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衷腸訴

作者︰漢斯咖啡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你快回來!」

文鳶心急如焚,知他此舉注定生死難料。奈何少卿主意既定,豈有回心轉意可能?一時竟對她苦苦哀求之聲充耳不聞,倏地縱掠欺身,直抵那黑熊近前。

似因並未料到眼前人會如這般悍不畏死,那黑熊一怔過後登時大怒。右掌猛地挾風拍落,誓要將這不知死活的螻蟻當場斃于爪下。

青城身法冠絕江湖,雖說少卿此刻內力盡失,難免較平日大打折扣,然遠遠望去依舊矯若驚鴻,端的美輪美奐。

他晃動身形,總算同周遭慘慘陰風貼身而過。可饒是如此,卻亦覺左邊臂膀之上一陣熱辣辣的疼痛直透骨髓,不由得倒吸數口涼氣。側頭望去,只見一道尺許血痕猙獰可怖,其間衣物早已碎作襤褸布條,自風中獵獵嘶鳴作響。

少卿暗自叫苦不迭,感慨于那黑熊竟會如此厲害。此刻自己所受之傷雖不致命,遠遠看去卻也皮開肉綻,著實駭人不已。

反觀那惡畜忽然嗅到血腥氣息,霎時更加凶性大發,驅動鐵塔似的身軀狼奔豕突,一口參差獠牙間涎液滴瀝,不多時竟已同少卿在這石室中狂奔了兩三個來回猶為不止。

無巧不成書,便在二者前後追逐跑動之間,那黑熊用力過猛,一時不慎撞在周圍石壁之上,反倒使頭頂一塊巨石因此崩裂,不偏不倚剛好將本來出口堵死。

如今退路既絕,入地無門,即便少卿有意走為上策,終究再也絕無可能。唯有緊咬牙關橫下一念,今日二人與這凶獸之間,唯有一方可以留下命來。

至于另外一方……那便只剩一死而已!

「要是再等上一會兒,咱們便全都要到陰曹地府里後悔去啦!」

文鳶粉臉煞白,總算被他叫聲驚醒。忙模索著抽出一支箭來,顫抖著捏在手中。可目光才一觸及那惡獸,幼時過往便如夢魘般紛至沓來,耳畔縈繞所聞,盡是當年聲聲鑽心剜骨似的慘烈喧嘩。

恍惚間,在這長弓之上反似莫名平添了萬鈞重擔,就連想要勉強拉開數寸,亦端的難比登天。

見她本已挽弓欲射,可不知怎的又忽然停手,少卿不禁大急。苦苦支撐著又跑須臾,可惜人力總有盡頭,剎那間只覺喉嚨處一絲腥甜滋味上涌,就此自唇角汩汩滲出血來。

他腦內渾渾噩噩,無意中望見足下一塊小小石礫,遂認明方向,將其徑直朝前踢去。

那石礫破空激射,不偏不倚打在文鳶小腿之上。她腿上吃痛,愕然見少卿危在旦夕,雖因運氣使然,幾度死里逃生,可這好運究竟還能維持多久,恐怕也只有上天方才知曉。

「好不容易才算尋到一線轉機,我……我絕不能教他就這麼輕易的死了!」

文鳶嘴唇發抖,拼命眨動雙眼,終于將從前諸般往事暫摒腦後。目光澄澈,弓弦初開,又與她一襲水色輕衫遙映,著實堪比天人一般。

耳听背後響箭嗖嗖,少卿不覺大喜過望。只道依照文鳶射術,要想命中如此龐然大物自該易如反掌。

果不其然,數支箭矢破空嘶鳴,轉眼無一遺漏,悉數射在那黑熊四肢驅干之上。孰料那黑熊通體皮堅肉厚,箭矢與之相觸,竟如打在銅牆鐵壁上般崩飛彈落,未能使其略受損傷。

而那黑熊連遭挑釁,自然怒不可遏。口中咆哮如雷,一時竟將少卿棄之不顧,轉而一頭扎進水潭之內,無疑是要沿抄捷徑,先將文鳶斃于爪下。

「這畜生皮糙肉厚,待會兒看準了它的眼楮再射!」

少卿厲聲大叫,又足底生風,搶先趕至那黑熊將要上岸之處。可如此一來也難免大耗體力,他腳下才剛站定,便覺五髒六腑翻涌如潮,身子驀地一陣發晃,直接順勢軟倒在地。

「平安!」

文鳶玉容慘淡,忙又伸手去抓箭矢。可這一抓之下這才驚覺,當前自己身上已然只剩最後一支羽箭。

想她箭術驚人自不必言,若將此事放在尋常,料也未必便不能一擊而中。然此刻她本就心神激蕩,更兼那黑熊如索命凶煞般轉瞬將至,要想正中眼珠,委實何其之難!

她正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陡然卻發覺那潭水上方,一蓬枯藤盤根錯節,隱隱透落點點曦光。

「是了!」

文鳶見狀難抑狂喜,抬手一箭曳風而過,反倒轉朝那藤蔓糾纏深處運勁射去。只听得頭頂喀喇喇一陣大響,正是那藤蔓經此一箭,自絕壁上徑直墜落,恰又逢那黑熊自潭中破水而出。

兩者甫一相觸,那藤蔓竟如一張偌大巨網,將這惡獸牢牢桎梏其中,饒是它如何凶悍絕倫,卻只是越纏越緊,非輕易可以掙月兌。

「我教你射它的眼楮,你是個聾子听不見麼!」

少卿急在心頭,覺如今箭矢盡失,看來二人之死也不過只是早晚而已。他不願坐以待斃,當下咬破舌尖朝前爬蹭,無疑是想從地上再撿回一兩支箭來。

那惡獸喉中怒吼,雖兀自動彈不得,但又豈會容人輕易靠近?少卿才及挪出數尺,便覺耳鼓隆隆幾近碎裂,就連維系神識都已殊為不易,至于再想上前,那也不啻痴人說夢。

少卿黯然一聲嘆息,心中已如死灰一般。渠料便在此時,但見文鳶竟一反常態,木怔怔往前邁步,不多時已然離著那黑熊不過數尺之遙。

這一人一獸便怪異至極,彼此相對而望。透過洞中淒清冷風,俱能從對方眼里看到自己一副清晰模樣。

「你要做什麼?快……快回來!」

少卿頭痛欲裂,無論如何不能坐視她自尋死路。掙扎著再度上前,卻忽听文鳶語氣古怪,其聲冷似寒鐵。

「平安!你……你先不要過來。」

少卿心頭一懍,背心不知不覺已是涔涔汗如雨下,「我答應過文先生,絕不能教你出事!」

「放心,咱們今天誰都不會死,我……我不準你死……」

文鳶足下一頓,又向那猛獸緩緩走去。她此刻背對少卿,一時難辨神色,可言語間諸般異樣卻端的聞之鑿鑿,直教人悚然心驚不已。

那黑熊狀若癲狂,一只獨眼狠戾陰鷙。既見有人前來,立時奮力揮掌拍出。文鳶低低驚呼一聲,雖已刻意躲閃,卻還是遭其爪鋒劃破肌膚,如注鮮血流過指縫,轉眼在地上灑滿殷紅。

「你十五年前殺了我娘……你十五年前殺了我娘!」

她凝望那黑熊一只瞎眼,雙手緊攥長弓。想是那黑熊亦對此不明所以,一時之間反倒不再劇烈掙扎,只有偌大一條身軀尚隨呼吸起伏不定,再不見了適才凶神惡煞似的模樣。

文鳶慘然而笑,湊到那黑熊頰邊。距離之近,幾能感受到其口中絲絲涎液時而濺在臉上。

「殺人總是要償命的。」

「你……你死吧……」

她話音未落,便失魂落魄般將手中長弓倒轉,以尖頭認準那黑熊眼窩深處運勁扎下。那黑熊劇痛難耐,至此猛然轉醒,兩只足有人粗的前爪瘋也似的胡亂揮動。然文鳶卻無半分退意,依舊手上加力,死命將其向下按進數寸。

霎時間,鮮血伴著白花花無數腦漿,自那黑熊眶中狂飆而出,點點灑在其人衣襟之上。

那黑熊雙目雖瞎,須臾還未氣絕。驟然竟憑空生出股無儔巨力,將身上藤蔓如摧枯拉朽般扯碎撕爛。又就此騰的一下站起身來,兩只利爪如鉤,自半空虎虎生風。

「小心!」

眼見那黑熊所投下一道偌大陰影,此刻已把文鳶身軀整個籠罩其中,少卿不由霎時變了臉色。電光火石間飛身而起,一躍將她壓在身下。旋即順勢連滾跌向旁邊,總算險到顛毫,同那凶獸拉開稍遠一段距離。

頃刻關頭,陣陣濃烈血腥與一抹淡淡馨香糅雜縈繞,直撲鼻翼,端的是種難以言道的非比尋常。

那黑熊甫遭重創,早已神志皆無,便在石室之中橫沖直撞,雖欲將仇家生吞活剝,但卻始終難以分辨二人方位。少卿唯恐文鳶驚惶之下再發出聲,未及多想便伸手掩在她兩片朱唇之上。孰料方一觸手,竟覺她肌膚滾燙火熱,身子亦在隱約顫栗難休。

少卿微微一怔,眨眼又被身後震耳欲聾的獸吼打斷思緒。只見那黑熊哀嚎著一頭撞向左近石壁,緊隨「砰」的一聲悶響,那原本巋然如山的軀體終于再難為繼,便如一堆爛泥般癱軟在地,嘴里沒了半分聲息。

既見那惡獸半晌不再動彈,少卿遂強忍痛楚走上前去,待認定其確已斃命,才如釋重負般頹然坐倒。額上汗水同血跡一道涔涔而下,干脆半倚在那黑熊身上,大口大口直喘粗氣。

「它……它真的死了麼?」

少卿稍一愣神,循聲看到文鳶正蹣跚著站起身來,一張秀色可餐的臉上失魂落魄。

「不錯,你……你確已把它給殺了。」

少卿微微頷首,心中卻有千念縈繞。抬眼環顧左右,終將兩道目光舒展,落在先前被那黑熊撞落的巨石之上。

這巨石高有丈許,足逾千斤,正好將二人來時唯一道路死死堵住。眼下自己早已油盡燈枯,僅憑文鳶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將其稍稍挪動寸毫?

文鳶同樣緊盯著那巨石,驀地橫下一條心來,屏足氣力欲要將其推開。可一切也果然全如少卿先前所料,縱使她如何竭盡全力,那巨石卻始終紋絲未動,端的令人愈發絕望不已。

「害你同我白饒上一條性命,實在是抱歉的緊了。」

這石室四面岩壁足高十丈,上面又生著一層光溜溜的青苔,想要從中攀爬而出,自是絕無半分可能。

如今二人身邊雖有水源,而那黑熊身上肉食,想必亦足能支撐月余,只是這南麓人跡罕至,從來鮮少有人踏足。自己與文鳶坐困此間,又皆身受重傷,最終結果也只有化作兩具累累白骨,不知何時方能重見天日。

少卿澀然一笑,看文鳶兩靨沁汗,縱然十指肌膚被石稜劃出道道血痕,但依舊不肯放棄。原想勸她不必徒勞,奈何一不小心反倒牽動傷處,劇痛之下面泛慘白,不迭嘶嘶倒吸數口涼氣。

「你先莫要說話!好端端的,那又非要提什麼死呀活的!」

文鳶大驚,連忙放下手上活計,小心翼翼在他背心輕拍,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話雖如此,她又何嘗不知少卿所言其實恁地不假?如今二人若想逃出生天,除非另有奇跡發生,否則也絕無半分可能。可不知怎的,她卻忽莞爾一笑,麗勝新雪,恬如朝露,儼然如此死生大事,終究絲毫未值一提。

「人總歸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什麼分別?能有你和我死在一處,我便算是心滿意足了。」

「能有你和我死在一處,我便算是心滿意足了。」乍聞她此話,少卿只覺周身如遭電擊,瞠目結舌望向身邊這絕美少女,半晌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反觀文鳶滿面嬌羞,畢竟女兒心性。足下微微一頓,慌慌忙側過身去。

「好……好話不說第二遍,你要是沒听到……那便算了!」

「你……」

少卿百感交結,恍惚但覺眼前之人著實分外可親。如今自己既能與她共赴黃泉,又何嘗不是前世修來的莫大福分?

他正當其時,此刻情之所至,終究再也難以把持。渾不自覺間,已然略顯吃力的抬動臂膀,右手自文鳶臉頰間輕輕摩挲撫過 許久猶不願將目光移開半刻。

文鳶猝不及防,何曾料到少卿竟會如此大膽?朱唇輕啟一聲驚呼,頓感胸膛內一顆心髒砰砰直跳。

她身子微微縠觫,本欲躲閃掙月兌,可到頭來終又甘之如飴。眼睫撲簌顫栗,輕闔了雙目哂然而笑。

這二人肌膚相貼,只聞彼此一呼一吸之聲漲落迭起,從急漸緩。心中更有無限溫存,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我現在越發覺得,其實死也沒什麼可怕的了。」

亦不知過得多久,少卿反是釋然一嘆,仔仔細細替文鳶拭去臉上血污,好似感慨萬千般自言自語。

「死了死了。只要一死,先前的許多煩心事情也就全都一了百了。他們單為了些勞什子爭得昏天黑地,我卻正好樂得清閑。」

文鳶听他說的有趣,口中不禁撲哧一樂。佯怒著輕輕一拍少卿手背,反唇相譏道︰「你本就再沒幾日好活,那也自然覺得全沒所謂。可憐我明明無病無災,卻要和你這小冤家一齊送了性命。你說!你究竟該怎樣賠我才好?」

少卿忍俊不禁,知她是與自己存心取樂,當下隨言就言,附和著賠笑道︰「那就罰我比你多活幾日,省得教你到時獨自難受遭罪。」

「你這人!這世上哪有盼著旁人早死的道理?」

文鳶嘴角一撇,不免頗沒好氣,隨後又若有所思,自顧自說道︰「不過你這話倒也有些道理。若是你先死了,卻只剩我一個人獨活……那總歸是怕人的緊。」

「好吧好吧!我便大人大量,姑且少活上幾天,單留下你一個人在這黑  的山洞里受罪。」

「人都說最毒婦人心,現在看來也當真不假!」少卿苦笑不迭,轉而又將她連連打量半晌,眉宇之間意味深長。

文鳶被他看得滿心惴惴,身子下意識向後挪出寸許,說起話來亦甚局促。

「你……你這又是怎麼了?」

「之前倒是我看走了眼,想不到一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姑娘家,發起狠來竟然如此厲害!」少卿兩眼饒有興致,便倚著那黑熊尸首同她揶揄︰「你可還記得,自己剛才同這畜生放對時的樣子麼?」

「你就是一向瞧人不起!」

文鳶稍一怔神,頰間泛起一絲忐忑慌亂。念及方才諸般情形,至今仍不免心有余悸。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只是……只是覺得若不把它給殺了,咱們便誰也活不成了。」

「只可惜你雖將它殺了,咱們卻依舊活不成了。」

少卿吐了吐舌頭,忍不住繼續戲謔調侃︰「不過這幾日我總要多加小心,要是一不小心惹惱了你,只怕這畜生便是我的絕好榜樣。」

文鳶咯咯一陣嬌笑,頻頻點頭稱是︰「你知道就好!咱們可要有言在先,只要你敢稍微欺侮了我,我便非要教你有個好的不可!」

說完,她忽的莫名沉默良久。少卿心頭一懍,忙出言詢問,俄頃方听得文鳶輕輕咳嗽數聲,口中強顏歡笑道︰「沒什麼。平安,你不覺得這里變得越來越冷了麼?」

此話一出,端的教少卿吃驚不淺,知這正是她體內氣血虧虛之兆。雖有心為其包扎,可轉念又覺于事無補,到頭來只默然將少女依偎入懷,更在暗中微微紅了眼眶。

「你這是怎麼啦?」

文鳶嚶嚶一聲嘆息,抬眼望向頭頂方寸青冥。恍惚記得臨來時外面尚是晌午,如今天色卻已微微見暗,依稀可見星漢低垂如雨漫灑,懸梢綴黛時隱時現。

「小時候,我便總是和我娘一齊在院子里數天上的星星,她往往數的極快,我從來也比不過她,只好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每到這時,她便會像變戲法似的尋來些有趣的小東西,笑著再來哄我開心。」

「待會兒我就要到天上去同她數星星啦!只是這次……不知道她又會為我準備些怎樣的稀奇物什。」

少卿從旁听的痛如刀割,悄悄拭去眼淚。除卻好言勸慰之外,便一般的將心事向她合盤托出。

「我和爹娘也早已分開有十六年了,單不知現下他們究竟是死是活。」

「听說文先生平日對鎮上的人多有關照,今後若有難處,想必他們總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他觸景生情,恍惚憶起恩師璇燭,以及青城山上其余教中長輩,心中同樣感慨萬千,「先生待我如父,少卿今生無可為報,只好等到來世結草餃環再行報答。柏姑姑……並非是少卿有負您一番重托,實在是我力有不及。今日命喪黃泉,那也正是合該有此一劫。」

「听你這麼一說,我心里總算是能好受些啦。」

文鳶會心一笑,聲音卻已愈見微弱,「好平安,等我死後,你便把我放在那堆荊條上給燒了吧!省得教你之後一睜開眼……便瞧得心煩。」

「你還真是好不客氣!」少卿佯作嗔惱,打趣著溫言細語道︰「咱們也不過乃是一前一後的事情,還請文姑娘你大發慈悲,教我臨死前總能省些麻煩。」

文鳶身子簌簌顫抖,雖欲開口呵斥,卻已力不從心。只虛弱至極微微頷首,五根縴細凝脂的玉指緊緊攥在少卿手間。

少卿會意,甚是艱難的挪動軀體,如回應般輕捏了捏她溫香軟玉似的手掌。未及再行動作,便覺眼前驟然一黑,就此昏昏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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