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長夜漫漫

唐英杰離開榆樹溝之後很少回去,不願意回去;榆樹溝留給他的記憶灰暗,痛苦;唐英杰內心深處有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很多年以來一直在流血因為五千塊錢手術費,母親病死在醫院。

當年,盡管家境貧寒,唐英杰父母仍然省吃簡用,毫不猶豫地供姐姐唐英梅和弟弟唐英杰讀書。

父親的口頭語是︰「不管到什麼時候,文化人都有飯吃。」

只要孩子在讀書,一切都有希望。為了多賺幾個子兒,給女兒和兒子交學費,唐英杰老爸除了起早貪黑伺候自家的幾畝山地,得空就到鎮上打零工春天插秧,夏天鏟地;鏟過二遍草,趟過二遍地,農事暫歇,農人掛了鋤,別人都趁機歇一歇,等著秋收。唐英杰的老爸不歇,他到鎮上找工地當小工,搬磚,和泥,推板車。每天起早貪黑,出不完的大力,流不完的熱汗。

父親出苦力賺幾張鈔票,用粗糙變形的大手點了又點,裝在胸前的口袋里,拍一拍,臉上露出踏實,幸福的笑容。

母親也很操持,獨自養了四頭豬,近百只雞。每天起早到山上,到溝溝坎坎打豬草,灰菜,線菜,婆婆丁,曲麥菜,要裝滿一個麻袋,才夠四頭豬一天的吃食。

夏天里,母親的手總是被野菜汁染的 黑,要過一個冬天才能洗干淨。

父母對唐英杰寄予了太高的期望,可是,唐英杰學習成績一般,他並不笨,他就是不想讀書,不愛讀書,他想早點回家做事,賺錢。

每到開學季,唐英杰就打退堂鼓,老爺子就一勸再勸,實在勸不听時,老爺子會操起雞毛撢子,高高地舉起,威脅要打人。

每當這時,母親總是把唐英杰擋在身後,小聲說︰「杰子,你還小,不懂事兒。天下的事兒,啥也沒有讀書好,讀書才有出息。」母親把書包背在他肩上,送他到學校。

唐英杰心疼母親,但不贊同母親讀書有出息的說教,他認識的最有文化的人就是學校的老師,個個好像都挺有學問,卻沒有做買賣的人有錢,沒有社會大哥有錢又威風。

唐英杰不愛讀書,骨子里也看不起讀書人。他的偶像是社會大哥,身邊總是跟著一幫小兄弟,前呼後擁,看誰不順眼踢他一腳,打他一頓,沒人敢惹,八面威風。

然而︰父母之命無法違抗,唐英杰只能在學校繼續混下去。

唐英杰讀初中要去五十公里外的鎮中心校住校,多出一筆住校的費用;唐英梅在縣城讀高中,也是住校,兩筆費用加在一起,對一個貧困的家庭是很重的負擔。

很多年後唐英杰才知道,那時家里已經靠借貸供他和姐姐讀書。直到唐英杰當了維修隊長,有了灰色收入,才全部還清他和姐姐讀書時借的越滾越多的高利貸。

終日的操勞最先壓垮了母親。

唐英杰讀初二那年,春天,那天是4月6號,這個日子唐英杰終生不會忘記。

那天下午正在上課,本家堂哥匆匆忙忙到學校找他,說他母親突然病重,他特意來接他。

唐英杰跟老師告了假,背著書包跳上堂哥的農用小四輪,去鎮衛生院。

唐英杰爬上小四輪,湊近堂哥,大聲喊︰「我媽咋的了?」

小四輪發動機的聲音,呼呼的風聲,車廂顛簸撞擊聲,蓋住了唐英杰的喊聲。

唐英杰湊近堂哥的耳朵,繼續喊,堂哥終于听見了,他扯起嗓子回答︰「肚子疼,厲害了。」

唐英杰問︰「啥時候的事兒?」

堂哥說︰「我也說不清,到了你就知道了。」

唐英杰終于見到了病床上的母親,她雙手捂著肚子,佝僂成一團。看見唐英杰進來,淒苦地笑了一笑。

母親臉色蠟黃,呼吸微弱,眼神黯淡,顫抖著舉起手擦去唐英杰額頭的熱汗。用氣聲說了一句︰「你來了,我沒事兒,就是肚子疼,你模模,肚皮像板子一樣硬。」

唐英杰把手放在母親肚子上,握住媽媽的手,感覺那 黑的手冰涼,唐英杰把母親的手捂在自己胸前,想把那冰涼的手捂熱。

母親雙目微閉,虛弱的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時間不長,淚眼紅腫的父親和醫生走進病房,醫生確診母親得了胃穿孔,需要立即手術,可是鎮衛生院做不了這個手術,必須馬上轉院去縣人民醫院。

父親整理好農用小四輪拖斗里的稻草,鋪上被褥,三人把母親抬上車蓋好被子,堂哥啟動小四輪,小四輪冒著黑煙出了鎮衛生院,駛上通往縣城的柏油大道。

已是傍晚,西天一片黑雲被落日點燃,半邊天血一樣紅;四月的晚風寒氣逼人,唐英杰坐在上風頭為母親擋住凜冽的寒風。走的匆忙,他沒穿厚衣服,此時凍得渾身發抖。

小四輪噴著黑煙喘著粗氣急馳在柏油路上。拖斗有時顛簸,每顛簸一下,母親就皺眉「哎呀」一聲。

堂哥小心地開車,開快了怕顛簸,慢了又怕耽誤病情,不停地回頭看拖斗上的母親。

唐英杰坐在母親頭頂,他一直握著母親的手,母親每「哎呀」一聲,他的心就像被針扎一下,唐英杰的眼淚被冷風吹散,又不斷涌出,再被冷風吹散……

父親坐在唐英杰旁邊,不停地給母親掖被角,不住地流眼淚。

天黑透的時候到了縣人民醫院,急診醫生檢查過後,跟鎮醫院的醫生說的一樣,急性胃穿孔,必須馬上住院做手術。醫生開了住院單,父親一路小跑去收款處辦住院手續。

住院押金至少五千元,可父親只有一千五百三十元。押金不夠,不能辦住院手續。

父親苦苦哀求。

父親跪在地上磕頭。

父親失聲痛哭求開恩。

父親對天發誓,救人要緊,就算賣房子,賣地也一定還錢。

有人嘆息,有人同情;有人圍觀,有人漠然,沒有人出手相助。

眾人的圍觀招來了保安,保安帶著警棍,滿臉合法合規的莊重與嚴肅,保安勸父親不要鬧事兒,什麼病種,住院收多少押金是醫院明文規定的,收款員不敢違反規定,違反了他們受處分。

老爺子你不知道,現在醫院外欠的醫藥費好幾千萬,要不回來,全成了爛賬,再這麼下去,醫院就要破產了,醫院也是沒有辦法,收款員不過是執行醫院的規定,他們也不容易,他們的飯碗是玻璃的,精薄的玻璃,一踫就碎,你別為難他們了,說啥都沒用,沒錢啥也不行,趕緊去籌錢,再鬧就不客氣了。

父親听懂了,他是講道理的人,他是善良的,理解別人難處的人。他爬起來,擦干眼淚,預交了一晚的觀察床費和藥費,母親有資格躺在觀察室的病床上,掛了點滴。

堂哥和父親開著小四輪返回一百二十公里外的榆樹溝,給母親籌措住院費。

唐英杰留下照看母親,他趴在母親床邊,不眨眼地盯著母親,不停地擦去母親額頭的冷汗。

母親雙手摟著肚子,佝僂著身體,臉色蒼白,偶爾長長地「哎─喲─」一聲,這一聲「哎喲」痛苦悠長,似乎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好像這一聲「哎喲」能釋放一些疼痛。

唐英杰從沒有機會如此細致地觀察過母親,消瘦的肩頭撐起單薄的衣服;終年勞作的雙手像干枯粗糙的樹枝;經年累月風吹日曬變得黝黑的臉龐,眼角顯現清晰的魚尾紋,才四十歲的年紀,看上去卻有五十多。

唐英杰越看越心酸,熱淚噙滿眼窩。夜越來越深,黑暗籠罩了一切。唐英杰第一次深刻地體會了人生的孤單,無助,虛弱。

母親緊閉雙目,呼吸微弱。病房如此安靜,大樓如此安靜,整個世界如此安靜,空氣似乎凝固了,時間仿佛靜止了。

唐英杰不斷地看時間,估算著父親和堂哥應該到了那里,誰家能借錢給他們,即使是高利貸父親也肯定在所不惜。

唐英杰默默祈禱父親和堂哥一切順利,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來。他期望母親被白衣天使推進手術室,手術順利進行,一切都順利……當明天早晨的陽光照進病房時,母親睜開疲倦的眼楮,臉上從新綻放笑容,一切重回到從前的樣子,每次回家母親都給他臥兩個荷包蛋,包酸菜餡餃子;把舊衣服做的鞋墊塞進他的鞋子里……。

半夜的時候,母親說口渴。唐英杰跑步去醫院門口的超市,超市里漆黑,敲門沒有聲音;唐英杰跑出醫院,沿大街瘋跑,看見超市就敲門,一連敲了十幾家便利店的門,終于有一家開了門,唐英杰掏出口袋里僅有的五塊錢,買了兩瓶礦泉水,再拼命往回跑。

唐英杰扶起母親,母親半臥在他的懷里,喝了半瓶水,母親看著一臉熱汗的唐英杰問︰「你吃飯沒有?」

唐英杰說︰「我不餓。」

母親說︰「你自己買個面包也好。」

母親不知道,唐英杰已經沒有買面包的錢。母親躺下,閉上眼楮,沉沉睡去。

唐英杰不敢睡,他不眨眼地觀察著母親的呼吸,一會兒模模母親的手腕,一會兒看看時間,時間過的太慢,他心急如焚,火燒為撩。

這個夜晚異常地漫長,比唐英杰15年的整個人生都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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