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生民淚

作者︰漢斯咖啡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你說自己是知州大人,那又有何證據?」

少女滿臉警惕,一時猶是不信。又與柴公差對視一眼,再度厲聲發問。

賀庭蘭如夢初醒,忙小心翼翼,從懷中模索出一封薄薄信箋,雙手遞到少女面前。

「這是在下此來任書以及過往官碟,可請二位先行過目。」

少女既驚且疑,將鋼刀換至左手,右手則從賀庭蘭處接過信來。待逐字逐句看過之後,竟頓時倒頭便拜,一副誠惶誠恐道︰「卑職藍天凝,叩見賀大人!」

「大人!卑職……卑職不知是您駕臨前來,剛剛多有失禮冒犯之處,還請……」

藍天凝兩靨漲紅,與柴公差一同伏在地上告罪。賀庭蘭忙分別去扶,可待攙到少女之時,又分明顯得頗有幾分扭捏羞赭。

等到二人都已起身,他遂微微一笑,和顏悅色道︰「不知者不怪,何況二位原是恪盡職守,那又何談罪責二字?」

兩公差如釋重負,口中千恩萬自不必提,便在一旁垂首侍立,只等上官發話示下。

「二哥!原來你剛說的差事竟然便是這個!當真好極!好極!」

少卿瞪大雙眼,著實為賀庭蘭倍感高興不已。又話鋒一轉,以手騷頭道︰「不過二哥你既明明早就知曉內情,剛剛我們動手時何不干脆直接言明,也好省了如這許多全沒由頭的勞什子?」

「我何嘗不想直說?」

賀庭蘭連連搖頭,苦笑著道︰「只是適才一切實在太過突如其來,實在容不得我插進話去。好在如今干戈載戢,你們全都安然無恙,總也算是此間萬幸之幸了。」

藍天凝滿臉窘迫,在一旁連聲告罪。賀庭蘭雖未將這些放在心上,不過又似忽然憶起何事,便請顧楚二人暫且稍後,自己則對兩公差輕聲問道︰「請問二位,如今江夏府衙之中官籍在冊者,究竟並有幾人?」

「回稟大人,本府官籍在冊者共四十二人,如今正在城北十里外恭候大人前來。」

藍天凝不敢怠慢,忙將所知如實相告。賀庭蘭听後微微頷首,約莫片刻沉吟,這才若有所思道︰「自上任薛知州返京述職,至今已有數月。不知近來日常州務乃是在由何人處理?至今又是否有所積壓?」

「這……」

藍天凝目光躲閃,小聲回稟道︰「大人有所不知,本府籍下人數固不算少,可里面大多乃是捕快。尋常緝盜治安自然不在話下,可若說升堂斷案處置州務……卻實在並無一人足能勝任。」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賀庭蘭臉色微妙,但卻並未流露絲毫不悅。而是溫言教二人先把城外同僚喚回,再將先前未決公文送來此處,好讓自己一並方便批閱。

二公差忙抱拳應諾,就此領命動身,朝著堂外而去。而在將出門時,賀庭蘭尚不忘叮囑柴公差盡早處置自己手上傷勢,直教其好生受寵若驚。

少頃,藍天凝獨自折返而歸,雙手捧著放眼積壓如山,約莫足有半人多高的一摞往日卷宗。

「少卿,夕若姑娘。」

賀庭蘭見狀,連忙發足上前,助藍天凝將其統統放在公案之上,轉而又對少卿二人道︰「今日恐已太晚,二位不妨便且在此小住,等到明天一早咱們再聊不遲。」

二人本就在城中缺個容身之處,對賀庭蘭此邀自然求之不得。少卿撫掌而樂,連連點頭稱是,更不忘揶揄打趣,隨手一指身邊燭台,說倘若二哥今夜寂寞,自己也可前來秉燭夜談,即便最是不濟,總可在旁為他掌燈研磨。

「你這小子!」

賀庭蘭面色哂然,信步將二人送往內堂,少時回過頭來,又吩咐藍天凝先行退下即可。待偌大公堂之內僅剩其獨自一人,他才吐出一聲黯然苦笑,坐下來開始翻閱面前卷宗。

「二哥!你怎會來的如此之早!」

翌日清晨,少卿才剛轉醒,便听外面有腳步聲近。打開房門,見來者正是賀庭蘭無疑。

賀庭蘭聞言,足下先是微微一輟,轉而來到少卿跟前,微微一笑道︰「剛剛我自前堂出來,想著你該當已然轉醒,就順道趕去廚房熬得些粥食,咱們不如一同前去用些。」

「二哥,莫非你昨晚……」

少卿神情古怪,心思卻全都在他此刻一雙發黑眼窩,以及眸中道道勾連血絲,顯然乃是整整一夜未經睡眠。

賀庭蘭有些難以為情,伸手抹抹眼楮,只道是自己昨夜翻看案卷,未成想卻莫名失了時候,待到悉數處置妥當,這才發覺原來天光竟已大亮。言訖也不俟少卿再說什麼,索性拉了他一同動身而去。

「大人,顧少俠。」

這兄弟倆並肩同行,用不多時來到後堂大廳,發現藍天凝與楚夕若已先到一步,而等見了二人之後,當即一齊起身相迎。

賀庭蘭面帶笑容,一邊還禮,一邊請三人分別落座。少卿與楚夕若倒也無妨,反而是藍天凝舉止頗為怪異,便退開幾步站到一旁,臉上分明掛著約束拘謹。

「咦?藍姑娘這是何意?何不過來坐下,與我們一同用些?」

賀庭蘭眨動雙眼,一時不明所以。想了又想,終于忍不住向少女發問,「莫非……莫非是覺在下所做之物粗礪的緊,著實難以下咽?」

藍天凝俏臉微紅,忙抱拳執禮,朗聲作答道︰「大人容稟,方才卑職臨出家門時已然先行吃過,如今……」

她話未言訖,渠料卻忽從月復內傳來陣陣異響,聲音雖不算大,卻足以使在場眾人听得真真切切。

少女頓時大窘,兩片臉頰紅雲密布,更恨不能趕緊尋個地縫容身,總勝過如現下這般尷尬。

「這既是庭蘭先生的一番好意,藍姐姐又何必再推三阻四,也同樣白白委屈了自己?」

楚夕若微微動容,便欲上前將其拉至桌畔。只是藍天凝卻儼然另有難言之隱,竟驀地向後縮回手去,眉宇間愈發顯得慌亂。

「這……」

賀庭蘭如墜雲里霧中,可又覺君子不好強人所難,一雙目光遂變得愈發茫然,好似反倒沒了主意。

「天凝非是那等不知好歹之人,只是……」

而見他如此模樣,須臾,藍天凝終于滿臉通紅,將滿月復心事合盤托出道︰「大人乃是朝廷命官,地位何等尊崇,顧少俠與夕若妹妹既身為客人,同在此桌倒也合在情理之中。」

「可皂吏之流,向為世人所鄙。天凝身份如此,即便獲蒙大人不棄,又豈敢冒昧僭越,有失尊卑職序?」

賀庭蘭沉默片刻,忽道︰「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斬。籍第令毋斬,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藍天凝身形發晃,將他所說喃喃重復一遍。前後所不同者,卻是雙瞳里正隱隱泛蘊微光。

賀庭蘭哂然而笑,當下又循循善誘,繼續說道︰「草木含精,尚無貴賤。人惟靈長,何談尊卑?四境之內生民兆億,卻無一人自父母肇創之初,便比旁人高貴分毫。藍姑娘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執著于這等虛無縹緲之事?」

賀庭蘭所言,于藍天凝而論固然聞所未聞,但卻仿佛自眼前闢開一方嶄新天地,凡放眼所及,俱是一片豁然開朗。

趁她兀自默不作聲,楚夕若遂徐徐起身,來到其跟前柔聲道︰「庭蘭先生一片摯誠,又是飽學明經之士,如今既都已這樣說了,藍姐姐若也就不必再來固執啦!」

「再者,夕若剛剛尚有好多話語未同藍姐姐訴說,如今也正好坐下來一吐為快。」

「夕若妹妹……」

藍天嘴唇囁嚅,尚未下定決心,右手掌心又被楚夕若輕輕捏了幾捏,就此在其牽引之下,懵懵然來到桌前坐定。

「這倒實在有趣!」

少卿興致盎,一俟二女重新坐定,便俊不禁,奇聲問道︰「想不到只這片刻工夫,你二人就已這般熟絡?」

楚夕若嘴角一撇,忍不住向他白過一眼。少卿也不著惱,暗朝身旁兄長吐了吐舌頭,又順勢扮個鬼臉。

賀庭蘭面色哂然,又問道︰「臨來之前,庭蘭也曾去向上一任的薛知州討教。不過據他所言,這江夏城中的公人首領似乎應是一位老伯。藍姑娘,不知此中是否另有隱情?」

「大人容稟,卑職正要同您說起此事。」

藍天凝面色稍異,似乎有些慌亂。後又起身執禮,凜然答道︰「薛大人同您提起之人,其實便正是家父。」

「哦?那如今這又是……」

賀庭蘭心下驚奇,卻也不忘教她先行坐下。藍天凝低聲稱是,暗里糾結半晌,方才幽幽開了口道︰「本朝法度,似卑職等出身皂吏之家,官籍之中從來皆有在冊。凡此中人若想告老歸鄉,便須得子承父業,以為代代相傳。」

「家父自早年間入得公門,至今已有四十余年,如今年老體邁,只想在家中安度晚年。可惜他老人家膝下並無子嗣,除卻卑職之外……便已再無其余可供替代之人。」

眾人恍然大悟,又依稀追憶昨日其與柴公差在公堂里來言去語,那也分明足可彼此印證。

一旁顧楚二人還未說話,賀庭蘭卻忽然站起身來,肅然起敬道︰「藍姑娘一片至孝之心,當真令人欽佩至極,請……請受庭蘭一拜。」

「大人!您……您這是做什麼?」

藍天凝大驚失色,騰地自椅上躍起,一般的還禮作答。直俟賀庭蘭直起腰身,這才滿臉惴惴不安,與之一同重新坐定。又以目中余光偷偷瞄向上官,種種窘迫局促模樣,反倒愈添明艷嬌美。

「藍姑娘年紀雖輕,手下卻著實好俊功夫!昨日你我一番各自交手,至今猶較在下心中好生贊嘆不已。」

見四下氣氛微妙,少卿便順勢接過話頭。而他此話雖難免略帶恭維之嫌,但藍天凝一身武功所系,倒也誠然要較尋常官府中人強出甚多。單單是能將一口鋼刀使得如此得心應手,渾若天成,縱然放眼江湖之中,亦是絲毫不落下乘。

藍天凝先行謝過少卿抬愛,只說皆因父親膝下無子,自己才自幼便在其教導之下,學過一些粗淺的皮毛功夫。

她澀然一笑,道︰「只是若同顧少俠相比,那也實在不值一提。」

說者無心,聞者有意。楚夕若坐在一旁,听藍天凝提及家中老父,心下里也難免頗覺不是滋味。

也不知青綺回到家後,是否已將那玉牌交至母親手中?而待她見過此物,心中又會作何感想?諸如此類郁結于胸,剪不斷,理還亂,縈繞如麻,參差蔓附,糾纏錯結之間,真教人好生痛苦煎熬。

「甚矣!庭蘭之愚甚矣!」

便在此時,賀庭蘭卻忽以手拍額,仿佛如夢初。

「我倒險些忘了,咱們來這里究竟是要做什麼的!」

經他一言點醒,其余三人也同樣悠悠回過神來。而等桌上裊裊粥香,借著騰騰熱氣暗叩鼻翼,頃刻間竟全都食指大動,一時滿心期待不已。

賀庭蘭面色平和,當下半欠起身,動手盛得微滿四碗,分別將其輕輕遞至三人面前。

「二哥,我原以為這天下做官之人即便不能錦衣玉食,總歸也該當養尊處優。只是如今你這份君祿食的……倒著實與他們有著大大的不同了。」

賀庭蘭微一怔神,循著少卿目光遙遙看向自己袖口,便也隨之恍然大悟。

原來只因適才自己伸直手臂,為眾人送遞粥食,遂自然而然,露出內衣上幾處舊時所紉縫補。

對此,賀庭蘭卻無半分存心遮掩之意,神色如常放下手中羹匙,轉而拋出一句意味深長話來。

「諸位可知,當今世下尋常莊戶人家,每每朝乾夕惕,辛勞忙碌一歲,待到年終之際究竟得能收入幾何?」

「這……」

他如此突兀一問,頓教顧楚二人面面相覷。楚夕若出身世家豪門,回憶早前之時,便曾因不諳世事疾苦,而倍遭少卿與柏柔連番冷嘲熱諷。如今一路走來,固然早已經歷頗多,可諸如這等具體之事,卻還依舊全然一無所知。

至于少卿從前雖與父母一齊游蕩江湖,只因後來始終長在青城眾人羽翼庇護之下,所謂尋常莊戶生活,竟同樣連半日也未能親身經歷。如今除卻面色凝重,緊擰眉頭,也實不知該如何開口。

又過半晌,楚夕若才面露遲疑,小心翼翼道︰「我想……若是一年風調雨順,四季得時,歲末之際想要盈余下三五十兩銀錢……總歸應是綽綽有余的吧。」

只是她所說種種,卻只得來賀庭蘭陣陣悵然苦笑,唇齒翕張,喃喃自語道︰「若是本朝百姓皆能如夕若姑娘口中一般,想必他們人人便連做夢時分……也都足能自行笑醒。」

「少卿,你對此事以為如何?」

「我……」

少卿一時語塞,眼見躲避不過,只得靜下心來思忖片刻,隨即言之鑿鑿道︰「十兩。假使一年到頭竟連十兩銀子都尚難得來,則尋常生計定然無法保全。」

「至于盈余二字……恐怕也實在極難做到。」

賀庭蘭凝望少卿,嘴角肌肉好似微微一陣痙攣。轉而看向藍天凝,向她輕聲問道。

「藍姑娘,對此你又是否有所知曉?」

「卑職從前在家,曾听父親提起往年賦稅收納之事。大人所問……或可由此處略見一二端倪。」

藍天稍作遲疑。目中余光看似無意,自在場三人身上逐一掃視而過。

「本朝稅法,十抽其二。倘在尋常年景,凡每莊戶合繳之數當在約莫五六斗間。設使遭遇旱澇,則或可酌情減少,但也從無低于四斗以下之先例。若是將其余所得悉數折合銀錢……則總計斷然不會超過五兩之數。」

听聞藍天凝口中吐出五兩二字,顧楚二人皆竦然變了臉色。一時雙雙似有話說,卻又不敢再往下面多想。

「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

賀庭蘭輕嘆口氣,潛移默化間,又默然望向手邊一碗寡淡清粥。

「少卿你剛剛說,倘若一戶歲入低于十兩,則日常生計便無從得以保障。可如今天下萬千之人卻獨獨只靠這區區五兩銀錢掙扎求活,終日飽償饑饉交加之苦。而如此,尚只是些許自有其田者,一旦身為佃戶,得到手中之物更要較此少之又少。」

「路有餓殍,室若懸磬。民生凋敝困苦至斯……恐怕這也是二位先前所從未能想到的吧。」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