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山野精

作者︰漢斯咖啡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等到少卿再行轉醒,但覺臉上陣陣冰冷濕漉。木然睜開雙眼,只見一只小小猿猴憨態可掬,正與自己四目相顧。

在它手上,一片偌大蕉葉露液流淌,滴滴如珠,滾落在少卿臉頰之上。

「你這小猴子!」

少卿意興闌珊,抱怨之余本欲將其驅趕開去。可剛一抬起手來,一條臂膀卻又驀地僵在空中。

猿類善登陡峭固然不假,可這石室高足十丈,四周無處攀援,這猿猴憑空現身在此,思來也委實是樁咄咄怪事。

「小猴子,你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少卿眸中一亮,心知二人今日是否能夠逃出生天,多半全都仰仗于此。那猿猴似乎頗通人性,一時反倒不躲不閃,俟少卿話音落定,遂豎起兩根絨毛密布的手指直指天穹。

少卿先是一愣,茫然抬眼看去,只見不知從何時起,自那天井之上竟已垂下一束約莫碗口粗細的長長樹藤,而這猿猴多半也正是借其順勢而下,這才得以來到二人面前。

如此絕處逢生,真教少卿大喜過望。轉眼又驀地如夢驚醒,趕緊伸手一探文鳶鼻息。待發覺其雖氣若游絲,但終歸猶有一息尚存,忙扯碎自己身上衣衫替其略作包扎,又欲四處找尋幾根藤條,好將她就此負在背上。

他苦苦模索半晌,奈何眼前金星直冒,這本來輕而易舉之事,此刻竟端的難比登天。便在此時,忽听耳畔吱吱數聲輕啼,旋即指端觸之一物毛絨瘙癢,赫然是那猿猴已從旁覓得五六根藤條塞到自己手中,後又一馬當先,跑向那樹藤下面咿呀鳴叫。

「小猴子,這可真多謝你啦!」

少卿哂然一笑,心下好生感激。後又話鋒一轉,自文鳶耳畔柔聲訴說。

「咱們能走得月兌了,你……你可千萬莫要自己死啦!」

言訖,他便謹小慎微,將自己同這少女牢牢縛在一處。其間觸及傷處之時雖覺痛入骨髓,也只得咬牙極力忍耐。不多時總算自覺萬無一失,這才蹣跚著站起身來,向著眼前唯一生路踟躕走去。

那猿猴雙手連拍,儼然歡欣鼓舞。蹭蹭向上攀爬,轉眼將半邊身子懸在空中搖晃。少卿目光如炬,緊緊抓住那樹藤,側過頭來再三確認文鳶安危無恙,當即再無遲疑,就此雙膀一同較力。

臨攀登前,他早已想到此舉注定頗不順遂,孰料等到當真行將起來,竟又較其先前所料更為難上加難。

這樹藤之上倒刺密布,根根足有半寸長短。那猿猴手掌玲瓏,更兼遍生絨毛,對此自然百無禁忌,然少卿卻與之大不相同。才剛爬到中途,雙手掌心早已被刺的血肉模糊,瀝瀝鮮血染紅樹藤,又滴到下面水潭之中,莫名泛開一抹迷離緋色。

少卿額上冷汗如注,嘴唇煞白如紙。雖不顧手上劇痛,只管向上攀爬,奈何他甫遭重創,更要顧及兀自人事不省的文鳶,本來放眼觸手可及的數丈之遙,竟似更為隔著萬仞天塹,端的絕難逾越。

依稀間,他背後忽然傳來文鳶奄奄一息之聲。

「好平安,你還是把我給放下來吧!不然……咱們誰也活不成。」

「你先別做聲,咱們……馬上便能出去了。」

「你何必騙我?這里有十幾丈高,連你自己出去都費力的緊,那又……」

文鳶急從心生,話中雜糅哭腔。原想掙開身上束縛,轉念又恐反而連累少卿,一時竟不敢稍作動彈。

少卿眼中血絲密布,抬頭望向頭頂明河如瀑,強顏歡笑道︰「我先前說要死在你的後面,不過現在倒是有些後悔了。」

「自己活著實在寂寞的緊……我總要……總要比你早死些才好。」

文鳶胸中暖意融融,金紙般的臉上隱隱繚繞紅雲。口內含混不清,不知又說了些什麼,轉而輕輕側過頭來,將自己一邊面頰緊緊貼在少卿背心,終于昏沉沉再度睡去。

少卿喘氣如牛,頸間絲絲蘭氣吹拂,心下卻是從所未有的篤定無疑︰「你既肯為我以身犯險,顧少卿堂堂七尺之軀,又豈能將你棄之不顧?」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倘若今日你我二人僥幸不死自是天可憐見,若是到頭來依舊難以活命,那也是時也命也,至少我已竭盡所能,總不算枉負大丈夫一世頂天立地。」

他兀自心念電轉,陡然似有何物撩撥鬢梢,正是那猿猴一根細細長尾縈卷倒勾,隨風搖曳晃蕩。

它兩只眼珠滾動流轉,恍若暗藏無限狡黠,而後身形倏展,眨眼來到離少卿頭頂未足尺許遠處。鼓動唇舌吱吱大叫,儼然像是滿懷殷殷。

「這小小禽獸尚有如此心思,莫非我卻當真成功不得?」

少卿思緒大振,當前諸般苦楚似在頃刻間化為烏有。抖擻精神繼續朝前,幾度雙膀較勁,竟果真一鼓作氣攀登而上,自那天井通處奮而順勢躍出。

眼下樊籠既月兌,少卿胸中一塊巨石總算堪堪落定,再度回想今日種種,那也當真恍如隔世一般。

他蹣跚腳步,來到近前一處干燥所在。兩肩卸力,將文鳶暫且安頓下來。舉目環望周遭暮色蒼茫,又終于將目光落在這少女一張絕美面龐之上。

此刻文鳶唇角吐氣如蘭,仿佛兀自酣睡未醒。兩靨之上幾抹血痕將干未干,于人見來端的更添明艷無雙。

微風過際,馨香如許。少卿心頭一懍,念及方才在那石室中一番旖旎傾訴,頃刻間竟是瞧得如痴如醉。怔怔出神般向前愈湊愈近,轉眼已能感到她口中氣息輕撲面膛,全是種難以言狀的無窮受用。

「要是我只管留在這里,再不用去理會青城山和楚家的勞什子,也真不知該有多好吶!」

他心有所想,身子便如著魔般木然前挪。目光柔和仔細端詳文鳶良久,渾然不覺二人嘴唇已然相距只剩咫尺。

鐘靈毓秀,繾綣溫柔,一時無不俱在眼前。

「吱吱!」

少卿肩上吃痛,自如今無限綺夢中驚醒。只見那小小猿猴正在自己身上抓耳撓腮,分明一副怒氣沖沖。

「慚愧!若不是這小小畜生,我竟險些鑄成大錯!」

少卿臉上一紅,何曾料到禽獸當中竟有如此通于人性之物。霎時間好似遭人道破心事,直將身子連連倒退。

「她為你重傷在身,如今生死難料,你卻還有心思來想這些毫不相干的事情!顧少卿呀顧少卿!你這豈不是恩將仇報,趁人之危麼?」

他耳根發燒,須臾深吸口氣,重新扶在文鳶腰際。一俟認明方向,便踉蹌著朝山下發足而去。那猿猴見狀,似是頗為滿意,縱身一躍落在少卿左肩之上,雙眼微閉怡然自得,再未如剛才般上竄下跳,攪得他人不得安生。

「文鳶姑娘!平安客官!你們究竟在哪啊?」

亦不知在林中又走多久,忽听遠畔傳來叫喊,聲音倒與鎮上客棧里的那個曲伙計頗有幾分相似。少卿大喜難抑,知二人終于轉危為安。本欲高聲呼喚引來救援,卻因傷勢危重,早已說不出一個字來。遂只得胡亂抓住手邊一叢灌木,奮力將其搖得嘩嘩作響,在這夤夜當中倒也著實清晰無比。

「文大夫!那邊好像有人!」

果然,曲伙計听到動靜,連忙朝身後一句招呼,自己則直奔彼處而來。而在他身後,則又是無數腳步聲匆匆漸近,以及放眼點點爝火躍然林間。

「平安客官!文鳶姑娘!你……你們這是怎麼啦?」

眨眼工夫間,曲伙計已然率先趕到,待看見二人如此狼狽樣貌後著實大吃一驚。直接丟下火把,將少卿與文鳶分別架在自己左右肩膀,又放聲招呼其余之人,教他們快些過來幫忙。

文歆年平素懸壺濟世,多有施恩于人,此番得知文鳶有難,眾鄉民自然無不踴躍,欲報往日恩情。不多時,但見他領著足足百十余人來到近前,一片火光明滅之中,赫然可見人人臉上風塵僕僕,顯然曾在一路之上頗費許多周折。

「平安兄弟!鳶兒!你們……」

等文歆年趕到近前,先是大驚,後又憂形于色,為二人分別診脈。直到認定女兒與少卿傷勢雖重,但還尚可挽救,這才總算如釋重負,連連伸手拭去額上冷汗。

「平安客官,你和文鳶姑娘這怎會傷成這副模樣?莫非……莫非是踫到了山神……」

曲伙計咽下一口唾沫,難掩心中好奇。可轉而想起往日眾人口中流言,以至剛一說到山神二字,口中便不由戛然而止。舉目四望之下,更覺夜色中別有何等凶物邪祟蟄伏窺視,而今正自伺機殺人奪命。

他腦內惶惶不安,隨身子一陣顫栗,反而令少卿腳下立足未穩,險些摔跌在地。好在少卿雖負重傷,反應倒算奇疾,趕緊把腿一叉,勉勉強強得以穩住身形。

少卿苦笑連連,終究不便見責。好在經這片刻喘息,他總算已能開口說話,便把二人此行前因後果大致道來,至于文鳶獨自殺死那黑熊之事,思來想去還是打定主意,將其暫且略過不提。饒是這般,待眾人听罷過後仍皆勃然變色,無不嘖嘖稱奇。

「你們都能安然無恙,那便是天大的福氣。」

文歆年臉色蒼白,端的暗覺後怕不已。又朝眾鄉民躬身為禮,眉宇之間感激萬分。

「無論如何,終究是小女天性頑劣,這才累得諸位奔走勞碌,文歆年實在慚愧之至。」

「文大夫這是哪里的話!從前您對咱們多有照顧,如今文姑娘有難,我們要是再不肯出上一膀子力氣,那還能算作個人麼?」

這一眾人等俱是淳樸鄉民,起先不知是誰一記高呼,左右登時頻頻傳來附和。當中更有人直言今後但須文歆年一聲招呼,自己也定然為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文歆年竦然動容,不迭千恩萬謝,又請曲伙計等人助自己將傷者送回家中。余人見此間事情已了,當下各自散去,俄頃四下人聲盡滅,惟余蟲鳴窸窣劃破悄闃,靜待來日羲日復生。

自從山中歸來,文歆年便將二人各自安頓妥當。文鳶體內失血雖多,但只須多加調理,不日自會痊愈如初,至于少卿則與之大不相同。

他身上舊疾本就緊迫,這次更是傷上加傷,可謂凶險之至。事到如今,唯有冀望這冰玉紅蓮確有起死回生之效,才算不曾枉費二人此番歷經生死,以自身性命相搏。

本來,文歆年原擬冰玉紅蓮得于造化,必可藥到病除。孰料一劑藥服下肚中,竟反倒令少卿高燒不止,面孔間黑氣籠罩。再加唇間肌膚皸皺開裂,赫然已是一副病入膏肓之兆。

文歆年急在心中,可饒是其窮盡平生所學,接連三四日卻依舊未能使少卿有絲毫好轉。他心中萬念俱灰,只道是自己所施不得其法,反倒平白害了一條性命,憂思過度之下竟至形如枯槁,滿臉一副憔悴黯淡。

不過等到第六日里頭,少卿臉上黑氣終于隱有退去之兆,縱連脈象亦較日前愈發平實有力。如此轉機突如其來,實令文歆年大喜過望。左右女兒傷勢已無大礙,便索性搬來屋中與少卿同住,一連數日宵衣旰食。

在此期間,文鳶數次欲待前來探望,卻都遭父親以少卿尚需靜養為由拒之門外。她雖有不甘,但轉念亦恐耽擱少卿病情,到頭來往往站在院中,只在門前望眼欲穿。

萬幸自二人與文歆年回家過後,那小小猿猴便始終未曾離開,幾天下來已同文鳶分外熟絡。諸般狡黠捧月復之舉每每總能逗的她咯咯嬌笑許久,如此,這才不至令其終日百無聊賴。

想是這冰玉紅蓮確有不世之功,更兼文歆年晝夜悉心調理,少卿只覺身子一日較一日愈發輕健,甚至每逢盤膝吐納,已能察覺周身大小經脈之間依稀似有內息澎湃充盈,儼然一副蓄勢待發。

「平安平安!你身子可覺得好些了麼?」

這日少卿正滿心歡喜,在心中盤算歸期,忽听房門吱啞作響,轉眼文鳶躡手躡腳潛入屋內。待認定父親的確不在,這才無所顧忌,急不可耐般跑到跟前。

她俏臉一揚,頻頻點頭道︰「不錯不錯!看來你果真福大命大!」

「不過嘛……你總要好好感謝我才是!要不是我非拉著你到山上去,恐怕你這條小命也多半是要給留在這里啦!」

「文先生不是教你不可隨意進來,待會兒要是讓他給撞見了,那也非好生教訓你一番不可!」

少卿不甘示弱,便以文歆年先前囑托假言恫嚇。奈何文鳶卻嘴角輕撇,好似滿不在意,「爹爹說要到鎮上去替人瞧病,非要到晚上才能回來。如今家里面便只有咱倆,只要你不肯說我不肯說,莫非他老人家長了千里眼順風耳,還能未卜先知不成?」

「你怎知我便不會同文先生說起?」

文鳶先是一怔,雖知這不過是他一番戲謔話語,但還是假意沉下臉來,狠狠在少卿手臂上捏了一把。

「你要是敢說出半個字去,我……我就先把你的舌頭給割了下來!」

「那你最好還要把我的雙手也一齊剁了,若是讓我還能寫字,這豈不是百密一疏,畢竟白費工夫?」

少卿被她牽動傷處,額上冷汗直冒。不過口中卻不曾失了揶揄,一語甫歇,又把身子向後退挪寸許,佯作一本正經道︰「我說文鳶姑娘,咱們總歸是男女授受不親,凡事還應多多在意才好。」

「你這人!」

文鳶臉色驟變,似因心中大急,眼看著便要落下淚來。

「你當時模也模了,事到如今怎的又想全不認賬?我……我實在是活不成啦!」

「你……你別哭!我……我……唉!」

少卿滿臉窘迫,雖欲好生勸慰,又恐言多有失,反倒令她平添誤會。只是回想當初在那石室中諸般旖旎繾綣,至今也還如夢如幻。凡世間情愫之事,從來剪不斷,理還亂,每每愈是思量,便不由愈發深陷悵惘,不知如何方能自拔。

「你害怕啦!好極!好極!」

而見他面紅耳赤,文鳶反是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盈盈在其身畔坐定,悠悠然開了繡口。

「你放心吧!當初咱們只道是誰也活不長了,這才有了後來的那許多勞什子。」

「不過既然你我還好端端的活著,從前的事情也就全都做不得準啦!」

話雖如此,可文鳶卻仍舊一臉嬌羞,待最後索性輕輕側過頭去,頰間泛起一絲苦澀笑意。

「只要你走後不曾全然將我給忘了,我就已經是謝天謝地啦!」

「原來你知道我要走了。」少卿腦中渾渾噩噩,便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答話。

「打你來的第一天起便心心念念著要走,如今身子見好,又有誰能留得住你?」文鳶听罷,朝他沒好氣般白過一眼,撇嘴忿忿道︰「走吧走吧!省的你整天在我面前晃的心煩!不過我倒是奇怪,莫非我便這麼討你的嫌棄,連教你再多待上幾天也是不肯?」

「胡說八道!這普天之下又有誰敢嫌棄了咱們文鳶姑娘?要是真有哪一個不開眼的膽大包天,小人頭一個便替您老人家出手料理了……」

少卿賠笑不迭,滿擬搪塞一番,姑且蒙混過關。孰料卻聞屋外腳步聲起,轉眼已推開柴門,踱踱行入院中。

「遭了!一定是爹爹回來了!」

文鳶臉色驟變,本想溜之大吉,卻又怕剛好同父親撞個滿懷,一時便在原地團團打轉,急得焦頭爛額。

「你先尋個地方躲藏起來,待會兒一切見機行事。」

少卿一聲嘆息,無奈向她使個眼色,又往一旁帳子後面努嘴。文鳶微微一怔,只得事起從權,躡手躡腳跑到里面匆匆藏好。可不知怎的,一顆芳心卻端的躁動難抑,久久猶難釋懷。

「文先生不是要到鎮上出診?怎會回來的如此之快?」

不多時,文歆年自外面而來,听到少卿開口相詢,遂哂然而笑,只道是尚未等自己趕到鎮上,那客人便差隨從托信來說身子已見大好,自己這才掉頭折返。轉眼才一坐定,臉上卻忽微微色變,眉宇之間意味深長。

「鳶兒,你還是這便出來吧!」

文鳶耳根泛紅,既被父親識破形跡,只好扭扭捏捏從幕後走出。兩片臉頰微微發燒,又以半邊身子小心翼翼刮蹭其人肩頭。

「爹爹,您又是怎麼知道我就藏在屋里面的?」

「你這孩子!」文歆年目蘊愛憐,自她鼻尖作勢一抿,「我剛才坐下時,發覺這凳子上面還是熱的。如今咱們家中只有三人,既然不是我又不是平安兄弟,莫非是哪里跑來的野貓野狗,專門跑到這里呼呼大睡麼?」

「原來什麼事情都瞞不過爹爹!」

文鳶恍然大悟,轉眼又改換形容,眨動妙目嬉笑說道︰「您消消氣,要是為這氣壞了身子,女兒可就實在萬死難贖啦!」

「實在不行……實在不行您便只把我當做個野貓野狗,閉一閉眼也就全都過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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