下,你們就都是護駕功臣,加官進爵,榮華不盡!」

門口兩人徹底呆滯,想對視,轉了一半頭又停住,忽雙雙跪地,「屬,屬下,去傳御醫!」

颶風般趕來,炊煙般離開,然後「傳御醫」三字震響在御徖殿上空,越來越遠,卻越來越響。

那把沾滿三個人鮮血的匕首,還靜靜躺在地面。霍啟半睜眼凝著它,目光漸漸黯淡下去。

競庭歌挪動僵硬的身子,試圖用它再送霍啟一程,人畢竟沒死,還是要徹底咽氣才能放心。

「放著,別糟蹋了。」卻听慕容峋喘著氣道,「這東西須好好收拾保存,作御徖殿鎮殿之寶。」

競庭歌原本蒼白的臉經過一番闖宮打斗更加蒼白,聞言轉頭,一臉「這可是刺殺天子的凶器」。

慕容峋正失血,臉亦白,笑得卻得意,「這上面有你我的血。是歌兒為我拼命的證據。」

這可真是,撿回一條命,臉也不要了,當著人,歌兒歌兒。

競庭歌甚覺無語,又忖能把命撿回來倒是說什麼都可由他,遂只道︰

「真不用再補一下?」

慕容峋手臂發力試圖撐著挪動,往霍啟那頭靠,實在力竭。競庭歌勉強起來扶他,其實不想他靠近,一直拿眼剜。

放心。他給她眼神。

足夠近了,他右手撐床沿,探子,左手背拍兩下霍啟的臉,「動不了了吧?早跟你說,這調兵遣將,殺人挖心,半點兒不能大意,不能僥幸,更不能自滿。自滿了吧?以為控著全局而我醒不過來,隨便拿把匕首解決了就完。哪怕多留一個人在屋里,也是你贏。小子。不能重來了,我都替你可惜。」

霍啟嗤一聲笑了,「我沒自滿。我不想他們看著我殺你,不想任何人看。」

慕容峋怔住。

「臣與君上相交二十年,打君上登基便追隨在側,自問盡心竭力,也一直是他們表率。」

為兄弟舊情,也為君臣顏面,故不讓人看。

競庭歌冷笑,「別告訴我是為了女人。」

慕容峋尚不知有關小皇子的內情,莫名其妙。

霍啟已經轉不動頭,轉了轉眼珠子向競庭歌,「原來你知道。既知道,為何沒防患于未然。」

「才知道。」

霍啟稍思忖,即了然,「上官宴告訴你的。」

慕容峋繼續一頭霧水。

「我不喜歡她。她應該也不喜歡我。那是個意外。那晚帝後御徖殿用膳,君上飲得大醉,被宮人們侍奉著安置了。她傷心得很,道君上寧肯醉得不省人事也不理她,她在這蔚宮看似錦繡,實則不過孤魂一縷。我安慰幾句,她讓我陪她喝兩杯,自不成規矩,我拒絕了。她便仰著頭問我,是否與君上一樣,嫌她厭她,瞧不起她。」

阮墨兮可是青川頂頂有名的美人,與紀晚苓段惜潤上官妧齊名。要說她那股嬌憨媚態,比其他三位更討男子的喜歡,奈何造化弄人,嫁錯了地方。

如此大美人,夜色燈火里飲著酒紅著頰傷懷相邀,再鐵石心腸的男兒不可能拒絕第二次。

「我酒量一向好,飲幾杯無礙。壞就壞在,她讓我嘗嘗她親手做的菜式,說忙了一整天,君上一口都沒吃。那菜里,有名堂。」

是這樣中了招?在御徖殿?

「天子殿宇,同皇後苟且,大人當真是,」競庭歌切切,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詞。

「先生同君上不也偷偷模模數百日,御徖殿、靜水塢、繁聲閣,又是何等為臣之道。」

競庭歌被這死亡盡頭的開誠布公堵得說不出話。而慕容峋再不諳前文,到此刻,也听懂了。

他自己不寵阮墨兮是一回事,臣子犯上與中宮有染,卻是另一回事。尤其阮墨兮被診出有孕,正是那晚之後的下個月末,而當晚他醉後斷了片,第二日醒來她確實躺在他身邊。

全無破綻。

幼兒啼哭再次響起,悠悠傳至這頭,慕容峋臉色變得鐵青。

競庭歌伸出血糊糊的一只手按住他手,暗示冷靜,望著霍啟道︰

「結果竟叫她有了身孕。是這一樁,讓霍氏與上官家、甚至更多世家的盟約,有了生隙的可能。」

霍啟面上嘲弄,「她是故意的。她需要一個孩子,是君上骨血最好,不是也無妨。總歸她的孩子,要做太子。」

「她與你剖心了?」

就憑一夕露水?

「有一回在麒麟閣她說的,彼時,」

彼時已私會了不知多少次。他沒講明,競庭歌完全听懂。雖無夫妻之情,卻有夫妻之實,阮墨兮該因策略也因深宮寂寞,既開了頭,不想停;霍啟,一半沉淪美人陷阱、一半將計就計。

麒麟閣是蔚宮藏書之所,阮墨兮自崟亡之後一心用功,經常去,一呆一整天。而慕容峋要閱書,鮮少親臨,大多時候會遣霍啟去取。

這兩人當真膽大包天。

而一回難交心,五回十回,有肌膚之親的男女畢竟不同尋常,有些話,慢慢便可以說。

「她知道你們計劃,公天下之謀。」競庭歌慢聲。因為夏杳裊知道,那夜在槐樹林,阮雪音告訴她了。

「一開始我也詫異。因為,我不知道。」

霍驍說過他兩個兒子不知情。竟是真的。「你因此去質問靖海侯,這下,不參與都不行了。」

霍啟臉色更加慘白,聲音愈弱,後背的血淌了一地,「我告訴父親,皇後月復中孩兒,是我的。」

「你父親本就對公天下之謀半推半就、見機行事,知曉此事,干脆起了二心——這場松散的、未知的百年合謀成與不成,實在很虛,便成,領餃者也是上官家;但霍氏若能借上官宴完成最後一步的機會,假意與阮墨兮合作,弒慕容立新君,此國國姓,就要改了。而這件事成功的可能,應該說讓霍氏做大的可能,遠甚公天下之謀。」

霍啟低低笑起來,「看來先生是知曉且推斷完了所有關節,才義無反顧趕回蒼梧。太及時了,真的只,差了一瞬,一瞬。」

這幾句話他說得很輕,似並不怎麼憤恨遺憾,只是惋惜。

競庭歌滿手的血亦在流淌,染紅了裙紗,「我師姐要保大祁社稷,為她夫君爭取時間,不得不四處分散火力,以緩霽都之困。若非她及時預警,我不會這麼快回來。」

「祁後殿下,確是奇女子。先生也是。你們二人,」鮮血滴落龍榻前的寬階,不知是沒了氣力還是不想說,霍啟斷在這里。

「如何?」偏吊得競庭歌無論如何要知道。

「先生還是好好想想,要怎麼對付上官宴的最後一步吧。南軍起兵打的是救駕名頭,本無必要圍禁臣工,這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如今我弒君不成,霍氏會成為這場謀逆的罪魁禍首,而他要怎樣利用現下局面完成其父遺志,我想不出,先生,我若是你,便暫不要對外宣布霍氏謀反,免得,稱了他的意。」

說到底還是要救霍氏。「我自有計較。」競庭歌聲變冷,「上官宴如何察覺你們家變節的?」

「上官妧吧。那夜膳食中媚藥,素日為皇後調理助其受孕的方劑,都出自她手。但她如何識破小皇子並非君上骨血,我不知道。正因不知,才太晚意識到,上官宴已有察覺,打算將計就計除我霍氏。」

那年冬夜在邊境,兄妹對談然後各歸祁蔚,為的就是這一日吧。上官一族同紀氏一樣,生出的兒女,個個頂用。

御醫的身影出現在門外,顫著聲問君上萬安。慕容峋擺擺手,卻是對競庭歌,「你去吧,將手上的傷處理了。日後還要彈琴的,拖不得。」

競庭歌沒問完,不肯走。霍啟已沉重得抬不起頭,命在旦夕,

「臣,還有兩句話想同君上說。請先生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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