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心傷

漫漫長夜,唐英杰一個人在病房守著病情危重的母親,父親和堂哥連夜趕回村,籌措母親的住院押金和手術費。

這個夜晚,比唐英杰15年的人生還要漫長。

母親說渴了,唐英杰敲了十多家超市和食雜店,終于買回來兩瓶水。

母親躺在唐英杰懷里喝了半瓶礦泉水,再躺下以後肚子似乎不那麼痛了,手也不再捂在肚子上,身體舒展開了。

母親側過身體,面朝里睡去了。

半夜的時候,母親醒來了,干嘔了一陣,胃里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嘔了,只嘔出很少的綠色液體。

唐英杰用清水給母親漱了口,擦干淨母親嘴角的殘液,安頓下母親,跑去找醫生。

今晚值班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男醫生,唐英杰敲門時他正坐在電腦前正在打字。醫生態度很和善,唐英杰說了母親的情況,醫生二話沒說,拿起听診器就到了病房。

醫生很仔細地給母親檢查一番,轉身問唐英杰︰「押金籌措的怎麼樣了?」

唐英杰說︰「我爸和我堂哥回村籌錢去了。」

醫生問︰「你母親需要一些處置,我回去開單子,你去交費,你現在手里有錢嗎?」

唐英杰搖頭。

醫生問︰「一點也沒有。」

唐英杰說︰「錢都在我爸那兒,不過,他很快就會回來,我媽需要用藥什麼,醫生盡管開方子,錢後補行不?」

醫生沒表示行,也沒表示不行,只是對身後的護士說︰「他們家就這麼個情況,再加兩瓶液體吧,保持通道。」

護士點頭,走出去準備去了。

醫生走出病房,唐英杰跟出去問︰「醫生,我媽有危險嗎?」

醫生站住腳,很有耐心地說︰「你母親是胃穿孔引起月復膜炎,就是胃里的東西都漏到肚子里去了。這些髒東西正在你母親的肚子里發酵,會產生大量的毒素,這毒素被吸收進入血液,就會中毒性休克,所以,你母親很危險,最好有效的治療方法是手術,縫合穿孔,清洗月復腔,進ICU監護,關鍵還是錢,沒有錢什麼也玩兒不轉。」

唐英杰哀求說︰「醫生,我求求你,先給我媽手術,我爸肯定能籌來錢,不會欠賬的。」

醫生很為難的說︰「孩子,我也希望你媽現在就能作上手術,可我說了不算,你求我沒用呀。剛才我說再加兩瓶液體,那是我的面子,費用我會想辦法,你沒有錢呀……我真想幫你,我是真幫不了你。」

醫生很無奈地聳聳肩,唐英杰謝了醫生,再無話可說,流著眼淚回到病房。

病房里,母親仍然沉沉昏睡。唐英杰心急,站不住,坐不穩,起身悄悄溜到走廊,給堂哥打電話,詢問籌錢情況。

堂哥肯定是在走路,喘著粗氣說快了,還差點。大半夜的,不好叫門,叫開了門有的家里沒太多現金,連卡都拿出來了。

唐英杰問︰「估計幾點能回來?」

堂哥說︰「錢湊齊了,再趕回去,估計得天亮。」

唐英杰說︰「哥,告訴我爸,想什麼辦法都行,越快越好。」

堂哥說︰「這不用你說,我們知道。我嬸怎麼樣?」

唐英杰說︰「還行,剛才嘔了一陣,嘔出點綠水,好像不怎麼痛了,睡了。」

堂哥說︰「叫醫生看看。」

唐英杰說︰「叫醫生了,醫生說有危險,得盡快手術。」

堂哥說︰「知道,我們盡量往前趕。」

唐英杰回到病房,母親還在睡,睡得很安穩。

唐英杰坐在床邊,看著母親的睡態,時光仿佛倒流,在唐英杰童年的記憶里,盛夏時節,有無數的夜晚,瘋跑了一天的唐英杰熟睡了,偶爾睜開眼楮,總是看見母親坐在身邊,邊跟老爸說話,邊用蒲扇給唐英杰扇風。

印象中的母親總是忙忙碌碌,養豬,養雞,做飯,打掃庭院,像一台永不停歇的鐘表。唐英杰起床時,母親已經吃完飯干活兒去了;唐英杰睡下時,母親還在忙碌。

唐英杰從沒有母親躺在床上的記憶,即使生病,母親也很少臥床;母親也很少吃藥打針。

「挺一挺就過去了。」母親常常這樣說。

窗外漸漸發白,走廊里有人走動,天要亮了,堂哥說天亮他們就趕回來了,辦了住院手續,母親就可以手術了。

唐英杰一秒鐘一秒鐘盼著時間快點過,然而,時間這東西,你越是專注它,他走的越慢,好像有意跟人作對。

4月7號凌晨4點多,母親醒了,她抬起手臂活動了一下,好像那手臂才安裝上去似的。

母親表情淡然,緊皺的眉頭展開了,疼痛好像消失了。

母親伸展了一體,起身半坐著倚在床頭上,用手向後抿了抿散亂的頭發,搓了搓臉,眼楮放出異樣的亮光。母親自言自語地說︰「可惜,看不著你姐了。」

唐英杰問︰「媽,你說什麼?我現在就給我姐打電話。」

母親說︰「那麼遠,回來一趟不容易,路費也得不少錢,先別打。」

唐英杰問︰「媽,你覺得怎麼樣?還疼不?」

母親笑一笑說︰「不疼了。」

唐英杰懷疑地問︰「一點也不疼了?」

母親愛憐地看著唐英杰,用氣聲說︰「杰子,你好好念書,將來到外邊闖闖,別回榆樹溝,窮死個人,沒法活。」

唐英杰使勁點頭。

母親說︰「你呀,讀書不用功,以後得多用點功,考個大學。」

唐英杰點頭說︰「媽,我以後用功,一定考個大學。」

母親嘆息一聲說︰「可惜了了,我那四口大肥豬,還有一百多只雞,你爸一個人管不過來呀。」

唐英杰听這話不是話,哭著說︰「媽,你說啥呢?我剛才給我爸打電話了,弄到錢了,他們一會兒就回來了,辦了手續,作了手術就好了。媽,沒事兒的。」

母親笑了,說︰「可憐兒我兒,沒媽的孩兒沒人疼了。」

唐英杰撲在媽媽懷里,哇地哭出聲來。

母親拍拍他的後背說︰「別哭,起來跟媽說說話……你今天15了,不小了,能自己照顧自己了。」

唐英杰把水遞給母親,母親喝了幾口,說︰「這水真苦。」

唐英杰接過水喝了一口說︰「媽,不苦呀?」

母親喘息了一會兒,又說︰「將來好好孝順你爸,夠他累的。」

唐英杰使勁點頭。

母親痛苦地笑了,眼里滾出淚珠。她用手輕輕地撫模著唐英杰的頭發,憐愛地凝視著他,說︰「我兒是個美男子。」

唐英杰淚流不止,眼前一片模糊。

母親擦去他的眼淚說︰「杰子,別哭。听我說,咱家櫃子里有一個手飾盒,盒里有一對金耳環,一個金鎦子,是你姥姥給我的陪嫁,現在留給你了,將來給我兒媳婦吧。」

唐英杰哭著說︰「媽,等我長大了,賺大錢,你想什麼都有。」

母親笑了,很開心的笑,輕聲說︰「那趕情好!別哭了,我沒事兒,我要睡了。」

母親重新躺下,再也沒有醒來。

父親和堂哥天亮時回來了,錢籌借了八千多,母親住院,手術都夠了,可是,母親不需要了。

父親流著眼淚,用棉被包了母親,三人把她抬到車上,送她回家。

農用小四輪劇烈地咳嗽著駛出醫院,唐英杰回望醫院高大,宏偉,富麗,光鮮的門診大樓,「人民醫院」的金字招牌在晨光中熠熠發光。

早晨的陽光照耀著初春荒涼的原野,天空灰蒙蒙似霧似霾;原野上厚重的積雪開始融化,出寂寥的大地;料峭的春風寒意透骨,車輪軋過晝化夜結的殘冰;堂哥把車開的很慢,生怕顛疼了母親……路長的沒有盡頭。

父親不斷地抹眼淚,不斷地給母親掖被角,怕冷風吹著她溫熱的身體;唐英杰靠在冰涼的車幫上,迎著春天的陽光無聲地哭泣。

街道上游動著起早的市民,有的店鋪已經開門營業;環衛工人把塵土揚滿大街。

晨風里飄來汪峰的歌聲︰

「人生就像是一場告別,

從起點對一切說再見。

你留下的僅僅是傷痕,

當回望來路的時候。」

母親走了,永遠地走了。留在唐英杰心里的這道傷痕洞穿心底,十幾年過去了,仍然在流血。

埋葬了母親,返回學校,唐英杰的心智一時難以恢復,人坐在課堂里,心卻在天際飄蕩……如果當時有五千塊錢,馬上給母親做手術,母親不會死,肯定不會。因為胃穿孔不是要命的病,卻要了母親的命,因為沒錢。

很多年過去了,時間越久,記憶似乎越深刻,每想到此,唐英杰心痛的要窒息,他困在這個漩渦里無力掙月兌。

唐英杰經常在無人的角落痛哭,為母親。

老爺子說想回老家上墳,一句話勾起唐英杰許多痛苦的回憶,他機械地漫步在環島小徑,心卻在榆樹溝的天空徘徊無著。

宋軍站住腳,給三胖打了個電話,三胖說他已經到位,正在滾兔子嶺上看風景。

宋軍又給大金剛打電話,詢問情況。大金鐸說他們已經到了石虎溝大橋,車停在橋頭,正等他過來呢。

宋軍說︰「把活兒干的利索的,給老子爭口氣,最近這一出一出的,夠憋屈了。」

大金剛胸有成竹地說︰「哥,你就瞧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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