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兩人在清涼殿纏磨到近子時。
「若真生過變,有過其他的煽動——怎樣煽動,當時有效,過後卻無人敢提?」
對話並未因「降溫」終止,幾乎是纏磨的同時斷續進行,阮雪音到後來神思已不清明,被吻得輕重不勻地喘,攥著他前襟含含糊糊道︰
「你懷疑是這個?以公天下之義,許諾將士們一個更好世代、更佳前程,從而煽動兵變?」
太大膽的猜測。
意味著所有默契與深謀,其謀者已經不止于拿它作大旗,更身體力行在謀取芸芸大眾的「歸心」了。
彼之歸心,此之反心。
下一日阮雪音起大早至靈華殿堵淳風,屏退四下,交出去一件任務。
去歲信王謀逆,禁軍穩到了最後,但她一度懷疑柴一諾所領射聲營與薛戰所領屯騎營內部有變、只待時機,並在顧星朗回來後的當晚,在她療傷的大帳里,明確提醒過他。1
但當時她的思路是,此二營主將皆不在,其副手有可能被信王拉攏,引至叛變。
昨晚與顧星朗某程度上攤開了疑竇,諸多世家皆有疑,包括薛與柴,那麼禁軍彼時進退,就可另作解釋。
因她提醒,此後數月至今,顧星朗一直在探查四營。
卻無收獲,連他不在期間的流言都僅限于「主君或已崩于白國」。
叫營中兵士當面講出這句,也費了許多功夫,因為大逆。
淳風得阮雪音交任務,並不清楚更深層緣故,只答應借女軍營與禁軍營如今往來之便,繼續打探去冬傳言隱秘——自是因借教頭而生往來,一晃小半年,四營兵士們對這女子營地的存在也少了些獵奇取笑之心。
「那幾日紀齊都在屯騎營中,應該曉得。」淳風沉吟,「現在想來,我帶沈疾去相府療傷那夜,他從屋里出來時心事重重。」2
晨曦漫在顧淳風臉上,日日練兵的堅毅和漸存丘壑的深靜會在這樣的談話中露出來。阮雪音靜待她憶。
「自因彼時家中動蕩,以及軍中騷動,但兩者都已持續了好幾日,照理不至愁得那樣。反而比較像嫂嫂此刻言,」她蹙著眉,「是另有緣故。」
奈何紀齊早已北上。
就算仍在,同樣的問不出吧。
而時已七月,競庭歌卻未依計劃北上,沒去極北寒地。
一因慕容峋忽想起自己從前造訪都是秋冬,夜長晝短,神光在黑暗中不絕如縷;如今卻是盛夏,寒地長時間白晝,很可能瞧不見。
二因,也是主要原因,御史台奏呈了一份彈劾書,直指東陵蘭家以權謀私、產販私鹽、官私混銷,重損國政。
隨附彈劾書上表的還有一摞證據,零星口供和票據,早朝時當著滿朝文武遞出,已交御史台和刑部司共理。
這樣的大案,舉凡出現,人人自危——真案子還是假由頭,漫漫史載中因這種事受牽連、被波及以至于大廈傾的例子,不勝枚舉。
君上的態度是唯一判斷準繩。
慕容峋的態度是︰現有證據都粗糙,各項指控都須再核,望兩司精誠協作,力求公允。
御史台的最高長官是陸現,而刑部司長官經過早先支持競庭歌列會試一役,已被斷定為靖海侯的枝蔓。
霍氏是否救援蘭家,值得觀瞻。
而六月時上官宴給的帳冊,那本慕容峋依照其上內容暗中在查實的最有力證據,還捏在競庭歌手里。
深根之家皆有暗謀之疑,暫排除陸氏之後又逢蘭氏被上官宴捅出來,她當然要借此機會再探虛實。
這日慕容峋來靜水塢,競庭歌正垂桿釣魚。
宛空湖中真有肥魚。
原本沒有,是她住下後,有事沒事總愛垂釣,他就偷偷安排了在這片水域養魚——第一年夜深人靜時親自帶人行動,以至于第三年夏她真從湖里釣出一條大魚——他不在現場,在御徖殿听的奏報,興沖沖跑去靜水塢邀功,卻對上競庭歌一臉怒容︰
「怎麼有魚啊!咬著我的線直往下拽,險些把我都拽進湖里,總算拉上來了,好家伙,這麼大!」
那年她將滿二十,同年初春阮雪音剛去霽都。那魚就在旁側木桶里,她只怕他沒看見,一邊說,兩手比劃尺寸。
慕容峋陷在這份也許只他見過的可親可愛里,傻笑好半晌,方道︰「湖里怎會沒有魚。你三天兩頭垂根桿子,不就為釣魚?吃驚哪門子。」
「君上,陛下,臣可是垂桿子兩年沒釣上過哪怕一只小蝦米!突然來這麼一位,」她指著那木桶,桶也是整個靜水塢能找到的最大,而忽反應︰
「從前沒有吧,你後養的吧!」
兩人聲都大,繡巒和奉漪站在遠處忍不住笑。
競庭歌方收斂,不再糾纏,自此開始了湖邊靜坐思索還能喂魚釣魚的日子。
不得不說,比枯坐有趣,盡管她早就習慣了無趣,本身也是個無趣之人。
「有斬獲麼?」
又三年過去,又是一年盛夏魚肥時,慕容峋走到大石邊看旁側木桶。
還空著,水波深靜。
「噓。」競庭歌氣聲,「快來了。」
慕容峋便一掀衣擺旁側坐下,笑吟吟等她顯身手。
那紅彤彤龍魚就在兩刻後躍水而出,隨競庭歌起身揚手臂搖著尾與鰭跌到岸上,血紅的,陽光下奪目。
競庭歌蹲下一把拾起放桶里,魚兒悠游,分毫不慌。
慕容峋在這頭看她蹲著看魚,半晌不動,也過去蹲下同看。
「你放我放?」許久,競庭歌抬頭問。
釣上來魚從不為吃,沒吃過,總是放回去。慕容峋很習慣,單手將魚撈起,順湖沿溫柔松開。
肥魚落水,聲頗沉郁,競庭歌盯著旋開的深漪發了會兒呆。
是個少見的盛夏多雲天。
日光雖不烈,室外待久了仍有曝曬感。慕容峋吩咐拿傘蓋過來遮擋,奉漪笑言先生再怎麼曬也不黑,以至于她們漸丟了晴天撐傘的習慣。
「再不易黑,曬多了總不好。」慕容峋于這些細節上講究,主要是對競庭歌,待宮人將傘蓋抬來親自定了落處,又親手將其固定,正罩在她頭頂遮得嚴嚴實實。
「也不知這般折騰,有無必要。」都妥當,眾人退,慕容峋沉聲。
「自然必要。無論如何蘭家所行都該處置,現下咱們攪渾水、推遲處置,不過為多釣幾條魚。」
「釣得來麼?」慕容峋問出長久疑惑,「其實我對所謂世家之謀,沒有完全想通。他們,真會聯手,為了所謂的,新制?」
競庭歌的猜測,曾在城北小院中探上官宴口風時講過。「他們該都順勢而為,所以咱們從無察覺。」
若非阮雪音在祁宮突然發問,若非顧星朗在韻水不知發現了什麼而對慕容峋透露,若非紀桓在邊境明確告訴自己——「公天下」這面可真可假的旗,這把過分鋒利又狡猾的刃,她想不到。
王朝之下,很難突破既有思路局限。
「一直以來種種被動,皆因對方在暗,從前以為只是藥園四姝最多加一個夏杳裊,如今又添各國世家,棋盤愈大。我得知道都有誰。顧星朗也想知道都有誰。但他真是沉得住氣,上官宴回去有半個月了,必呈遞了一些把柄。他卻毫無動作,試都不試。」
「天長節吧。」慕容峋十足平靜,「以及九月阮雪音封後。祁國這半年,接連都是喜事,他啊,準是算計累了,想歇會兒。」
這話說的,仿佛與顧星朗兄弟情深、理解萬歲。而顧星朗哪里是會算累的人呢?競庭歌頗無語,因天長節三字又想及昨日阿岩生辰。
她其實制了一盞神燈,在白國學的,想放入遠空為女兒祈福,又覺慕容峋知道芳藹郡主在祁宮為質、就出生在這日,惟恐露馬腳——其實大多時候都是心虛者自虛,旁邊的人只要不往那處想,根本關聯不上。
但謹慎些總好吧。她便忍住沒放,打算今夜放,無論如何不會被揣測了;又想起隨段惜潤民間走訪時听百姓們叨叨,為孩子祈福,最好父母親一起。
鬼使神差問慕容峋︰
「你今晚有空麼?」
她從不發這種邀約︰有空麼,還是晚上。慕容峋心下一動,確定沒听錯,重點頭。
競庭歌問完也覺曖昧,咳嗽道︰「一起放個燈吧。白國神燈。听女君說,」臨場扯謊這是她最弱的一次,好歹沒真卡住,
「有助國運。」
1727閨中夜話
2725江山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