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平生願

作者︰漢斯咖啡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自然是婆婆教給我的!」

這話從秦夫人處月兌口而出,卻使楚夕若听後更覺如墜雲里霧中,忙不迭又發問道︰「您說的這位婆婆……她又究竟是誰?」

「婆婆便是婆婆,那又有什麼好說?」

秦夫人白眼一翻,好似頗不耐煩,不過想是已將楚夕若視若己出,停頓片刻後仍舊實情相告︰「沒遇到秦松篁前,我便一直是跟著婆婆過活。那足足總是有……總是有十七八年的工夫。」

「至于這一身的武功,也全都在是那時候,由她親自教給我的。」

楚夕若妙目圓睜,又是一番循循善誘,想要將這一切全都搞個清楚。

「那……您可還記得這位前輩的尊姓大名?」

秦夫人撲哧一樂,伸手自她臉頰間輕輕一刮,悠然笑答道︰「你這小人兒,偏是生出這些個沒頭沒腦的問題!都已是三十年前的陳年舊事了,我哪里還能記得她究竟姓個什麼?」

「不過名字嘛……名字……我似乎听旁人管她喚作扶風,也不知……」

「您說什麼?」

楚夕若這一驚著實非同小可,依稀回憶從打幼時起,自己便時常听父親與兩位叔父提及,說是他們曾有一個少時負氣出走家門的姑姑,而名字便正是喚作楚扶風三字。

這位族中長輩武功卓絕,世所罕有。只是不知為何卻忽莫名得罪了彼時 赫至極的廣漱宮主昭陽真人,兩相交手之下更殃及池魚,反倒教三叔楚人清從此抱憾終生。

因恐在言語間勾起楚人清傷心往事,昔日家中眾人往往皆對此諱莫如深。不過如今再聯想起秦松篁便曾身為廣漱首徒,隨後又執意為秦夫人叛出師門,看來楚扶風也多半正是因這二人這才牽涉其中,終究落得音訊全無。

「那位婆婆!您可知她現在何處?」

她雖同自己這位長輩素未謀面,但畢竟血濃于水,一時忍不住出言追問。秦夫人見後,卻只漫不經心揮一揮手,雲淡風輕道︰「我同她三十年未見,到了如今,許是早已死去多時了吧。」

「是了,她老人家若當真尚在人世,恐怕也該有不止八十歲的年紀了吧。」

楚夕若心中思緒涌起,不過生老病死,本為自然之理,到頭來也未覺如何悲傷。而看她半晌無言,秦夫人反倒哂然一笑,挑眉發問道。

「剛才這法子,你又是如何才想到的?」

楚夕若俏臉微紅,循著秦夫人目光一同往那槐花樹望去。當下亦無隱瞞,便將之前一番心思如實相告。

秦夫人听完頻頻點頭,無疑對此極為嘉許。轉而喜孜孜將她牽至那槐花樹下,臉頰煥彩閃爍流光,宛然成了一副小兒女模樣。

「當初我和秦松篁初來此地,他知我向來歡喜槐花,便想特意尋上一株植在院里。只是說來也巧,這方圓幾百里內偏偏便沒有一顆槐花樹。後來……還是他千里迢迢跑到了越州府,這才把它給帶了回來。」

秦夫人言語不輟,兩靨已在渾然不覺中微微漲作淡紅。楚夕若從旁靜听,又將目光落在枝頭灼灼芳華,心下亦為她二人伉儷情深而感嘆不已。

她倆兀自感懷,忽聞稍遠處房門異響,乃是秦松篁自屋內施施然走出,此刻正眼望妻子,向二人徐徐走來。

「你是誰?秦松篁在哪?」

孰料秦夫人竟如遭電擊,慌張張便往楚夕若背後躲藏。更怯生生抓在她手腕之上,無論如何也不肯撒開。

楚夕若心頭一懍,尚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見秦松篁反倒駐足微笑,便同妻子和顏悅色道︰「我姓秦,是受人之托,專門前來照料你的。」

「你說受人之托……那人可是秦松篁麼?」

秦夫人將信將疑,顫抖著聲音遙遙發問。秦松篁一副不厭其煩,輕點點頭說正是如此。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如此一來,總算教秦夫人如釋重負。心有余悸般緩緩走出數步,又將丈夫仔細端詳半晌,喃喃若有所思道︰「秦松篁姓秦,你也姓秦,想必你們定是相識的了。是了!秦松篁,那他自己又到哪里去了?」

「他去山下鎮甸里買些雜物,還有……還有槐花酥,約莫到了晚上,總歸是能回轉的了。」

「好極好極!我便知道他決計不會忘了!」秦夫人撫掌而樂,滿臉洋溢喜悅。轉過頭來又似驀然憶起何事,唇齒翕張,自顧自般念叨開來。

「我這便去外面等他回來,我這便去外面等他回來……」

「秦前輩,這是……」

等到秦夫人漸行漸遠,獨自出得柴門,楚夕若終于再難按捺心中驚詫。秦松篁默然片刻,目光遙向遠望,不曾自妻子背影間稍稍移開寸毫。

「她只記得曾經遇到過一個秦松篁,卻唯獨忘了此人早已成了自己的丈夫。」

楚夕若神色微妙,復將听到之言仔細回味數遍,一時不禁萬千感慨系之。而見秦松篁面露苦澀,卻獨不知究竟該如何安慰他才好。

「拙荊病情時好時惡,看來難免是要教楚姑娘多多費心了。」

秦松篁一眼過際,自不難看出院中諸般打斗痕跡。遂只道是妻子沉痾發作,心下不由愈發生出愧疚。楚夕若先是一怔,連忙出言解釋,秦松篁听後頗為驚詫,實未料到妻子竟會與她這般投緣。不過如此終究乃是自己求之不得,當下微微頷首聊表謝意,便也不再多言其余。

「秦前輩!」

二人身形一錯,楚夕若忽又開了繡口,可只堪堪說出三個字來,便已教頰間紅雲簇生。秦松篁會其心意,當下不緊不慢道︰「他如今傷勢已漸好轉,姑娘不必太過憂心。」

「多……多謝相告!」

楚夕若耳根發燒,不免頗為扭捏。秦松篁看在眼里,對此卻不說破,轉而又補充道︰「顧少俠此番境況危重,如今雖已略有起色,可若想竟于全功,恐怕仍需旬月方為妥當。」

「在此之前,姑娘還應耐心等待,更要多加留意自身傷勢,處處小心在意才是。」

「前輩同夕若恩同再造,一切便全都仰仗您來居中主持。」

楚夕若凜然稱謝,遙向秦松篁躬身。秦松篁亦不推辭,坦然受此一拜,隨後便往外面去尋妻子。只在將出門時,在口中吐出一句看似莫名其妙話來。

「他既是璇燭教主的徒兒,我所做這一切……那又其實何足掛齒。」

楚夕若心下微驚,隱約猜出秦松篁昔日勢必與璇燭本人,乃至青城一教另存千絲萬縷關聯。只是方欲詢問,這才驀地發覺他早已在悄無聲息間行出老遠,到頭來只得黯然一笑,將這滿月復疑竇暫且擱置不提。

「你!你怎的會在這里?」

風起微涼,撩撥發梢。楚夕若正要轉身回屋,卻見自先前秦松篁來時方向,一人目若朗星,正同自己對面默立,分明不是少卿是誰?

經昨夜一宿調理,此刻少卿臉上雖依舊不乏黑氣若隱若現,但若與初來時形如枯槁之貌相比,儼然早已強過千倍萬倍。

楚夕若眉關低鎖,掌心微微沁汗。因不願在他面前自取其辱,便只是咬著嘴唇不肯說話。四下里惟聞微風如許,漫卷芳菲,徜徉滿園馥郁悠悠。

俄頃,終是少卿目光游移,率先打破沉寂。

「先前之事……秦前輩已然全都同我講起過了。」

「多謝……」

楚夕若略一晃神,須臾將腳跟站穩,冷冷故作鎮定道︰「你不必謝我。扶危濟困乃是我輩本分,倘若將你換作了隨便什麼旁人,我也仍舊會義無反顧。」

少卿神情古怪,不知該說些什麼。楚夕若一顆心髒砰砰直跳,同樣在暗中想了又想,才假裝雲淡風輕道。

「秦前輩說你重傷未愈,總該好生歇息,等到……」

渠料少卿竟二目灼灼,粗暴至極將其打斷,渾與適才判若兩人。

「我若當真不死,日後去向楚人明那奸賊報仇雪恨時……豈不要教你從中大大為難?」

楚夕若低低一聲驚呼,雖惱恨少卿舊事重提,但又何嘗不知但凡此事一日懸而未決,那便如同一柄鋼刀般橫亙在二人之間。

楚人明究竟是奸是善,天下世人自有公論。奈何十余年叔佷情分血濃于水,縱然他業已不義在先,自己身為家中晚輩,莫非便果真能拋棄骨肉親情,眼睜睜放任少卿去向其討還血債?

她心中糾結自不必言,而少卿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不由得蔑然發起笑來。當下傲然拂袖,自其身邊蹣跚走過。

楚夕若百感交結,等到與少卿彼此靠近,更不難發覺他眼中血絲密布,眉宇間兀自頗多憔悴。囁嚅了朱唇想要開口,到頭來卻面頰緊繃,故作出一副寸步不讓。

「楚夕若呀楚夕若!你究竟是怎麼了!怎會變得如此荒唐!」

待她自懵然中再度轉醒,少卿早已走的不知去向。復而回想起自與其重逢至今諸多經歷,那也當真不勝唏噓喟嘆。

諸如此類感慨,其實早已並非首次,彼時自己只道凡此種種,皆因心中公道人心四字使然。不過而今回頭再看,卻又另有一番滋味悄然涌上心頭。

潛移默化間,這原該令自己深惡痛絕之人,不知何時竟已變得這般難以割舍。剪不斷,理還亂。一點絳唇迷離如許,半縷青絲撩亂朱紅。索性幽幽權作一嘆,管它來日碧落春風。

「好女兒,你總算來啦!」

夜半清寒,明河如瀑。楚夕若才剛進門,迎面便被秦夫人湊上前來,手中所捧滿滿一碗湯藥亦遭其奪過,看也不看便隨意放在桌上。

她只微微一怔,雙手腕間便給秦夫人輕輕攥住,又被牽到里面好生坐定。

秦夫人蛾眉舒展,滿臉洋溢喜悅。在桌前半側著身,不無炫耀般道︰「你快來猜猜,秦松篁這次究竟給我帶回了什麼?」

楚夕若被問的滿頭霧水,茫茫然循她目光一望,只見桌上擺放著的分明乃是一碟槐花酥,此刻正在燭火搖曳間依稀泛起絲絲明亮光澤。

她恍然大悟,再看秦夫人臉上真摯喜色,遂嫣然一笑,輕聲問道︰「這是秦前輩剛剛送過來的麼?」

「不錯不錯!我听外面那個老頭兒說,這便是秦松篁教他給送過來的。唉!只可惜秦松篁他自己騰不出工夫來瞧一瞧我,我和他……總是有許多年不曾見過面啦。」

秦夫人神色一黯,難免暗自傷懷。楚夕若在一旁听了,心下同樣頗不好過。冥冥之中但覺上蒼實在恁地不公,竟要教他二人承受這等折磨。不過轉念又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或許旁人早已對此坦然接受。但須彼此相守一日,便無不雙雙樂在其中。

「咦?你怎的不來吃吃看,這里面可是清香的緊吶!」

秦夫人兩眼撲簌,見她久久默不作聲,登時將一塊槐花酥向她手中塞來。楚夕若無奈,只得依言掰下一塊,輕輕送入口中。

山野之地,吃食自然粗礪。此物甫一觸及唇舌,楚夕若便覺口中微微發干,等到細細咀嚼,固然如秦夫人所言微有清香,但畢竟甜膩太過,難免暗生喧賓奪主之嫌。

她自幼于楚家錦衣玉食,世間珍饈可謂應有盡有,如今面對這一碟再是尋常不過的普通糕點,終究可說曾經滄海難為水。可一俟望見秦夫人滿臉期盼,畢竟不忍拂其心意。當下一笑莞爾,點點頭溫言附和道︰「不錯,當真同您說的半點不差。」

「這是自然!」

秦夫人好似甚為自豪,亦是一般的接連吃下兩三塊去。而後倏地話鋒一轉,徐徐又開口道︰「今日那在屋里面說話的……便是你的意中人吧?」

「您說什麼?」

楚夕若失聲驚呼,對她提及此事難免始料未及。兩片臉頰滾燙發熱,縱連耳根也在轉瞬漲作通紅。

「我只是不忍見他死于非命,這才……」

須臾,她終于堪堪抑住一顆躁動芳心,刻意把話說的雲淡風輕。只是秦夫人顯然對此並不買賬,兩眼微向上翻,直言大聲道︰「你何必騙我?白天那小子來找秦松篁時,我見你便在院子里遠遠的看著。直等到他倆一齊回轉,才又急匆匆跑去別處。」

「怎麼,莫不是你同他正為著什麼勞什子賭氣,這才不肯認輸服軟麼?」

「我……」

楚夕若神色一黯,念及目下情形,不由驟然泄下氣來。秦夫人看在眼里,竟忽變得怒不可遏,霍地一聲站起身來,氣勢洶洶便要去找少卿算賬。

「既是如此,那也定然是這小子負心薄幸,欺侮了我的好女兒!你便在此等著!看為娘的這就去把他給捉了來,好替你狠狠的出上一口惡氣!」

「您千萬莫要動怒!我……唉!且先听我把事情說完!」

楚夕若花容失色,連忙三步兩步搶先擋在門前。又怕秦夫人盛怒之下當真去對少卿不利,無奈只得將日前種種向其如實相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秦夫人默然諦听,待楚夕若話音一落,一張面孔卻登時轉嗔為喜。施施然重新坐定下來,面露戲謔道︰「剛才你不是還一口咬定,說同他並無瓜半點葛。怎的這才不一會兒的工夫……便把心里話都同我給說出來了?」

「那是因為……」

楚夕若滿面嬌羞,緊緊伴在她身邊,卻一連半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秦夫人哂然一笑,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幾拍,「你可莫要忘了,我也曾經同你一般的年歲。你的那些個小小心思瞞得了旁人,卻獨獨逃不過我的眼楮。」

「那依您看來,如今我……究竟該當怎樣才好?」

楚夕若語出訥訥,緋紅了兩靨小聲發問。可一言既出又似悔不當初,慌忙低起了頭緊盯腳下,只恨不能當場尋個地縫容身。

秦夫人忍俊不禁,口中撲哧一樂,直似見到了天下最是滑稽之事。可她愈是如此,楚夕若便著實愈感局促慌亂。臉凝薄嗔,但又不敢當真發作,索性賭氣般別過頭去,眉宇間全都是一副靦腆羞赭。

「怎樣才好?自然是從心所欲,率性而行。」

秦夫人嘴角一撇,不假思索便回答道。見少女一臉錯愕,又轉而蔑笑不絕,忿然大聲道︰「人活一世,長久者不過寥寥數十年光景。有些人則更加短暫如煙。倘若只因旁人一味自苦,那豈不著實大大可惜!」

楚夕若急道︰「可凡屬為人子女,怎可忤逆不孝,悖卻人倫?我……我又如何忍心只為一己之私,舍卻十余年來骨肉親情,更教父母家門淪為外人口中談資笑柄?」

「你要好生記得,你應先是自己,然後再做旁人的骨肉親人。」

秦夫人字字如刀,久久凝望楚夕若。許是恐她不明此話含意,遂繼續溫言說道。

「這世上的愚夫愚婦從來數不勝數,每日里只知胡講些流言蜚語攪擾人心。有人不堪其擾,只得委曲求全。有人卻將此視如草芥,但凡何事,無不盡皆出自本心。唯有我願我肯,方有隨後我行我為。情之所向,乘興而往。恣意率性,暢快逍遙。」

「其實這許多事情,歸根結底也無外乎在兩字而已……」

言至此處,她忽將話語一輟。緩緩抬動手指,在楚夕若額上輕輕一戳。

「思量。」

「思量,思量……」

少女若有所思,將這二字喃喃復述數遍。秦夫人微微一笑,轉而端起桌上滿滿一碗湯藥,仰起頭來一飲而盡。待完事過後,這才又是一番意味深長。

「便如這里面的湯藥,苦澀沖天,刺鼻至極。可我之所以心甘情願把它給咽將下去,並非是為討他秦松篁如何寬慰安心,而是我想要再盡力多活上些日子,好教他總能少些寂寞孤獨。」

她語氣平靜,就像是在說一件稀松平常之事。楚夕若身子微顫,只覺眼眶隱約發酸。還不等開口勸慰,秦夫人便先擺了擺手,示意其不必多言。

「我究竟還能再活多久,那也只有我自己最為清楚。或許等我今夜睡下後,從此便再無轉醒之時。不過即便如此,我也並無悔恨。」

「至少回想此生,我曾竭盡所能行我欲行之事,以至後來陰差陽錯……便有了同秦松篁的如今這般日子。諸如此類早已勝過常人十世百世,我總歸……已是覺心滿意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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