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心魔種

作者︰漢斯咖啡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小子!這話我只同你說上一遍!」

秦夫人蔑然一笑,性命雖已似風中殘燭,言語關頭卻依舊不失氣勢十足。

「今後你若是敢負心薄幸,做出了什麼對不起我這女兒的事來,我便做鬼也絕不會放過了你!」

「少卿不敢,少卿不敢……」

少卿脊背發涼,一時竟不敢同秦夫人對視。目中余光偷偷往楚夕若處旁窺,卻看見她同樣一臉苦澀,耳根更紅的幾欲滴出血來。

山風如練,吹落繁花。秦夫人身子猛地打個縠觫,立足未穩險些摔跌。萬幸楚夕若眼疾手快,登時閃身在其腰際輕輕一托。

「我先扶您回屋躺下,其余的事情咱們之後再說不遲。」

她小心翼翼,攙扶秦夫人便向屋中走去。秦夫人咳嗽數聲,終歸未再扞拒,而此期間,少卿便一直默然佇在院中,直俟耳中再度傳來房門合閉之聲,楚夕若獨自歸轉而來,這才如遭電擊般重新驚醒。

他喉嚨聳動,好似有話要說,最後竟又嘴角一癟,如同遭人抽走了體內魂魄。

楚夕若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可直到如今自己也早已別無他法,便與少卿四目相對,一時俱從對方眼中看出良多惶恐無措。

她粉臉煞白,跌坐在石階之上,假想少時秦松篁得知事情真相,從而大發雷霆之狀,不由得通體一陣惡寒襲來。

渾渾噩噩間,她忽覺觸手一物溫暖濕膩。愕然望去,見少卿不知何時竟已來到身畔,而後雙腿微曲,一般的從旁坐下,一只左手不偏不倚,正好輕輕半掩在自己手背之上。

「姓顧的!你……」

楚夕若低低一聲驚呼,下意識欲要躲縮。可待發覺少卿面色慘白,一呼一吸更頗為急促,又不禁暗暗心生惻隱。五根皓玉似的手指微微蜷作一握,俄頃徐徐松開,只將兩道目光慌張張移向別處。

「我……我好怕……」

「你說什麼?」

楚夕若吃驚不淺,難以置信般望向少卿,又感到他掌心一片汗水涔涔,至此方才驀地發覺,原來這平日里看似意氣風發之人,實則亦不過同自己年紀相仿,亦不過堪堪少年模樣。

「待會等秦前輩回來後,咱們只管同他好好地說。若是他怒氣難消,執意要打要殺,我……」

她唇間囁嚅,原是想說不論結果如何,自己皆願與他一同承受,可礙于女兒顏面,思來想去終又生生咽回肚中。

少卿心思過人,對此豈會不知?大為動容之余,反將楚夕若一只柔若無骨似的手掌愈發攥緊了幾分。

「我並非貪生怕死,而是怕教旁人說成恩將仇報。還怕……還怕鮮于太師父的大仇,從此便沒有人再去理會……」

他口中喃喃自語,言訖深吸口氣,放眼院外聯袂長林。雖說已至初秋,四下里卻依舊是一副草木葳蕤,翠浪如織之貌。

雲輝,明滅不定,偶有曦光鑿穿林壑,篩落一地斑駁瓊影。

忽的,近畔林中沙沙作響,似有腳步傳來。二人心下猛地一顫,俱知這究竟意味什麼。

「走吧,我們……去見秦前輩。」

楚夕若低聲開口,即便明知此去吉凶難料,但也總歸得去面對。當下緩緩抽出手來,迎著那異響獨自走去。少卿先是一怔,眼望前方一條背影孤獨伶仃,似有五味雜陳心間。

「一人做事一人當,何況我堂堂男兒七尺之軀,怎可膽小如鼠,卻教他人擋在前頭?」

一念至此,少卿總算振奮精神,幾度健步如飛,轉眼反倒將楚夕若徑直甩在背後。

「楚姑娘,莫非是阿渚身子有恙,你們這才如此急切喚我?」

二人先後出門,舉目便見秦松篁手執鏘天歸來。他心中記掛妻子安危,甫一站定便連聲發問,待從楚夕若口中得知一切無恙,總算教胸中巨石堪堪落定。旋即卻又滿月復狐疑,將二人分別打量片刻,眼神之中更似暗藏些許不悅。

「秦前輩,我們之所以請您回來……是想同您說一說冰玉紅蓮之事。」

少卿此話既出,更教秦松篁如墜雲里霧中。依稀記得二人旬月相處下來,自己似乎並不曾向其說起過冰玉紅蓮之事。不過轉念也只道是楚夕若在閑談中無意提及,而少卿剛好又對此物見地極深,故而急尋自己回轉。

倘若果真如此,則于妻子病情而論自然大有裨益,他遂趕緊開口追問,就連眼中也都分明泛起絲絲煥然光澤。

可秦松篁愈是如此,少卿胸中便愈覺忐忑難安,先前種種豪情壯志如在頃刻間煙消雲散,到頭來竟連看也不敢朝他多看一眼。

「秦前輩,是少卿……愧對您老人家救命之恩,無論您要打要殺,我也絕無半句怨言。」

須臾,少卿終于緊咬牙關,驀地將心念一橫,旋即不由分說,便向秦松篁跪倒下來。

秦松篁被這突如其來之舉驚得微微一怔,伸出兩條臂膀想要扶他起來,卻被少卿身形一矮,遙相避了過去。

「楚姑娘,他這究竟是……」

秦松篁滿心奇疑,既見少卿默不作聲,當下便轉而向楚夕若發問。楚夕若面露難色,一句話語明明便在口邊,卻又端的重愈千鈞。一時間更從心下暗生糾結,不知自己將秦松篁喚回之舉究竟是對是錯,而倘若二人就如少卿彼時所言般遠走高飛,又是否會遠勝如今這般境地。

「江陵城外的冰玉紅蓮……早已被我給服下多日了!」

少卿這話不啻平地驚雷,頓教秦松篁身子猛地一顫,腳下連連退出數步。俄頃終于自懵然中回過神來,卻依舊覺眼前一片天旋地轉。

楚夕若見他身形發晃,遂趕緊上前相扶。渠料卻遭其一把推開,更使五髒六腑無不被攪得七葷八素,一張俏臉霎時轉作慘白。

「你……你說什麼?」

「晚輩說,您先前安放在江陵城外的冰玉紅蓮……早已被我給服下多日了。」

少卿長跪不起,先是在口中重復一遍剛才所說,隨後便把昔日之事對他如實道來。等到全都言訖,四下登時復歸沉寂,惟聞三人呼吸之聲此起彼落,仿佛一派滴水凝冰。

「難怪我當初為你診脈之時……便曾發覺你體內隱隱藏有一股奇異氣息,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秦松篁慘然大笑,其聲淒厲絕倫,更似飽含萬千痛苦煎熬,「其實我早該想到,除卻冰玉紅蓮這等世間靈藥,放眼天下又有何物還能……」

「想我處處摯誠,甘願舍卻一切助你痊愈。獨獨只是想讓阿渚好好地活將下去!」

他兩眼通紅,渾與平日判若兩人。又轉頭恨恨望向少卿,憤然大叫道︰「顧少俠,我來問你!莫非便連如此一樁事情……你也是不肯教我稱心如意的麼?」

「秦前輩……」

少卿頰間發燒,一時更覺無地自容。良久終于鼓足勇氣,艱難開口道︰「千錯萬錯,皆是晚輩一人之錯。只是少卿身上尚有血海深仇未報,求前輩能再容給我些許時日,待我大仇得報過後定會重返此地,到時要殺要剮……全都听憑您來發落。」

他咚咚數聲,便向秦松篁叩下頭來。只是秦松篁如今心神大亂,卻對此視若無睹,念及妻子性命難保,不知不覺已是兩行老淚縱橫。

片刻,秦松篁忽然直勾勾緊盯少卿,唇角肌肉分明一陣痙攣。

「冰玉紅蓮……你說冰玉紅蓮已被你事先服下,這究竟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少卿心中惴惴,正要據實作答,轉眼頓覺勁風撲面,直刮得臉上肌膚隱隱作痛。等到那罡氣四下散盡,秦松篁竟已欺抵身畔,右手五指便如道道鐵鉤,死死抓在自己小臂。

「大概……是兩三個月之前的事情了吧。」

少卿喉嚨發干,強忍臂上痛楚說道。秦松篁听罷如蒙大赦,一張面孔竟因大喜而漸漸扭曲變形,僅有兩眼兀自閃爍放光。

他滿臉怪笑,喃喃自語道︰「二三個月……還好只是二三個月,這很好!這很好!」

「秦前輩!您這是……」

楚夕若大驚失色,已然自其話里話外隱隱察覺出幾許不祥。反觀秦松篁則目光懾懾直望少卿,又旁若無人般小聲念叨開來︰「冰玉紅蓮乃是當世靈物,即便遭人誤服,藥力也定不會如此輕易消散!」

「待……待會兒……我便把你剖膛挖心,做成藥引給阿渚服下。到時她定會病情大好,我和她……便能再做上十年二十年的神仙眷侶啦!」

「秦前輩!」

他口中聲音雖不甚高,可在楚夕若听來卻端的心驚肉跳。粉拳緊攥失聲驚呼,只盼其能回心轉意。奈何此刻秦松篁心魔深種,如何再听得進旁人只言片語?出手如風,發難奇疾,一指叩在少卿胸前羶中氣海,旋即猿臂長伸,將其平平抓在手上,不由分說便向院中發足疾行。

「前輩!請您先听夕若一言!」

事已至此,楚夕若也早已再顧不得什麼輩分尊卑,腳下疾若馳鶩,徑直擋在秦松篁去路,「冰玉紅蓮固然玄妙無窮,但既已被人服下數月,如何還能再從體內抽離出來?」

「你不懂!冰玉紅蓮與別物截然不同,截然不同……」

少女此話雖恁地不假,可秦松篁此刻心心念念唯有盡快治愈妻子,縱然這希望再是渺茫,也絕不會就此放棄。而楚夕若這番苦苦規勸,在其听來也不過是為教自己放過手中之人而已。

可如今在他看來,倘若妻子與少卿之間只能獨活一個,那麼能夠活下命的也自然該是妻子無疑。凡此種種縈繞心頭,秦松篁登時無所遲疑,身形一晃縱掠倏忽,化作一團森然灰影,自楚夕若身邊一閃而過。

「秦前輩!請恕夕若先行得罪了!」

諸般苦勸無果,終于教少女認清現實。與其一味聲淚俱下,倒不如先下手為強,縱然自己武功同秦松篁天差地遠,但若不竭盡所能全力一試,又有誰能擔保日後不會追悔莫及?

她心念一橫,臉上端的別是一番篤定決絕。腳下騰挪驟起如電,十指連動箕張翼舒,但聞四下里嗤嗤之聲不絕于耳,凡所到處草木披靡,如遭雨打風吹。

她素知秦松篁武功卓絕,尋常手段勢必難以奏效,是以出手關頭可謂全無保留。可饒是如此,秦松篁雙腿卻連停也不停,只振開衣袖順勢一拂,那無數指力撞在上面便如泥牛入海,眨眼盡數消弭無形。

楚夕若心下既驚且駭,知這已是秦松篁在刻意手下容情。可若教她就此將少卿生死置于不顧,無論如何終歸絕無可能。便又咬破舌尖,強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繼續徒然做著無用之功。

另一邊廂,秦松篁耳畔風聲呼嘯,時候漸久難免不勝其煩。口中高呼一聲「滾開!」,湯湯一掌直奔楚夕若面門。

楚夕若如蒙滅頂之災,霎時間似有一股萬鈞巨力洶洶侵體,頓教其化身風中浮絮,直直向後飛出甚遠。等到「砰」的一聲重重摔跌在地,喉嚨處更覺腥甜大起,險些就此嘔出血來。

她秀眉緊蹙,雖說甫遭重創,卻偏不肯知難而退。強行理順胸中氣息,足尖點地一躍丈許,反是逆著周遭朔朔罡風搶攻而上。而其眉目決絕,一副堅毅如鐵,儼然竟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楚姑娘!」

秦松篁忍無可忍,話音甫歇遂變掌為爪,裹挾陰風破空疾探。只一瞬間,便不偏不倚正抓在她咽喉之上。一條小臂骨節格格宛如爆豆,直接將少女高高提在半空。

「楚大哥于我恩同再造,我自不想以怨報德,傷及姑娘性命!」

他言辭冷酷,一席話余音尚在,但見其腰畔鏘天烏光暴漲,呼嘯出鞘。挾萬夫不擋之力直插在門前白地之間,似因個中余勢未盡,便兀自搖曳不止,振起嗡嗡輕鳴。

「可我也把丑話說在頭前,若有誰再敢踏過此劍半步,那便休怪我不念往日恩情!」

楚夕若面色紫青,幾乎被他捏得背過氣去,無奈甚是艱難的點了點頭。秦松篁見狀,也未太過為難了她,指端微微撤勁,便將其打橫扔至數丈開外。

隨後,他又目蘊柔光望向妻子臥房,在口中喃喃念叨開來。

「今日是九月初三,九月初三……」

「還有兩天的工夫,咱們夫妻二人來到此地便剛剛好三十年啦!我便教這小子再多活上兩日,等到兩天過後……再用他的心肺來為你醫病。」

他嘴里哆哆嗦嗦,臉色也陰晴不定。轉而念及妻子安危,終于再無片刻遷延。便將少卿挾在手上,火急火燎就此踏進門去。

楚夕若一邊咳嗽,一邊踉蹌著從地上爬起,原本白皙如雪的脖頸之上,赫然可見五枚醒目指印。

她心急如焚,涔涔汗如雨下。萬幸听秦松篁適才言外之意,似乎要教少卿再多活上兩日,等到兩日過後方才痛下殺手。可只這區區兩日工夫,自己又究竟該做些什麼,才能使秦松篁從此回心轉意?

風起颯颯,拂面紛紛。少女眼前一陣眩暈,不禁下意識的想要穩住身形。渠料無意中右手掌心自鏘天劍刃之上輕輕劃過,頓時便被這從前廣漱至寶割破肌膚,自傷口處汩汩流出血來。

楚夕若手上吃痛,卻也同樣為之驚醒,銀牙輕咬,暗自尋思道︰「秦前輩原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只因掛念秦夫人安危這才一念成魔。」

「剛剛是我執意要將秦前輩喚回,而那姓顧的……那姓顧的之所以留了下來,也正是因為不肯舍了我獨去逃命。事情到了如今,我總要想方設法救他,絕不能眼睜睜見他沒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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