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復相逢

作者︰漢斯咖啡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未等二人胸中驚悸消散,賀庭蘭便又淡然問道︰「不知二位昨日來時,可曾看清府衙影壁之上,所書那兩行題字了麼?」

少卿心頭一懍,只依稀記得在那上面確曾刻有些文字,可惜彼時只顧匆匆而過,卻也並未太過留意。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蒼難欺。」

賀庭蘭口中聲音雖不甚高,卻是字字如錐,足堪洞穿人心,「凡此一十六字,原是本朝太祖皇帝所留,引以為天下為官者戒。只是此話固然乃是出自一片真心,庭蘭卻覺仍舊略有些許不妥之處。」

「所謂民者,邦本之所在,當以為貴。彼上蒼者,冥冥之臆談,何足尊高?下民上蒼,愛毛反裘,實在倒置本末,誠為可嘆事也。」

少卿悚然動容,因受兄長言語所感,往日璇燭一席諄諄教誨遂自然而然月兌口而出。

「先生從前也曾言道,天下之昌非在帝冑,非在君子,更同樣非在廟堂。而在生民身上一布一麻,萬姓口中一飲一啄,黎庶手內一文一厘。」

「不錯!不錯!」

賀庭蘭眼前一亮,頻頻點頭之余,儼然竟頗有些難以自持,「令師真知高論,足見心中懷系蒼生。如此殷殷摯誠,實在教人好生欽佩不已!」

「大人愛民如子,這自然是我江夏全城百姓之福,只是……」

兄弟二人正來言去語,不料身邊卻忽傳來藍天凝茫然之聲。待發覺眾人皆正看向自己,霎時間又緋紅了臉頰,囁嚅著開了口道︰「古往今來,官府向為朝廷威嚴所系。倘若一味遷就于民,又是否會使別有用心之徒橫行無忌,對朝廷法度不再心存敬畏,以至為所欲為,反成日後禍亂之源?」

「似這些話……想必也都是柴先生他們向同姑娘反復說起的吧。」

賀庭蘭面露莞爾,卻不急于回答,而是轉口反問藍天凝,直教其人愈發惴惴慌亂。

「方才姑娘談及法度,與所謂別有用心之徒,那也著實好極。庭蘭便暫由此引申,姑且為諸位拋磚引玉。」

「律者,所以定分止爭也。法度二字,世人皆以為其肇創初衷,必然是為秉公理,正人心。養天下浩然之氣,存萬世一定之規。令彼宵小者忌憚于此雷霆手段,不敢輕易有所造次。不過藍姑娘是否曾捫心自問,究竟乃是何樣之人,方可稱之為蟲豸宵小,方可稱之為包藏叵測,方可稱之為別有用心?」

「這……」

藍天凝口內訥訥,登時為之啞然。其實不僅單單是她一人而已,旁邊顧楚二人听聞此問,心中亦不免茫然若失,仿佛如墜雲里霧中。

而見眾人盡皆緘默,賀庭蘭當下便無保留。一席肺腑發自于心,出乎于口,余音繞梁不啻黃鐘大呂,經久猶未稍稍彌散。

「凡人善惡之辯,古來由之久矣,至今而無蓋棺定論。既則如此,我輩又何以但憑一幾臆測揣度,而將天下其余之人盡皆認作窮凶極惡,急欲誅之以為後快?」

「聖人無恆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又或言之,並三代以來賢能所立法度者,實則非在震懾,而應當在保全。是為保全天下兆億生民衣食暖飽,保全百姓黎庶樂業安居。保全其不受流離失所之苦,免遭岌岌可危之禍。便如瀚海之于游魚,長林之于飛鳥。諸位,不知你們是否曾見過視牛馬如仇讎的牧人?而凡此二者之間,卻又何嘗有過縴絲差異之處?」

「二哥此話極是!」

少卿撫掌而呼,細細回味這番振聾發聵之余,更愈發對眼前這位兄長生出良多心悅誠服。

「大人微言大義,天凝……天凝受教。」

藍天凝無地自容,慌張張起身抱拳執禮。賀庭蘭擺一擺手,溫言請她坐下。而後拿起手邊粥碗,自行啜飲半下,恍惚只覺入口滾燙,陣陣燎灼喉嚨。

「庭蘭幼時貧寒,往往如此一粥尚不可得。後來幾度險難成人,幸蒙家慈家嚴戮力維系,始能于今日同諸位對坐洽談。」

他神色一黯,又喃喃道︰「不事農桑,所得卻遠超尋常百倍。合算休沐之期,旬日之中已可足足佔有三四。如此不勞而食已屬問心有愧,只是……」

言及至此,賀庭蘭口中忽的戛然而止。少卿與藍天凝兀自不明所以,反倒是楚夕若雙瞳湛湛,幽幽吐氣如蘭。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賀庭蘭眼中大亮,就連聲音也變得略微發顫,「夕若姑娘冰雪聰明,舉世可堪無雙!庭蘭當以此話為勉,但願胸中一泓滄浪之水,終生猶可澄澈如初。」

「二哥你剛剛這話,依少卿看卻是大錯而特錯啦!」

面對這番突如其來,賀庭蘭不覺微微一怔。少卿則面露得色,雙眉一軒,將目光往楚夕若臉上悠悠瞥去。

「你剛才說咱們楚小姐冰雪聰明,可她其實從來痴的可以!是了!若要我看,昨日里也多半是她不慎露出了什麼馬腳,這才教藍姑娘識破了咱們的藏身之處。」

楚夕若杏眼含嗔,幾欲發作,卻又不願在人前失了自衿,一時只得強忍怒火,又在暗中一踢少卿小腿,教他忍不住張嘴大叫一聲。

不過經少卿此問,她心中也同樣漸生疑惑,旋即收斂慍色,同藍天凝奇聲問道︰「藍姐姐,昨日你又究竟是如何發現我們三人的?」

「我……」

藍天凝玉容流緋,忍不住往賀庭蘭處瞥過一眼,「此事其實無甚奧妙,不過是當初我和柴叔見那公案之上忽然多出一枚手印,這才借此推想,公堂里應是遭人闖了進來。」

「至于為何認定三位便藏身在那帷幕後面……也只因除此之外,四下里便已再無其余可供容人之處。」

如今真相大白,三人終于恍然大悟。遙遙追憶彼時情景,不也正是少卿曾隨手在那公案上面輕輕一拂?看來藍柴二人之後見到之物,便多半是在當時所留下無疑。

少卿老臉一紅,未成想竟會弄巧成拙。好在他應變奇疾,當下話鋒一轉,哈哈大笑道。

「這便叫做塞翁失馬,焉知禍福。若非如此,只怕昨日里藍姑娘的那許多朋友還不知要在城外等到多晚,才能接到我二哥這位新任的知州大人吶。」

「大人!大人!」

楚夕若嘴角一撇,剛想罵他無恥,卻忽被外面一陣陣高呼打斷。轉眼間,昨日那位柴公差便急匆匆踏進門來,口中喘著粗氣,對賀庭蘭連聲稟告道︰「城中楚家的家主楚人澈,已前來拜會大人!」

「你說什麼?」

楚夕若兩肩發晃,只覺眼前一片天旋地轉。驀地站起身來,旋即又跌坐回凳上,兩片絳唇兀自縠觫打顫。

少卿大急,忙湊到跟前,將她一只素手攥在掌心,又在其耳邊好一陣勸慰安撫。

「少卿,夕若姑娘,你們這是……」

賀不知內情,與旁邊藍天凝對視一眼,一時如墜雲里霧中。

楚夕若眸中盈淚,只道二人蹤跡已遭父親察覺,此番便是特意前來興師問罪。好在少卿還算鎮定,先是三言兩語,向兄長說明境況,沉吟片刻之後,又同少女柔聲輕語道︰「你先莫急,一切也還尚未可知。」

「你的意思是……」

楚夕若十指冰涼,幾于死人無異。如今听聞少卿此話,心中這才重燃起一絲微弱希望,明眸里閃爍淚光,遂將他一只右手愈發握的緊了。

「本城新任父母到任,你爹身為楚家家主,前來拜會倒也合在情理之中。」

少卿面色凝重,將目下形勢抽絲剝繭,言訖又一扭頭,向站在門口的柴公差問道︰「剛剛楚人澈來時,可還曾說過什麼其余的話?」

「這……」

柴公差緊皺著眉頭,苦苦追憶半晌,只說楚人澈並未多講其余,臉上神色也不曾有何不同尋常之處。最後,又抱拳請問賀庭蘭,自己究竟該去如何答復。

「咱們先回房去,等待會兒你爹走後……」

少卿扶著楚夕若肩膀,本意是欲避之則吉。奈何這天下最是難以琢磨之物,便是區區人心二字。楚夕若雖對父親畏懼不已,可時隔數月未見,卻難免對其頗為牽掛,一時竟紋絲未動,無論如何也不肯離去。

「二哥,你這里是否還有哪處,是可供我二人暫且躲藏的?」

人非木石,豈能無情?眼見少女淚眼漣漣,少卿也只得退求其次,急忙向兄長相詢。只是賀庭蘭也與二人一般乃是初來乍到,對此如何能有法子?所幸藍天凝久在府中,登時抬手一指遠處屏風,月兌口而出道︰「二位不如就先藏在這後面,一切只管見機行事。」

少卿點點頭,口中道聲多謝,又與楚夕若耳語數句,總算半拉半勸,與她一同閃身躲到彼處。

眾人遂各自忙羅,賀庭蘭由柴公差頭前指引前往外堂,獨留藍天凝自行收拾桌上碗筷,等到將屋中恢復原樣,便昂首跨刀,獨自立在門前等候。

少卿置身屏風彼側,借一條細長罅隙朝外觀望,卻兀自難以放下心來,頭頸微側,低聲囑托道︰「千萬記得,咱們只可在這里遠遠的看,無論待會兒發生何事,也絕不能有半分輕舉妄動。」

說完,他又嘴角一咧,笑道︰「你放心,我便在這好好地陪你,絕不離開半步。」

「賀大人一任父母,卻對楚某這等布衣降階以迎,如此禮賢下士,當真足堪一時佳話。」

約莫半刻光景,忽從外面傳來人聲,個中端的中氣十足。轉眼間,兩扇房門遂被藍天凝打開,自外面並排走進兩個人來。前者身形單薄,自然乃是賀庭蘭無疑,而另外一人則生得高大魁偉,凜然不怒自威,卻不正是當今楚家家主楚人澈是誰?

楚夕若縴唇半咬,還是從父親一副神采奕奕之下,察覺出一抹憔悴倦容。看來彼時青城山上同昭陽一戰,終究還是對其身子頗有損傷。

「庭蘭猶在京城之時,便曾自薛知州處得知過楚先生的鼎鼎大名,並對此久懷慕藺。如今終于逢蒙相見,當真何幸如之。」

賀庭蘭面色哂然,拱手一揖為禮,旋即與楚人澈分賓主落座。藍天凝前來奉上茶飲,又回轉至門口處侍立等候。

楚人澈微微一笑,說道︰「楚某些許薄名,實在不值一提。反倒是賀大人新科高中榜首,片石韓陵便教朝堂之上舉座皆驚,就連當今天子也都好生贊嘆不已。」

「原來二哥竟然是狀元及第!厲害!厲害!」

少卿心下嘖嘖,又好生吃了一驚。不過還未及他多想,便听屏風對面,楚人澈繼續說道︰「不過楚某倒有一事不解,想要向賀大人當面請教。」

藍天凝神情驟變,只道是少卿二人藏身屋內之事業已遭其識破,因恐賀庭蘭有失,便將右手低按在刀柄之上。

另一邊廂,賀庭蘭又何嘗不正如坐針氈?當下強抑忐忑,故作鎮定道︰「楚先生請講,只恐庭蘭稚女敕無知,反令先生好生失望。」

楚人澈微微頷首,不動聲色間,緩緩呷進一口清茶入喉,「本朝慣例,似大人這等進士出身,又是當年榜首者,本該直接遷入翰林,從此上達天听,時常陪伴聖駕左右。」

「如此,非但是我朝野之幸,于大人仕途也同樣大有裨益。可大人為何卻要舍近求遠,反倒千里迢迢,特意前來江夏?」

「廟堂固高,常懷閉塞。江湖雖遠,卻多可為。」

賀庭蘭五指微松,總算得以放下心來。目中余光朝遠處藍天凝一瞥,發覺她也正同樣暗暗舒出一口氣來。

「官運亨通自是世人夙願,只是庭蘭出身寒門,幼時嘗受饑饉流離之苦。後值弱冠,遂于眾人面前許下誓言,終此一生,但求三不四為,除此之外……便再也別無所願。」

楚人澈又問︰「哦?不知這三不四為所言為何?」

「所謂三不者,指在不圖宦達,不慕財貨,不矜浮名。」

賀庭蘭目光如水,蔚蔚然仿佛杳靄流玉,「四為,則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賀庭蘭寥寥數語,其音雖不甚高,卻端的擲地有聲,使門口處藍天凝暗暗變了臉色。

她口內喃喃,將這番話自口內悄聲重復一遍,又再度悄悄望向賀庭蘭,眼神里卻又較先前略微有所不同。

「大人一腔赤誠,實為我江夏合城百姓之福。相較之下,反倒是楚某久在桑梓,卻不曾為鄉親父老略建寸尺之功,實在慚愧至極。」

楚人澈老于世故,一眼看出這的確是他胸中肺腑之言。回想當今世上人心涼薄,心中也同樣暗生出幾分敬佩之情。

「賀大人,還有一事……楚某倒想同您私下里再做詳談。」

過得少頃,楚人澈忽再度開口,言訖又望向門口藍天凝,不知究竟在安怎樣心思。

君子坦蕩蕩,依照賀庭蘭本意,其實原不想教藍天凝當真回避。只是少女卻不願因自己而教上官犯難,遂搶先執禮退下,只將二人獨自留在屋內。

隨兩扇房門合閉,賀庭蘭便茫然道︰「楚先生,不知您想同庭蘭談起的究竟乃是何事?」

楚人澈微微一笑,道︰「是了,我見大人眉宇間猶然風塵僕僕,想是剛剛抵至城中不久,不知日常起居是否已全都安頓妥當?」

說完,他也不待賀庭蘭答話,便自行從袖中取出一物,輕輕放在手邊桌上。

「區區寸心不成敬意,權當是為大人此番安家之用,還望大人笑納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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