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二章 祁後

夜里慕容峋看見那燈,不覺有助國運。

淡紫近丁香色,比她素來所喜煙紫女敕一些,顯得軟糯。紗絹制,其上繪了穿花蝴蝶,春意活潑,非常閨閣氣。

哪像與國運有半分關系?

但他沒所謂,寧認為是她為與他一起放燈找的理由。

競庭歌作此繪理由鑿鑿——花與蝶都照著阿岩那幅小像上畫就,她擅丹青,幾乎一模一樣,只差將女兒也添進去。

自然不能。

應該知足。

她抱著神燈看了會兒,很覺滿意;繡巒已經備好數支燃燒的燭,挑揀最旺的一支遞給慕容峋。

「還是我抱著燈,你來點火?」自己一個大男人,叫姑娘干更重的活兒,他不好意思。

競庭歌想了想。「君上點吧。龍氣最旺國運。」

其實是父君龍氣行千里,最旺女兒運。算是私心。她無聲揚嘴角,看著他燃燈芯。

蓬紗在懷中漸輕盈,競庭歌細感知,覺得可以放了,慢慢松手。

神燈升起在湖畔夜空,與高天上星月、小徑上地燈輝映,淺淺的紫,溫柔漸遠。

競庭歌心中萬般歡與辛,默念阿岩平安喜樂,盡付于面上微笑。慕容峋轉頭看,只覺那笑意從不曾見,是邊境重逢時就有的感知,無端慈柔。

顧星朗是對的吧,年歲漸長,歷事漸多,銳氣會圓融,凌厲少女也有收稜角于內的一日。

他依然要耐心,等到那一日。

「離會試還有兩個月。」神燈遠至看不見,慕容峋復開口,「你這里書還夠看麼?要不要——」

「從太學的藏書館借了些。與祭酒大人商定十日一借一歸還,直至會試。」

慕容峋意外︰「你找上門與他協商的?」

競庭歌點頭,「總算熬到今日,能同朝中官員日常往來而不吃閉門羹、少受折辱。」

「總算。是你應得。」

「應試與從前山中學習還不是一回事,接下來兩個月要苦讀。好在和淡浮院授課內容不沖突,只是時間,」她神情認真,「每日往返皇宮太費事,請君上允臣與學生們同住。」

九月禮闈對她來說舉足輕重,應該說極重,經年籌謀、苦心建功,只為這次名正言順的機會,一旦考得名次,憑之入仕,再無人能說什麼。

此願達成,其他願景也都會有前路。

自然便允了。

時間飛逝,蒼梧淡浮院內師生秉燭夜讀,霽都女課、女軍營日新月異,祁國內宮一應事務皆圍著九月大典轉。

九月初五倏忽至。

五為天地之數,景弘九年九月初五更是太史司查閱全年興衰挑出的吉日。

那是個比祭祀還起得早的初秋清晨,露掛草葉尖,喜鵲的尾翎泛著雨後天青色。

阮雪音換上華服,端坐鏡前,鏡中人眉目如水,膚白勝雪,尚有倦意,唯一雙眼眸清泠泠深澗色。

她想起那年細雨夜頂著 黑的臉入宮,一心寂照閣只盼達成師命、重回山中。

最初的動機至今未實現。

動機之外的事卻浪潮般一件件奔涌,大勢興,大勢易,恍然四年過,今日她要坐這大祁的中宮位了。

而大勢仍未定。

每個人都似踏在若有似無的陷阱里。

她正在做一些事,一些于世代有大助益卻極可能迎合陷阱的事。同時她站在本站在無人之巔的他身邊,更可能讓小變成大,卵石入海千層浪。

為她梳妝的女官極盡細致,眉毛幾乎一根根描,胭脂過腮如掃拂最名貴的錦緞。

「皇後殿下真是絕色無雙,只須輕染眉、腮、唇,容光便盛,過猶不及。」

阮雪音不愛濃妝,很喜歡審美、下手皆有分寸的梳妝侍者,聞言一笑,輕道辛苦,喚雲璽備賞。

女官更加殷勤,確定妝容極恰又觀發髻穩妥,一點頭,棠梨、碧桃齊上陣,捧著珠翠纏繞的九尾鳳冠穩穩戴到阮雪音頭上。

真是沉,又大,更襯底下一張巴掌小臉,紅的唇粉的腮,眉如遠山黛,分明輕妝,剎那間阮雪音卻有些不認得自己。

「不像了吧。」她輕聲。

只雲璽敢答,笑吟吟地︰「是與素日不同,夫人,哦不,殿下難得艷裝。但很好看,與素日不同的好看。」

女官連稱是,棠梨碧桃點頭如搗蒜。

時辰至,阮雪音被眾星拱月引路出折雪殿,上金玉瓖嵌雲錦堆的鳳輿,十六人抬,一路往南,朝正安門方向進發。

昨夜顧星朗宿在挽瀾殿,從的是婚禮前雙方不見的規矩,今晨也起得早,一身飛龍紅錦候在長長玉階頂,烈火堆玉樹。

曦光已漫,將初秋的晨鋪展得夢幻。正安門前宗室、朝臣在列,命婦守在當口,等著引皇後往冊案行。

一路過來,阮雪音已習慣了鳳冠之重,連月練習,下鳳輿後步態完美。按規矩,引路命婦之首須極顯貴,從出身到現行位分,譬如世家嫡出的親王妃——信王府若安好,檀縈會是最佳人選。

寧王無正妃,擁王側妃出身不夠,宗室之中其實還有命婦堪用,以今上對皇後之愛重,由淳月長公主擔此職亦不過分。

但今日立在當口的,是瑜夫人紀晚苓。

皇妃在立後大典上為新冊的中宮驅使,罕見,史載幾無。有好事者以為是皇後殿下有意安排,帶些折辱地,為二人經年相持、新歡舊愛的爭端畫上勝負已決的句點。

更多人經過這些年風浪觀瞻,深覺皇後殿下不會做這種事,認為僅僅是因沒有更合適的人選,而瑜夫人領女課風光無兩,正適合在國典上添花。

只極少數人曉得,是紀晚苓自請。

淳風听說之初非常擔心,只怕對方使絆子,曾提出自己上陣為嫂嫂引路。

但阮雪音答應了紀晚苓之請。

她沒多問,對方的請命之辭也是尋常客套話,仿佛有意不言明,只憑兩人間經年醞釀的默契。

放手和解之契麼。

阮雪音無謂細想,總歸有了此刻紀晚苓輕攙自己的畫面。

叫目不斜視的許多人側目——都不敢轉臉,費力挪眼珠子。

淳風是女眷,是公主,立在冊案不遠、寶案旁邊,堂而皇之瞧。

兩人都盛裝,阮雪音通身正紅近石榴色,緞紗相疊如火鳳涅槃,明艷在晨曦里,更勝一籌。

誰能想到今日呢。淳風亦唏噓,轉頭望玉階頂上長身的顧星朗,心道兄嫂真乃絕配,這樣艷色的紅,穿在各自身上卻都有出塵意。

小漠與兩位兄長站在香案附近,見淳風頻轉頭,遙遞眼色示意她守矩。

禮官便在這時候開始念白。

洋洋灑灑溢美詞,阮雪音端立冊案前,認真听,但覺字字與己無關,又都如繩索束縛,心腦正有些相掐,余光瞥見階頂顧星朗的臉。

不甚清晰,但該在笑。他亦被紅緞襯得膚更白,孤松凌寒,還像個十幾歲少年郎。

她沒法抬頭與他對視,很不莊重,直到禮官念完,授中宮冊印,真正應該步上長階。

當年冊夫人是不用上長階的,下頭听著,領了封號,自有路徑離開,不與主君同行。

景弘一朝至今九年,著正紅鳳錦、戴九尾鳳冠往上走的,不過一個阮雪音。

是啊,祁君顧星朗唯一的妻子,弱水三千里獨佔鰲頭的一瓢。人人如是想。

還差一級時兩人同時伸手。

本該顧星朗先伸,阮雪音搭上。

如雲霞升騰的禮樂為這一瞬不尋常停頓,引得下頭所有人同時朝上看。

只看見帝後交握的雙手,沒人曉得方才樂聲為何而頓。

然後皇後徹底站到了君上身邊,宮闕之間,山呼聲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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