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葉雲生回到家中,阿雨和江瘦花之間的冷戰頓時煙消雲散。
葉雲生將奈落掛到房梁上面,洗手擦臉,再換了身往日常穿的那種粗布衣衫。一身的江湖氣息隨之變得了無痕跡。
他就坐在老槐樹下,抱著阿雨說了一陣話,然後跑進柴房看了眼,便匆匆上街去了。
在福康街上,位于江湖之巔的高手進行的這場對決之後,還有許多江湖人士在意猶未盡中不願離去。三三兩兩地找了附近的店里喝酒閑聊。
聊來聊去,也都是那些話兒。
「剛才兩人是誰?這一身本事,太嚇人了!」
「那使棍的,叫布老頭,天下使棍之人就沒有不知道的,和中州劍無二齊名的人物!」
「我的天,那另一個呢?年歲不大,居然能贏了布老頭?」
「閣下應該不是久居長安的吧?」
「欸,你如何知道?」
「這人啊,但凡長安的江湖人,都听說過。他叫葉雲生,江湖人稱‘人間無用’。」
「原來他就是‘人間無用’!去年小年夜,他連殺南海懸佛,長安劍王,血肉屠刀與數十江湖好手,可說是名震長安。」
也沒多久,葉雲生一溜小跑,匆匆地來到福康街上,挎了一只竹籃,買了一堆肉菜,又匆匆地跑了回去。
看得這邊江湖人盡皆失聲。
其中有個經常去東市喝酒的刀客,給城中的一位官老爺看家護院,對葉雲生那一身裝扮,那神色模樣倒是不陌生。
「他呀,每日上半天都在東市販面,就這樣子……以往看了,也不覺得他能有這身手,現在再看,卻是有些不習慣了。」
回到院子里,葉雲生燒了一鍋水,先把米在另一只鍋里下了,再將切好的菜肉倒在熱水里,煮了一大鍋菜肉湯。
傍晚的秋風漸涼,一鍋熱湯,菜肉俱香,就著米飯下肚,胃暖,一身舒坦。
他跟阿雨挑著夸張的打斗說,說到某個要緊的時候,還會手舞足蹈地模仿當時的情況。
他會說檀溪三鬼,奇怪的長相,奇怪的兵器;也會說林子里飛出來的飛刀,但不說誰用的飛刀,為什麼在里面偷襲;還會說寨子里的天羅地網,但不說那些江湖人慘死的情節。
展現在阿雨心里的江湖啊,神奇,好玩,緊張,浪漫,又充滿了沒有邊際的想象。
江瘦花與青青看著她天真的神情,聚精會神的樣子,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這當然不是真正的江湖。
等夜里,阿雨睡了,他靠在門邊,看著江瘦花盤膝蒲團,閉目念經的樣子,呆呆地出神。
直到院子的門發出老舊的聲響,他才醒過神來,合上房門,追出院子。
在巷子里背負雙手緩緩而行的青青回過頭來看他。
「還以為你要休息呢。」
兩人一前一後,巷子里這一段路,光都在牆沿後,繞出去了百余步,月光才落到兩人身上。
這邊,去歲他曾被散門幾個人圍堵在此。
要不是一面牆上,當時結冰反射出他自己來,可能那個晚上,他會被對方殺死。
那還是他第一次「好好地看見」自己。
青青感覺到肩頭與葉雲生的胳膊發生的摩擦,悠悠地抬頭看了看月色。
「累倒是不累。」
「就是心里不好受?」
「是啊。崔勝死了,淺淺也死了……呂關清,汪泉,沈孝,許豐,這些都是江湖上難得的好漢子。」
秋天的月色,灑在長安的街頭,格外清冷。
他們兩人就像忘記了自己是江湖中人,仿佛一對許久不見的好友,在街上閑走,敘著過往。
「你不在的這些天,我一個人在長安的夜里,覺得很是寂寥。還記得上一次來,晴子每日都會陪著我。還跟我比了幾次劍。哈,她故意不用你教她的劍法,卻不知我也一樣忍著……晚上喝的多了,白日里就去找子墨,叫他點茶,喝來最是醒酒。」
「有時候,我會覺得,他們還在身邊。」他吹了一口氣,把夜里的風,吹出了一絲白意。
「之前,看你和布老頭動手,我還是挺害怕的。」
「呵,其實我一開始很緊張。不過後來就被骨子里的好戰給沖散了。」
「我還記得,第一次在平江府見到你的時候,你請我喝酒,我問你所為何來。」
他的雙眼在夜色里變得迷離倘恍,或許因為時光太遠,看得費力所致。
「我說,我來找個人比劍。」
「然後我看你百招之內就贏了,一臉的不痛快。」
「原本以為勢均力敵,還有可能會輸呢。」
兩人來到東市,進了一家酒樓。
隨便找了個靠窗的桌,要來佐酒的菜三四樣,四壇長安的窖藏。
「你在何家的事情,連我也不曾提過,想來是最心底里的秘密。寧何兩家多年的宿怨,不是某個人能解決的,我也不關心這些。我只要知道,往後你有什麼打算?」
這個問題,他自己也想過,且有了答案,故而一點也不需要思考,直接說道︰「還是和以前一樣。」
「和以前一樣?你已回到江湖中來,如何還能和以前一樣!」
「我答應過阿譚,一家人,要平平安安。我沒做到。」
街上的行人不多,剛剛有個打更的走過去,現在空蕩蕩的,又黑又暗里,什麼都是靜止的,一旦場景中沒有活動的事物,就讓人覺得空寂難耐。
他的眼中沒有什麼神采,喝著酒,慢慢地說話。
「在長安熬了七年,每日每日每日重復著一樣的生活,一開始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討厭這樣的生活,還是討厭麻木的自己。那一天晴子來與我告別,我才明白我根本就不是討厭。我只是不知道,我要的到底是什麼。我想練好劍法,給自己一個交代,給師父給關心我的朋友們一個交代。我想知道我到底行不行。是不是他們嘴里說的‘人間無用’?」
他搓了搓手指,目光從長街回到明亮的樓里,桌上青青的素手提著酒壇,給他的酒碗里倒滿了酒。
「這些,都只是因為我不甘心。」
青青舉起酒碗,笑著說道︰「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不是這些。」
「我想要的,其實好簡單。」
「你想要自在的練劍,大大方方的,無拘無束的,想練劍,就能練劍的那種生活。」
他笑了起來,舉起酒碗與她一踫。
他們說以前的趣事,也回憶那些悲傷,緬懷離去的故人,某一件在記憶里被拿出來好多次的事情,又一次談起,又一次品味。可他們很少說以後,說將來。
這晚,他們在酒樓中喝酒。
第二天的晚上,他們就到得勝酒坊的樓頂。
第三天又來到了城牆上的塔頂。
兩個人望著夜空,翹著腿,有說不完的話,有喝不完的酒。
可即便如此。
青青心里明白,葉雲生還是藏著悲痛,藏著不能揭開的傷痕,這次襄陽之行,最受傷的人,便是是他了。
在寧何兩家無數次的斗爭中,這一次,寧家輸了,他葉雲生,也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