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四章 留待青山

這兩人也是二十年知交。

五六年君臣。

競庭歌忽有些明白霍啟為何只是惋惜,並不遺憾更不憤恨。

他本無反心,對其父意志知之甚少,不過因與阮墨兮的意外,一步踏錯,萬劫不復,在最後關頭被卷入這場漩渦,且成為了最關鍵一步。

那反心生得被動而太晚。他對慕容峋,有愧吧。

遂出寢殿,將門虛掩,留君臣二人道別。

室內空曠,日光淡薄,漏刻聲不聞。

「你贏,或者上官宴贏,都不會放過霍氏。」霍啟輕聲,「阿峋,我犯了大錯,我父、我族,都不可恕。」

慕容峋還是皇子時,這些少年們幾歲十幾歲時,出游共獵,總直呼名。

這一聲,許多年沒听過了。

慕容峋是個一身勇力卻心懷淳厚之人。

尤重兄弟義氣,尤對霍家兄弟,尤其,對霍啟。

他想不明白他為何走到這一步,明白因果,情感上也過不去。他與顧星朗的不同,在于後者會逼自己坦然接受所有人事之變,從而練就刀槍不入之心、君王之心。

他不行。他不接受,至少不能立時接受、當刻坦然。

「既知是錯,為何不懸崖勒馬!」他本就歪在床沿,離霍啟很近,勉強抬手,一掌拍在榻上發出震響。

「臣知錯。」霍啟想抬頭看一看他,一再使力,已無一絲氣力,「君上恕了未未吧。她是真的不知。她心中有你,若被你下令處死,就太可憐了。」

慕容峋不想談女人。

他還想說些什麼,君臣兄弟之誼,或者繼續詰問為何不懸崖勒馬,仿佛不斷問,就能改變一點結局。

「但阿峋你長進了。我沒想到,你也能假裝中毒,假裝不醒,苦等這麼一夜,直到反擊。」霍啟越說越慢,氣息虛實交替。

「為何不能是,我確實昏迷著,最後一刻醒了?」慕容峋悶聲。

霍啟一嗤,「你我都知道,那是戲文里才有的事。那樣的好運氣,多數人一生也踫不到吧。奇怪,她分明說,上官妧對你緩緩用毒大半年,萬無一失。近兩月來,你也確實出現了相應癥狀。怎會?」

「你可知上官妧的緩緩用毒,毒在何處?」

慕容峋的飲食,霍啟素來有數。「左不過隔三差五送來那些甜湯。我記得你,每次都喝了。」

最初霍啟並不曉得,是與阮墨兮私會數次之後,因家族生異心、決定合作,才從她口中得知。

但彼時上官妧已沒再往御徖殿送甜湯。因為競庭歌在與阮雪音的持續通信中漸得真知,提醒慕容峋,提防此女。

卻畢竟已喝了大半年,早來不及了。

「那湯,太甜了。」便听慕容峋道,「初時我還犯蠢,想著這女人有用,別鬧得太僵,本就無君妃之實,再不喝人家送的湯,太駁面子。卻是捏著鼻子也只飲得下一半,剩下都倒了,越往後,捏著鼻子也喝不動,只得都倒花盆里。」

霍啟一呆,「是,書案上盆景?」

大半年換了三盆,不知怎地,全都活不過三個月。

「可不。」慕容峋一哼,「後來她不再送湯,我也不必倒了,書案上盆栽自此好好的,再沒換過。我就納悶了,原來是這湯,一碗碗殺了它們。」

「卻是,從沒听君上提過。」

「我對她都沒提。」指競庭歌,「加起來也沒喝夠三碗,便中了點毒,不至于要命。且你們不都嫌我有勇無謀?我倒要試試,能不能自己破這種小局。」

霍啟沒由來被逗笑,低低兩聲,又忖這話怪異,「君上並未中招,已算破局了吧。」

慕容峋一哼,「我得裝啊,看看她這般行事,意欲何為。遂隔三差五喊不適,惹御醫來瞧,當然瞧不出所以然,因為確無不適。」

這段霍啟記得很清楚。前前後後至今,也有大半年了,從一開始說不清哪里不適,到後來漸有明確癥狀,以至于昨夜他昏迷不醒,他只當是那慢毒,終于起效。

還驚詫于上官妧用毒的修為,竟精確到了日子。

萬沒想是慕容峋見機行事,順水推舟。

「那些明確的中毒癥狀,君上如何知曉?又怎麼騙過的上官妧?」

慕容峋臉色亦是愈發蒼白,胸前還在緩淌血,卻十分得意,嘿嘿笑︰「反復不適,御醫又瞧不出,她是下毒之人,自然關切,有一回終沒忍住‘關懷’,朕便說總歸她也是習醫之人,不若替朕瞧瞧。她號脈許久,似也疑惑,許是脈象上模不出端倪,又或對自己所研之毒少信心,干脆列舉了些癥狀,讓我細體會是不是。」

霍啟了然,「這列舉的癥狀中,至少大半是君上中毒後應有的反應,她才好確定有否得手。」

慕容峋頗覺揚眉吐氣,「自那之後我便照著她列舉過的癥狀演,初時少且輕,一回回加重,到昨夜失去覺知,很順理成章吧。」

霍啟似為他高興,復笑起來,「君上完全將臣騙過了。」

兩人莫名快意,沉沉笑出聲。都帶著傷,寢殿又大,那笑聲漸變得悲涼,很像嗚咽,偏生不是。

霍啟張了張口,卻是再說不出半個字。

該有臨別贈言的。除了替未未求命,還該憶一憶少年歲月、君臣情義,嗟嘆唏噓這忽至的、不容反抗或商榷的命運。

一生那樣長,一生這樣短。他忽有些慶幸自己知道得晚,也便度過了二十余年無負累的光陰,背信棄義之後,很快就能結束此生。

相比他殺掉他,他更喜歡此刻結局。

慕容峋還在等著他的臨別之言。懊悔,遺憾,甚至為家族再討要一點寬赦,什麼都好。

一等許久,直到腦內開始嗡響,仍沒等到。

他余光瞥見霍啟維持著跌坐床沿的姿勢,維持得一絲不苟,如磐石固于彼岸。

腦內嗡響便開始擴散,涌向四肢百骸,眼瞼沉沉往瞳孔上撞,他勉力睜,日光卻越來越弱,忽而大亮,一個縴細身影蝶一般飛跑過來。

「歌兒」

夢里有未竟之憾。

有少時共獵的辰光和沒說出口的道別之言。

慕容峋不覺是夢,徜徉其間,奔馳的駿馬、弓弦繃緊瞬間的韌聲、山間高歌回音如縷,都在眼前耳中,仿佛此後那奪嫡稱君、與競庭歌共同進退的十年,才是大夢。

他與霍氏兄弟,以及一眾武將之家的子弟在像山南圍場縱馬狂奔,奔過無數個白晝黑夜,無盡的青春歲月。

而終于還是奔入永夜,再不見天光。

「君上。」

這聲音亦是他日思夜想的,盼望了十年,此時就在耳邊,溫柔前所未有。

可他竟想不起聲音主人的名字,奮力想,仍是空白,漸漸發急發慌,開始高聲呼喊。

喊聲將他自己驚醒,猛睜開眼但見帳頂飛龍的頭顱巨大,俯視的目光直刺下來,似在審問,又似逼迫。他忙轉開,對上競庭歌格外瘦削蒼白的臉。

「我剛忘了你的名字。听見你叫我,想回應,怎麼都不行。」

他說得非常急促,競庭歌一瞬尷尬,回頭道︰「呂大人來瞧瞧吧。」

太醫令忙上前察看主君狀況,確定穩妥,命呈湯藥。慕容峋煩得很,揮手讓他們都下去,只留競庭歌。

「門關了。」最後一名宮人退出,他又道。

換從前競庭歌定不願,會堅持也退。是因阿岩快回來了吧。還是因時間,局勢,他們漸長的年歲與隨年歲不斷變化的情愫呢?

室內重安靜,慕容峋一口悶了湯藥,將空碗遞給競庭歌。他嫌倚床頭不舒服,不開闊,調了個方向背靠牆,橫著坐,又一拍旁邊,

「過來坐這兒。」

競庭歌覺得這人得寸進尺的功夫半分沒因傷勢減,「面對面好說話。且我長途奔襲,身上髒,污了龍榻。」

「過來我看看手。」

確實累得很,累到不想為小事拉鋸,門都關了,隨便吧。她遂開始月兌鞋,兩手都包扎著不方便,左腳幫右腳。

「抬上來我給你月兌。」慕容峋往前坐。

競庭歌便真將雙腳湊過去,眼見他麻利卸了自己髒兮兮兩只鞋,扔到遠處地上,頗覺痛快。

兩人靠牆坐,身下是蓬松錦被。慕容峋又拿軟墊放她腰後,同時打量,「瘦了。臉色也很差。在棉州累的。」

「中間有十天沒睡覺,也沒好好吃飯。」競庭歌無謂答,仿佛在說別人的事,「從小老師就告誡我們,再好的容色不自律不經營,很快就丑給你看。但人之一生確有比保住容色重要許多的事,所以必要時,也得慷慨赴丑。」

這話听在慕容峋耳里十分可愛。「我的歌兒全青川最美。此時亦然。不接受任何人反駁。」

競庭歌真覺筋疲力盡,確認他周全之後整個人都被抽空了,也便跟著胡說八道︰「有人反駁如何?你還要懲處他們、逼他們改口不成?」

「未為不可。」

兩人望著盡頭闊大門幅間的天光,無聲笑起來。

「外頭還在對峙,麻煩著呢。但我這會兒不想動。」她道。

「歇著吧,不差這一會兒。或者你干脆不管也行。」

接下來要對付的是上官宴。

而她尚沒想明白他打算怎麼做。

慕容峋捧過她裹得白饅頭似的手,「最怕你受傷,偏年年掛彩,一副不怕痛的模樣。」

「皮肉之苦是這世上最輕的苦。」競庭歌亦低頭看,「可惜這回沒法琴令千軍了。」

那是從前兩人間的一句戲言。都擅奏琴,都是國手,而琴為八音之首,上圓象天,下方法地,以之為號頒布政令或召集兵馬,很風雅,也很有氣勢。

「千軍已在城內。」慕容峋嗤笑,「無須號令了吧。」

競庭歌目光變得深遠,飄出寢殿門幅,飄進外頭日光。「霍衍還在南境抗祁。給他送封信吧。」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