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伉儷情

作者︰漢斯咖啡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她嬌軀微晃,其實心中早已有了思量。手間血汗糅雜一處,便扶在鏘天猶如墨染似的劍柄之上。

等到漸漸穩住身形,遂不顧適才秦松篁一番危言恫嚇,踉蹌著便往里面走去。

重新回到院中,楚夕若不由長舒出一口氣來,回憶腳下這寥寥數丈光景,其間卻恍若相隔著千山萬水,百丈崇崖,教人筋疲力盡,只覺心力交瘁。

她舉目四望,見槐花滿枝,紛紛雪落,卻已無心傷春悲秋。本想徑直前去再勸秦松篁,可雙手才一觸及房門,卻又登時如遭電擊般縮回,兩條秀眉亦隨之微微緊蹙。

「秦前輩早已有言在先,倘若發覺我突然闖進門來,只怕反倒有害無益。」

「如今我唯有教他自行轉醒,認清事情已然無從更改,或許才能保全那姓顧的一條性命。」

話雖好說,事卻難做,楚夕若所想固然有理,可秦松篁同妻子感情甚篤,若要他自行回心轉意,那也真比登天還難。

她生性不似少卿般機變百出,但卻獨獨勝在堅韌。幾度深思熟慮,當即移步退到台階之下,輕咬朱唇,深吸口氣,而後鄭而重之的理順衣襟,就此朝那房門方向跪倒下來。

世人皆說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她原以為秦松篁見到自己此番摯誠,定會在心中有所觸動。孰料這一跪直到翌日晌午,事情卻依舊全無半分轉機。期間秦松篁雖從屋內來回進出數次,可除卻首度甚感驚訝,眉宇間頗多玩味之外,便再未對此多做半分理會。

楚夕若嘴唇煞白,額上密布一層細密冷汗,至今早已漸覺不支。曦光如織,絢爛斑斕,躍然射落在她兩片慘淡臉頰之上,一時更顯亦真亦幻。

她身形飄搖,恍若浮絮。徐徐山風過際,不由微微打起擺來,復而念及兩日之期今已過半,一時端的悲從中來。身心俱疲之際竟不由得萌生出一樁無由妄念,覺與其這般平白受辱,倒不如干脆一死了之,總也是個利落痛快。

便在其渾渾噩噩,腦中一派胡思亂想之際,忽听見未遠處陣陣窸窣入耳,在這靜謐時分可謂格外清晰。

少女神色稍異,強忍疲憊側過頭去,但見約莫丈許之外,一只黃雀正撲朔欲飛。只是不知為何每每奮力騰越數尺,便會驟然急往下墜,一連數次已是摔得遍體鱗傷。

楚夕若滿臉驚詫,待又仔細觀察片刻,這才恍然如夢初醒。

原來在那黃雀右翅下方,赫然正插著一根細小荊條,許是創傷未久,數點鮮血猶自傷口處滲出,將偌大一片羽翼染作暗紅。

楚夕若微微動容,眼看這小小黃雀始終未曾氣餒服輸,更不禁在心中好生欽佩不已。兩相比較之下,自己竟險些因一念之差自戕,那也委實荒唐至極。

便在此時,那黃雀也已覺察有人正默默注視自己,遂蹦蹦跳跳來到少女面前,口中嘰嘰喳喳,打開雙翼連連作勢撲騰。

「你……你是要我來幫你?」

那黃雀听罷,聒噪愈甚,更三下兩下跳到她手背之上,兩只漆黑眼眸滿是希冀。

楚夕若吃驚不已,便同那黃雀四目相對,俄頃顫巍巍將其托在掌心,另一只手如履薄冰般撥開羽毛。蔥根似的玉指輕輕探下,就此把那荊條自其翅膀間緩緩拔出。

那黃雀雙目輕闔,自始至終憑她動作。等那荊條一被取出,登時煥發精神,振翮高飛而起,輕啼連綿不絕。臨行前猶不忘在少女身畔繞飛數周,半晌才悠游輾轉,消失在一片旖旎山色之間。

「你只道是我救了你的性命,可實則……卻是你救了我的性命。」

楚夕若面色哂然,朝那黃雀遠去方向凝望許久。恍惚之間 終于教心中轉作一派澄明。

眼下秦松篁狀若瘋癲,或許明日一早仍會一意孤行,將少卿剖膛挖心制成所謂藥引。可如今既還時候未到,一切便都尚有轉機。無論如何,自己都應竭盡萬分努力,至于最終結果如何,那也唯有等到試過方才知曉。

至此,一絲信念遂在其心中重燃。她小心翼翼,將兩條業已麻木的小腿略微屈伸,口中喃喃自語道。

「鳥兒鳥兒,這可真多謝你啦!」

如此又到黃昏,凡人力終有盡處,楚夕若心智雖堅,時至現下終于再難支撐。面如金紙,簌簌打顫,一襲月白色輕衫已被汗水與山露打濕,隱隱露出下面如雪粉肌。

山風料峭,寒意陡生。她腦子昏昏發脹,四肢百骸無不酸痛難當。本想稍作動彈掃除疲倦,孰料卻一下栽倒,眼看便要在地上磕的頭破血流。

「小心!」

房門洞開,清影倏倏。秦松篁衣袂飄然,縱身而出,來去之快實與鬼魅無異。當下不由分說,將她穩穩攙扶起身,左手在其背心之上輕輕拂過,頓使少女如沐春風,實是說不出的泰然舒暢。

「孩子,你又何必非要如此?」

秦松篁面露惻隱,終不願見她似這般自苦。楚夕若听罷,只是澀然苦笑,兩片嘴唇因整日滴水未進而變得皸裂發干,沙啞了嗓音低聲哀求道︰「秦前輩,請您看在他不知者不罪,姑且饒其一條性命。」

「不行!」

未曾想秦松篁竟是勃然大怒,憤而大叫道︰「難不成你要我眼睜睜看著阿渚沒了性命,自己卻只在一旁什麼也不做麼?」

「可是您即便把他殺上千次萬次,莫非就真能對尊夫人的境況有半點益處了麼?」

「我……」

楚夕若一記當頭棒喝,總算教秦松篁自癲狂中依稀回過幾分神識。可只區區一瞬過後,他便再度怒目圓睜,一雙黯淡老眼血絲縱橫,如有爝火從中躍然跳動。

「你給我好生記得了,若是有誰敢教阿渚去死,我便定然先教她先活不成!」

「可……」

楚夕若聞言急欲辯解,可抬頭撞見秦松篁兩道冷峻目光,又不禁悚然遍體生寒。

「楚姑娘,我並非不知君子不該奪人所愛的道理。」

須臾,秦松篁終于長長一聲嗟嘆,語氣也已較適才和緩許多︰「可阿渚卻與旁人不同。我……我雖知此舉多半徒勞無功,可若不親自試上一試,卻又如何能夠死心?」

「可嘆秦某垂垂老矣,唯獨想請姑娘成全。求求你……便教我姑且做上一次小人吧!」

「我……」

楚夕若神情恍惚,眼見他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心中同樣痛如刀割。倘若能以自己一條性命,換來此事皆大歡喜,想必也定會義無反顧。

奈何天不遂人願,偏偏乃是少卿誤服下了冰玉紅蓮,偏偏秦夫人便要因此命歸黃泉,實不由得令人慨嘆命數無常,天意從來難測。

「前輩不願放棄夫人,我亦不願放棄于他。既然如此,夕若願在此待到明日,即便當真不能救人性命,至少……也能提早為他收尸。」

「你這孩子!」

秦松篁神情微妙,實未料到她心志竟會篤定至斯。眼見其一語甫歇,當即重新跪倒,一時竟頗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他才悵然若失,訕訕開口道。

「明天一早,我會以內力震碎顧少俠體內大小經脈,從始至終只需片刻工夫。想必……總不會教他受太多苦楚。」

「一切……全都在于前輩一念之間。」

而今楚夕若再次跪倒,頓覺一副膝蓋如有萬針攢刺,每一刻皆是莫大煎熬。可若教她因此知難而退,那也絕無半分可能。便將十指嵌入掌心,慘白了嘴唇不再多言。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秦松篁將這種種看在眼里,心中難免暗生惻隱。本已伸出手來相扶,可轉而念及妻子猶然命懸一線,到頭來也只得狠下副心腸。拋下一句︰「你要待多久那都隨你。」隨後怫然甩袖,邁步重回房中。

墨色悄生,風卷塵氛,吹皺一澗粼粼月光。楚夕若神志愈發恍惚,體力早已透支良多。想到離明日之期業已為時不遠,不由更加憂心忡忡,眼眸一酸,險些簌簌落下淚來。

「姓顧的,若是明日你依舊死了,那也合該是你今生福淺命薄,我……」

她玉容慘淡,望向梢頭冰輪如水,連日來諸般境遇便如走馬燈般自眼前一一閃過。轉而又將思緒從少卿處,倏倏移回到自己本人身上。

想自己素來行事,自覺無愧公理人心,可陰差陽錯間卻同骨肉親人反目成仇,成了世人口中不孝不義的無恥之徒。而及至眼下,更是連少卿的一條性命也都難以保全。

聖人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既是如此,卻又為何厚此失彼,唯獨這般薄之于我?

「好女兒,你這是在做什麼?」

這聲音老邁無力,好似行將就木,正是秦夫人步履蹣跚,不知何時已緩緩出得屋來。

楚夕若眼眸含淚,原想將滿月復愁緒向她傾訴,可遠遠望見秦夫人一臉憔悴病容,又如何忍心為她平添煩惱?

「怎麼,莫非是那小子一不小心,給遇到什麼難處了麼?

秦夫人慧眼如炬,一語將她心事道破。楚夕若粉臉煞白,正要矢口否認,卻被秦夫人猛然抓住手腕,眼光凌厲譬若尖刀。

「你只需告訴我是與不是,其余的全都不必多講。」

「我……」

楚夕若一時語塞,只得輕點點頭,紅著臉將原委一五一十道來。等到好不容易說完,終于再難壓抑滿腔苦澀辛酸,忍不住當場哭出聲來。

「區區一點小事便只知道哭哭啼啼,那又能有什麼用處!」

秦夫人聲色俱厲,竟似一掃頰間病色,自紛紛韶華中重新拾得幾分曾經的果斷決絕。楚夕若如遭電擊,不由自主止住抽泣,便在她身邊噤若寒蟬。

「你去那邊取一瓢水來給我。」

二人沉默良久,秦夫人總算冷言冷語,率先打破沉寂。楚夕若如墜雲里霧中,卻也唯有依言照辦,只是她久跪之下早已氣力衰竭,甫一起身便立足未穩,直接摔跌在地。

秦夫人從旁瞥見,遂雙眉一軒,冷漠呵斥道︰「起來!」

「是……」

楚夕若深吸口氣,饒是雙膝處痛不可當,仍舊蹣跚了腳步向前挪動。這原本並不甚遠的一段距離,竟被她足足走了小半盞茶的工夫。

等到將那滿滿一瓢冰冷刺骨,兀自散發料峭的清水雙手遞給秦夫人後。她反而半晌毫無動作,只黯然看著水中自己一張憔悴倒影怔怔出神。須臾來到石凳處坐定,兩眼微微闔閉起來。

「你去把秦松篁喚出來,就說……是我有話要同他說。」

楚夕若低聲應諾,就此拾級而上。幾經叩動房門,里面終于傳來秦松篁老邁沉重之聲。

「楚姑娘,先前我已同你好話說盡,眼下……咱們總是不見面的為好。」

「前輩容稟!」

楚夕若聲音虛弱,卻又火急火燎,唯恐業一切已不及︰「並非是夕若有意叨擾,而是尊夫人有話想要與您說起。」

「你說阿渚也在外面?」

對此,秦松篁倒頗覺意外。將信將疑向她發問,待得到其肯定答復過後,忙急匆匆從屋里出來,頗為關切道︰「外面山氣寒冷,你還是趕快回……」

他話音未落,一抹亮色忽在眼前乍現開來。等秦松篁再回過神來,兩片臉頰之間早已寒意徹骨,瀝瀝水簾自鬢角下頜流淌下墜,不免甚為狼狽。

「阿渚!你這是怎麼了?」

面對妻子這番劈頭蓋臉,秦松篁竟毫不著惱,口中反倒關切居多。說罷不顧滿身狼藉,心心念念便要將妻子送回屋去。

秦夫人何等心性,豈會輕易善罷甘休?劈手便將他右臂打向一邊,寒聲質問道︰「你且告訴我,這究竟是怎生一會事情?」

秦松篁道︰「你先回去歇息,有什麼事情咱們明日一早再說不遲。」

「少廢話!你若不立刻與我說個明白,我便即刻先把你給殺了!」

「我……」

秦松篁本想借三言兩語,將此事搪塞過去,可抬頭猛一望見妻子那因病痛折磨,早已形同枯槁似的面龐,卻又哪里忍心再行蒙騙于她?經年愁緒化作一腔老淚,竟在當場失聲痛哭。

「我只想教你好好地活下去……我單是想教你好好地活下去吶……」

眼看丈夫老淚縱橫,饒是秦夫人平素冷酷過人,到頭來仍不禁微微變了臉色。左手死死抵住旁邊石桌,一條身子努力前向弓探,似因用勁過猛,使本就蒼白如紙的臉龐更顯慘淡異常。

楚夕若憂形于色,趕緊前去照料,卻被秦夫人一記凌厲目光阻止,再不敢輕越雷池半步。

「這些年來你心中的苦楚……我自然全都知道……」

她張開臂彎,將丈夫攬入懷中。竟一反常態似的忍俊不禁,抬手拭去秦松篁頰間未干淚痕。

「明明一大把的年紀了,怎的逢起事來還是這般矯情?早知如此,倒不如當初果真給你一劍刺個對穿,總也省得像現下這般哩嗦。」

「你說什麼?」

秦松篁先是微驚,後又大喜,嘴里喃喃自語道︰「若當真能死在你的手里,我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老東西!從前怎的不見你這般不要臉皮?」

秦夫人笑罵一句,臉上竟依稀泛起一絲少女般的淺淺紅暈。又同丈夫十指輕扣,仿佛三十年來浮沉韶華,正在彼此心尖漲落迭涌。

她面色恬靜,便在丈夫耳畔溫言細語,「秦郎,去把里面的那個小女圭女圭給放了吧!」

秦松篁先是一怔,分明有些犯難,猶豫著幽幽應道︰「只是你現下的病況……」

「你我在這無人問津的所在,到如今已然做了整整三十年的夫妻。咱們……總歸是該知足的了。」

秦夫人語氣殊為平靜,又話鋒一轉,柔聲發問。

「還是說……你想學當初的昭陽一般,非要教天下事全都遂了自己心意才算罷休?」

秦夫人此話,不啻電擊一般。秦松篁周身大震,唇角肌肉一陣痙攣,遙遙追憶從前光陰歲月,一時不禁深陷迷離悵惘。

回想彼時,不正是因妻子身為江湖殺手,故被自己恩師昭陽所不容。自己不堪任人擺布,這才終于下定決心,同她就此叛上青城。

凡此種種皆已成為過往,可如今風水輪換,莫非自己便真能狠心無情,教這世上從此再添一對陰陽永隔的登對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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