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章 繡題

這日乃天長節下一日,自然就是阿岩生辰。

阮雪音在鎮國寺待到未時將過,與顧淳月、紀晚苓一道離開。然後淳月回府,阮雪音和紀晚苓同往淘沙等幾個城內授課之所巡視。

確切說是紀晚苓帶阮雪音巡視,頗有些臣下引路的意思。換作從前紀晚苓必不自在,哪怕面上和氣卻會將姿態擺滿、以求不落下風。

此趟巡國之旅歸來,便如淳風嘖嘖,是真不一樣了。

她似平靜了許多,可理解為釋然,也可理解為蟄伏。

二十多年來阮雪音習慣以「兩面法」觀世,即同時去看人與事與勢的兩面,近來偶爾也覺煩,深悟許多難題解于此,許多困擾亦生于此。

也便在兩種理解出現之後,收拾它們暫存腦中一隅,認真听紀晚苓「述職」,同時與她探討各項辦法。

回宮時近傍晚,阿岩的生辰宴已備。

設在煙蘿水榭,顧星朗和上官宴都到了。

阮雪音更衣後匆匆趕至,正踫上同樣自宮外歸來匆匆換好裙裝的顧淳風。

「嫂嫂你看,在家抱著孩子等開席的是他們,在外做事趕天趕地跑回來的倒成了我們!」

兩人正沿湖畔行,晚霞依依,草木光暈。阮雪音聞言朝水榭眺,果見顧星朗懷抱朝朝,上官宴懷抱阿岩,都一臉寵溺地,指湖景給稚子看。

指著指著便指到了湖邊,也就看見了分明還如少女的娘親與姑姑。

年輕的爹爹們各舉起孩子一條胳膊遙揮手。

兩名「少女」哭笑不得,也揚起手臂揮舞。

淳風望見顧星朗嘴形開合,笑道︰「九哥肯定在說,朝朝快看,娘親回來了!唉,可惜我不是阿岩娘親,上官宴沒的說。」稍停又道︰

「小可憐,過個生辰父母都不在。只能淳風姨姨多疼疼咯!」

姨姨這稱謂也是她自擬的,沒什麼根據,圖個親近。走進水榭,真就從上官宴手里將阿岩「搶」過來,貼臉親親又拿出備了一兜子的玩意兒哄,直逗得孩子咯咯合不攏嘴。

「你這妹妹,很好。」淳風與競庭歌不對付,上官宴是知道的,大半年來卻瞧她待阿岩極好。

「就是不讓人省心。」二十三了,未出閣,要戍邊,顧星朗是個有定至極的人,偶爾想起來,仍覺忡忡。

上官宴約莫曉得他意思,抖開扇子一笑︰「君上寬心。臣尚未婚配,實在不成,願解君上之急。」

顧星朗心知這話十二分假,瞥他一眼︰「朕之急,不止這一樁。相較之下,你還是將阿岩的娘親娶回來更上算。」

阮雪音就在近旁,聞言道︰

「今日巡城中女課之所,聞得好幾位高門小姐將鹽鐵使大人掛嘴邊。」隨即轉眼,「娶得過來不?」

上官宴一聲雪兒便要出口,懸崖勒馬︰「夫人取笑到臣頭上來了。」便向顧星朗,「君上明鑒,只是那日歸來經過‘淘沙’,恰遇幾位小姐出來,不好不招呼,下車閑話了幾句。絕不敢招惹世家明珠。」

此人新貴,被顧星朗安插以鹽鐵司一角生破開朝堂局面,已叫百官看在眼里,照理與一眾高門明珠,攀得上親。

而阮雪音忽明白了顧星朗深意。

世家們如何應對上官宴,有沒有人站出來議親,實是一道題目。

便听顧星朗閑閑道︰「以你出身、新職、欽差數月的名聲,配得起各家明珠。自謙什麼。」

他似不欲為此類小事費心思,在阮雪音看來實是不想讓上官宴辨出虛實,這般說完,轉了話頭只管瞧阿岩,

「這身夏衣倒別致,花紋不曾見,是造辦司的新手筆?」

阮雪音一笑︰「臣妾拜托崔小姐,特為芳藹郡主生辰所制。」

「永安侯府?」

「正是崔怡。」

顧星朗記得了,上月她一個個點評,說崔怡少機心,工于女兒家技藝。便招手讓淳風抱阿岩過來,細賞衣上繡工,「水仙?」

阮雪音收到之初也以為是,但水仙是黃蕊,此花卻是綠蕊,花瓣更少,形狀更簡,朵朵皆垂,如鈴懸如水滴。

眼熟啊。實在事忙,彼時她並沒在意,此刻見顧星朗感興趣,方又盯著看。

便听淳風認真半晌瞧出了名堂︰

「雪滴花?是不是嫂嫂?《山海圖靈志》上有。」

那本書淳風與小漠都喜歡,曾借去反復讀。阮雪音經此提醒確定︰「是。最早見于北國寒地,開在冬末化雪時,所以常能見其矮株盛放雪地里。」

「其名卻不因凌雪開放,而因其形。」淳風笑接上,「書上是這麼說,我仍以為與雪時開花有關,否則怎不叫水滴花?」

幾人都笑,顧星朗道︰「最早見于北國,如今南國有麼?」

自是問大祁有沒有。阮雪音和顧淳風從未遍游全國,只上官宴能答。

「臣甚少注意花花草草,不曾見。」

崔怡是未出閣的世家女,所經風土恐還不及阮雪音顧淳風。

卻能描摹此花入繡。

「但在北國見過吧?」阮雪音笑問。

上官宴猝不防,點下頭︰「也許。」

「給你的女兒裁衣裳,用北國的花,崔怡也是有心。」阮雪音再笑。

顧星朗從中听得奧妙︰「將鹽鐵使掛嘴邊的,該有崔小姐一份?」

還真沒有。阮雪音心知顧星朗借題調侃,不再添油,幾人熱熱鬧鬧給阿岩過周歲生辰,以公主之禮行一應步驟,月落湖面方收稍。

七月暑盛,不到睡時,上官宴與淳風先後離開,顧星朗囑人送孩子們回去,攜了阮雪音往清涼殿散熱醒酒。

室內未掌燈,殿頂有星芒,適應了,隱約也能辨出五指。

兩人並躺椅榻上,都看星空,許久阮雪音道︰

「那雪滴花,寂照閣內也有。」

「無怪眼熟。牆上?」

「仿佛。只看過一次,有些久了,印象模糊,須再確認。」

牆上有的花植太多了,常見的罕見的。

為一幅繡樣留心,原有些杯弓蛇影。

但當然是因那繡樣來自崔怡,而崔家在被疑之列。

老師最早要她來祁宮,便為寂照閣。

然後東宮藥園案破,青川格局于不到四年間兩番改易,到最近,新浮的疑竇是公天下,而顧星朗的眼楮盯在舉國世家。

若所有這些都相關——已發生的諸多變局證明確相關,那麼世家與寂照閣,也可能相關。

花植那道門的余下線索,興許藏在世家手中。

這突來的領悟叫她如飲醍醐。

「前有無盡夏,今有雪滴花,一為夏,一為冬。晚晚在寫的曲譜,以四季節令為據。競庭歌在白國女君那里得到的,也是一首《四季曲》。我在想,」她意識到語速太快,放緩,「花植為表,四季為里,這道關卡的線索或有四條,還須找出春秋。」

很多話他與她並沒有說破。卻其實想在了一處,相映成鏡。

「為何偏對崔怡繡的花上心?」半晌顧星朗問。

四里皆黑,阮雪音深吸一口氣,聲尤清靈︰「世家有謀,或與東宮藥園案中提及的一些暗線相連。你在韻水究竟發現了什麼逼得紀桓致仕,以及這半年來種種動作——還不要對我說實話麼?」

第三個夏了,顧星朗對這殿頂間春日星象也看得頗熟。仔仔細細又看了會兒道︰

「競庭歌同你說什麼了?」

「紀門家訓?沒有。邊境分別時她只說,」

顧星朗屏息听。

「說讓我記得師門訓,如若居高,為生民盡責。」

「你已經在做了。」指女課。

阮雪音「嗯」了聲。

「他們要廢君制,公天下。」便听顧星朗再道。

此六字不是新知,阮雪音還是胸中漏一拍。「誰?」

「你不正幫我查著?」

當然,她一直就這麼在判斷。「崔怡為何繡雪滴花,我會盡快問。」

「半分不吃驚啊。」指前一句攤牌。

阮雪音稍怔。「公天下和廢君制是兩碼事。禪讓、選賢任能推出一國君主,也可稱’公’。與之對立的是一姓世襲。」

她答得十分順暢仿佛思忖過千百遍——確實思忖過千百遍。

顧星朗因這順暢語滯片刻。「那時候阮仲在凌霄門樓上豪言改國姓、行禪讓,是你的主意?」

于當時阮仲困境,那番提醒確為上策。「是。」

「所以孰優孰劣,你的看法也是一樣。」

躺得這樣近,衣袂都相纏,問答卻遠,如隔鳴鑾殿玉階。

「我沒想好。」阮雪音如實答,「任何構想都需以實踐辨優劣,但景弘此朝是你為君,我不認為有改制的必要。」

清涼殿內十分安靜,更漏與冰器化水的滴答聲交錯在響。

顧星朗忽撲哧笑了,撐起來看她。五官不分明,唯相對的四目光華流轉。「從前怎麼不知道,你對我這般嘉許。」

阮雪音反思片刻,「我經常夸你啊。」

顧星朗便捉起她一只手,撫上自己臉頰,「還燙不燙?」

此人酒量好,今晚本沒喝多少,是因暑熱,剛離水榭時臉頰微燙。

已被清涼殿冰沁中和了。

阮雪音答「好多了」。

顧星朗卻整個俯至她頸側,慢慢廝磨,「手模不準。這樣呢?」

他臉頰唇瓣皆熨帖在她頸間肌膚,來回地摩,熱息噴薄,而阮雪音身上涼。「還有點燙。」她被他磨得話音不穩。

「那煩請夫人,」顧星朗輕聲笑了,「幫我降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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