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二章 業火黃泉

這片刻長得,像永別余生。

競庭歌右手掐入左手掌心,以疼痛阻擋所有身體反應。

然後阿岩小手舞動起來,急喚爹爹。上官宴隨之撤手,人退回來,孩子轉頭,只見兩個大人都有些喘,面色奇異。

他抱著孩子下車那瞬,競庭歌就門縫盯著江城看。

此人與上官宴,全無眼神交換——過分避嫌了,反坐實她疑心。

江,與上官宴母族的姜,也就是南軍衛尉姜辭的姜,音同。而此人去歲與自己作一樣的公天下之答,然後一起進入輔閣為主君謀士,這樣特別,她很快就讓慕容峋仔細查其來歷。

倒很清楚,清楚得也像是提前備好的,因為全無疑點。

她沒忍住又去瞧上官宴的背影。

阿岩兩只小胖臂很熟稔、很親昵地抱著爹爹,小臉卻始終望著自己,滿眼不舍。

「歌姨忙完,自會來找阿岩和爹爹。」方才讓下車她就不肯,上官宴耐心哄,「咱們三個拉過勾了,是不是?」

他可真會教人念念不忘-

南風多為夏風。夏令起風時想我吧。1-

為防歌姨忘記,拉勾勾,她不來,就是小狗。

這兩句話,兩個場景,她一直記得很清楚。確如阮雪音言,許多看似無用的時刻,比更多精心籌備的光景,更銘刻畢生。

拐入距皇宮很近又相對隱蔽的頑石巷時,她想過要不要動手。

又怕只有江城才能帶她入宮,忍下來,直至馬車停,需要步行進入顯陽門。

顯陽門距沉香台近,位置卻偏,非常之時選此門,很應當。

也很值得警惕。

「是入皇宮,先生這些來自棉州的兵衛,恐不能再跟了。」

他們都是天子親衛,只要出示腰牌就能堂而皇之跟進去,但顯然,不是交底的時候。

「好。」競庭歌應,「煩請引路。」

就她一人同他入宮的意思了。

顯陽門下兩名守衛,見到江城,打開宮門,並不全開,儼然等他們進去要再次關閉。

就著如此視野朝里往,空蕩蕩甬道,鬼影子都不見。

卻必定伏了一兩人吧。她進去就可能身首異處。

「先生請。」江城禮讓。

競庭歌再應一聲好,使眼色給其中一名親衛。

下一刻,親衛從後掐住江城的脖子,長刀穿過其月復。

顯陽門下二兵看過來時,那把血淋淋的白刃已經朝他們移來。

正要拔刀對抗,分別被另兩名親衛從後制住,頃刻血濺宮門,沒了聲息。

江城並兩名宮門衛,就那樣悄寂地倒在血泊里。慕容峋派來接她的這十人乃親衛中翹楚,論無聲息殺人,不會比此刻埋伏在宮門內的那些弱。

「我先進。你們在門縫內等候,盯著我走甬道。算好距離,若相隔有些遠了,無論如何要跟進來,否則那時候再跳出來人對我動手,你們營救不及。」競庭歌氣聲交代。

「那不若屬下們直接隨先生——」

競庭歌搖頭,「我想看看,是怎樣水準的排布。」

踏進顯陽門的第一步,她走得格外重。同時仰頭,望向左右宮牆頂端。

寒光兩線,從顯陽門這頭直直延伸向甬道盡頭——好大聲勢,只殺兩人,近百弓弩手!且明目張膽毫不遮掩,不僅要殺她,江城若非已經死在外間,也會被亂箭滅口!

「放!」便听甬道深處傳來號令。

此時放箭並非上選,因為競庭歌只跨進了宮門一步,也就是說,只有最靠近顯陽門的幾名弓弩手能夠準確射擊。

但等不得。這女人竟精明到一步完成預判,稍有半刻猶豫容她退出去,萬箭齊發都無用!

「持盾列陣!」

競庭歌卻全無退意,高聲也下令,正與那個「放」字重合。

但見八名親衛剎那間沖入,將隨身盾牌平舉頭頂,形成一個方陣,嚴絲合縫圍競庭歌在當中。剩余兩名兵士掩身盾陣後方,抽出羽箭,各自挽弓。

「將他們射下來!」競庭歌高聲,自是讓射最近的幾名弓弩手。

對方箭雨在同一刻襲來,插入盾牌方陣發出尖銳的摩擦聲。兩名射擊的親衛雙箭難敵,幸得盾陣在前庇護,只一人手臂掛彩。

「回來躲好!」只听競庭歌悶聲在盾陣內,「諸位對這甬道長度可有數?」

「保持盾陣疾行,半刻鐘可達盡頭!」

「好!還請諸位保重自身,必要時蹲伏前進,庭歌自會配合爬行!」

眾人都知她此言是為保他們周全,畢竟蹲著走更易讓盾牌遮住身體,卻必然影響速度。這十人親衛跟隨慕容峋多年,深知競先生安危大過天,見此情形本就打算以命相護,更不可能讓她爬進皇宮。

一時默契應是,盾陣開始在箭雨中快速移動。當真疾如閃電,以至于競庭歌在盾牌下人牆中亦必須奔跑才不至拖後腿。

她分明听見了箭鏃入鎧甲的聲音。

以及斜前方兵士的悶哼聲。

不止一人中了箭。只因盾牌遮擋未及要害。而那移動的速度,居然半分未減,天子親衛的勇猛與耐力!

左後方的盾牌終于是落了地。

那持盾的勇士胸月復先後挨了三箭,頂著那三箭繼續退著跑,直到此時,已至甬道盡頭,再難支撐,轟然倒地。

甬道盡頭的宮門,也有兩名守兵。

見盾陣竟成功突圍,揮刀而來,頭里尚頂著盾牌的二兵不及閃躲,被一擊命中。盾陣前段瞬間瓦解,卻也沒了繼續保持的必要,余下幾名親衛旋即扔盾抽刀,一對一搏殺,「護先生進去!」

一對一搏殺只須兩人。

另四人忙前後左右將競庭歌重新圍住,大步過宮門。

自此競庭歌才知,除了早先左後方持盾的那位,還有三名親衛,已經亡于甬道箭雨之中。

這道宮門跨過去,往前走,是含章殿西北側。

按江城半真半假的說法,含章殿前有防御,且是防住了的,否則蔚宮此刻會是一片狼藉。

更應該說,是霍啟還沒有控住宮內局勢,沒有將小皇子接到身邊,故須繼續對峙。

她應該先去鴛臨殿。

如有可能,將慕容序轉去更周全之地,讓霍氏除了宣布自己篡權謀逆,絕無借小皇子行事的機會。

而一旦是篡權謀逆,軍心,民心,形勢和相應的做法就會大不一樣。

她相信上官宴說的所有話。

也便按下了前往含章殿附近探虛實的沖動,在親衛們掩護下直奔鴛臨殿。

鴛臨殿前寂無聲。

一名身上沒傷、看著還算整齊的親衛奉競庭歌之命去察看,半刻後歸來︰

「先生,殿內活人不見,都是死人。」

競庭歌大驚,直直往里沖,目光如鷹隼迅速掃視廊下廳中。

有宮人,有兵衛,寢殿深處,乳母尸橫搖車前,搖車之中,空空如也。

晚了。

徹底晚了。

一整夜過去,霍啟當然不可能再等過這個白天,無論如何會想辦法搶走兒子,宣布今上駕崩,推立新君。

而他是會先囚禁慕容峋,還是直接殺了他,顯然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先生。」一親衛見競庭歌立在搖籃前不動,試探問,「是否去御徖殿?」

自然。她其實心內狂跳,想到慕容峋正瀕死或者已經,丟了性命,整個人似被寒冰封住了。

嘗試動動手指,竟都不能。

「先生。」

「當然。」她腦子亦封凍,下意識答,然後狠狠擰自己一把,轉身邁步。

偌大的蔚宮,縱橫交錯的長道,竟無巡邏隊伍,也不見宮人走動。是啊,識時務者都已歸順,或效忠或藏匿,等著劇變結束,再侍新主。

她就這樣堂皇走到了御徖殿前。

天子居所終歸像樣,門前禁衛看到她,還如從前般頷首見禮。

四名護競庭歌的親衛有些懵,那兩人是他們同僚,在御徖殿當值也有一年多了,此刻表現,仿佛根本無事發生。

可他們分明千難萬險殺進來,為的是救駕。

競庭歌只覺手腳再次凍住了。

這樣的平靜,只能說明大局已定,或會在她踏進這道門之後,徹底確定。

有幼兒啼哭之聲傳出。

當然是慕容序,因受了驚嚇、離了乳母。

她進去會看見慕容峋的尸首吧。

或者霍啟將匕首插入他胸膛的瞬間。

然後自己亦被殺,性命、志向、理想,煙花剎那,人生一瞬。

留得青山在。她在心里對自己說。留著性命,一切就還都有可能;走進去,不過是陪他死。

但她如何能讓他一個人死呢。

君赴難,臣之過。他慷慨予她天梯,容她攀登;她以赤忠報效,從未想過易主。

縱使顧星朗曾力拋橄欖枝。

縱使所有人都說他不如其兄慕容嶙,更不如顧星朗,而良禽,應擇木而棲。

她不覺得。他沒有顧星朗之智,卻也因此更听得進勸,能廣納言;相比慕容嶙狠辣,他寬厚一些,恰到好處的勇與威,實是為君之選。

為君者,又哪里需要聰明得如顧星朗那樣。胸中有子民,懂得辨忠奸,學得御臣下,要緊時候能做對決定,也就夠了。他還有她,她會輔佐他到最後的。

卻是來不及了。

競庭歌依稀記得上一次掉眼淚,是與阿岩長信門分別。

那次之後她告誡自己,不能再哭,競庭歌是不流淚的。

此時她沒有鼻酸,整張臉卻是被完全浸濕了。那樣無聲,連眼眶都不紅,淚水卻如江流,割不斷,此生憾。

她木著臉往里走,心底還有聲音再勸阻︰別進去了,活著,至少要為他保住慕容家社稷,至少不能讓霍氏得逞,至少要殺了上官妧給他報仇。

然後她意識到霍氏不會得逞。

上官宴會勝,他們會推動新制,開啟嶄新世代。

讓他勝吧。讓他半生心血有所回報,讓他實現這場荒誕又誘人的天下理想吧。

而她不能親手將慕容峋推上君位又眼睜睜看他獨墜地獄。

她得跟他一起。

御徖殿前庭比她離開時人更多,皆是駐守的禁衛,烏泱泱至少二十個,昭示她帶回的那四人絕無拼殺得勝的可能。

那四人,此刻依令候在門口。已經沒有犧牲他們的必要了。

穿過正殿,到中庭往寢殿,連宮人靜立廊下的位置都沒變。

除了那年盛夏的初夜,她再沒進過他寢殿。此為第二次,卻也是最後一次,她與他的葬身之地。

1731南風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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