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驚鳴山巔種情根 第七十六章 北原冷雨獨行人

黃葉被卷至半空,淒風驟起,瀟雨成聚,秋天的雨是越下越冷的。

山間成片的矮樹在風雨的吹打下呈現出各種卑微的姿態,不過即便這樣,它們中的很多還是被無情折斷。

斷枝與殘葉順著暗紅的水流沖下山去,可地上的兩百多具尸體注定只能永遠地留在這里,成孤魂,化野鬼……

忽然,其中的一人睜開了雙眼,冷雨擊打在臉龐上,她卻一點兒都不覺得疼。慢慢地從泥地中爬起,她看了一眼身後的尸山血海,內心竟然一點波動都沒有,即便這幅人間煉獄之象是她一個時辰前親手締造的。

沒有大恨得報的喜悅,也沒有快意恩仇的激動,駐足看了好一會兒,她分辨不出哪一具是神霄子的尸首,又凝思回憶良久,才終于想起,方才交戰時下手太重,對方早已碎首糜軀了……

冷雨覆身,施雪凰漫無目的地走著,正如她今日漫無目的地上山。自當日姑蘇絕義之後,一晃已是四年,她已然消了怒火,或者說從始至終,她心中從未生過憤怒,有的只是恨與傷。今日大行屠戮之事也非憤怒殺人,四年來她渴望的事情只有一件——忘卻。

她想將上道淳山之後的記憶全部抹除,並希望借此將心中的恨與傷一並帶走。然而忘卻談何容易?道淳山就在那兒,除非它從未存在過……

雨水落地即刻變成鮮紅,面對這片尸海,有一瞬間,她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如果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該多好啊,就此長眠山間,心應該也不會痛了吧?

回過神來她立刻搖了搖頭,自己就算要死也不願死在這兒。她踏著血流走到山下,回首望了一眼,隨著雙臂的張開,一股震天之力發出,天際下好似生出一柄無形巨斧劈落于道淳山頂。數擊之下,山體猛烈晃動,不多時,巨石傾落,塵煙遮蔽了天光。

身後不斷有滾石追來,施雪凰卻仿佛毫無察覺,自顧往前。這座山無論之前在不在,如今必然不存在了……

「天地茫茫,吾心何寄?」

不知走了多久,她停下了腳步,抬頭凝視落下的雨水。深秋的雨很冷,但還不夠冷,不足以磨滅她心中殘余的一點溫熱。她的心曾被溫暖裹覆,但如今正是這點溫暖令她痛不欲生。她要找一個更冷的地方,一個冷到可以冰凍內心的地方。

「極北之地是一片茫茫雪原,那里應該很冷吧……」

她打算往北去,可雙腳卻不听使喚地向南走,一直走到了姑蘇境內。看著熟悉的門匾,一切仿佛都未曾改變。四年來,對方有沒有想起過自己,自己的孩兒又過得如何?這里有她太多的牽掛。

直至踏進沈府大門的一刻,她依舊心存幻想……

「哇……媽媽……疼……」

「雨兒不怕,自己爬起來……」

「姐姐不必心疼,學走路就得多摔摔,嘻嘻……」

「妹妹……笨……」

「潭兒,不能這麼說妹妹,你身為兄長凡事都要幫助妹妹……」

後院中,幾名孩提在玩耍,天真爛漫,中間是三名年輕婦人,貌美端莊。這樣一幅常人眼中的溫馨畫面,對施雪凰來說未免太過殘酷。

「夫人夫人……玲夫人生了,是一位小公子……」一名僕人匆匆跑來報信。

「母子平安嗎?」

「平安平安……」

「太好了,我們趕快去給老爺報喜。」

「夫君如今正在閉關,不可打擾,眼下最緊急的便是照料好玲兒母子……」

……

施雪凰踏出沈府大門的一刻,她清楚自己的心徹底死了。沒人知道她來過,從始至終她都像一個局外人。

腳步不再猶豫,她迎著冷雨前行,走得很快,僅一個多月便從姑蘇走到了大衍最北端的五原城。與南方不同,北地的風既猛烈又干硬,她的臉被吹得很黑,起了不少皺皮,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憔悴。

「姑娘,我這要打烊了,您看……」雖是白天,但茶鋪的老板已經打算收攤了。這並不稀奇,五原城的天氣向來惡劣,正如此刻,狂風夾雜著冰珠,一場暴雪近在眼前。

施雪凰緩緩站起,在桌上放下一錠銀子。

「姑娘,用不了這麼多……」

她搖了搖頭,徑直向前走。

「姑娘……」老板喊道,「再往前就是勞燕關了,這場雪肯定不小,你一個人太危險了……」

施雪凰並未回頭,仿佛不曾听見對方的話音。從姑蘇到五原城,一路走來,她期盼著每一場風雨,只有周身被冰冷覆蓋時,她才能感到一絲愉悅。

她渴望寒冷,迫不及待地奔赴邊關,因為出了那里,就是茫茫無際的冰雪荒原。狂風中夾雜的冰珠越來越密,但這沒有延緩她的速度,反倒是在接近勞燕關的時候,她停下了腳步。

「死人?」

看著不遠處的一具「尸體」,她搖了搖頭,沒有多想便繼續往前,這一路來,她見到了太多這樣的人。這樣的天氣會奪走很多人的命,或者說,這本就是個物競天擇的世界,生與死更像一場游戲。

然而就在走過那具「尸體」幾步後,她又停下腳步,然後折了回去……

她將其翻了過來。這是一名年輕男子,塵土遮蔽了其原本俊朗的容貌。

「還有氣?」她微微一怔,不過很快搖了搖頭,嘆道,「傷得太重,應該活不了了……」

從這名年輕人身上,她看出了兩點,一,他的修為很高;二,傷他的人修為更高。

不過這又與她有什麼關系呢?江湖、世道、恩仇,踏出勞燕關後,她便不再屬于這個世界。她起身欲走,可突然身體一震,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急忙再次探身下去,手掌落于年輕人胸膛之上。

「果然……」她雙眉微皺,從年輕人的傷勢中,她探查出了一股令其作嘔的熟悉。

「罷了……今日相遇或是命中定數,我便送你一場機緣,能不能活,全看你自己……」

說罷,她手掌發力,一股金色氣流進入年輕人的胸口。隨著真氣的輸入,他臉上漸漸有了生氣,而施雪凰則越來越驚。

「怎麼可能?他在……吸納五華君氣?」她睜大雙眼,不敢相信無數強者求之不得的「五華君氣」竟然認可了眼前這個落魄潦倒的年輕人。

「你叫什麼名字?傷你的人是不是叫李至微?」見對方微微睜眼,她急忙問道。

或是傷得太重,年輕人雖然醒了,但還沒有力氣開口。

見對方未答,施雪凰搖了搖頭,笑道︰「算了,原來冥冥之中早已有了定數……」

說著,她再次伸手,欲將體內全部的五華君氣輸給對方。不想,她剛一落掌,年輕人便按住了她的手,吃力地搖了搖頭。

施雪凰十分驚訝,也很不解,問道︰「你不想要?」

年輕人沒有說話。

「為什麼?你知不知道這世上多少人求而不得,為了它爭得你死我活?」

說罷,她再欲傳授,可年輕人還是按住她的手,用力地搖頭。

施雪凰睜大雙眼,愣了好一會兒。

「噗嗤……」良久,她捂嘴一笑,搖頭道,「你還真是個怪人……」

看著她的笑靨,年輕人死氣沉沉的眸子里瞬間有了明光,也跟著咧了咧嘴。

「希望你將來不會後悔……」施雪凰將一本發黃的書籍塞入他胸口,說道,「前日之你已死,明日之你再生,你還是你,你不再是你,人之于天地宇宙到底意味著什麼,拋去這副皮囊,你與我又有何不同?我的路快走完了,希望你有生之年能參透這個奧秘吧……」

說完她便起身,朝著勞燕關走去。

暴雪來臨之前,冷雨夾雜著冰珠率先落下了。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年輕人很想問她的名字,張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冰雨落在身上,他打了個激靈,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歐陽臻……」

風雨呼嘯,他的聲音沙啞而微弱,施雪凰並未回頭。冷雨之中,她獨行北原而去。

幾年之後,她在極北之地郁郁而終。

她並不知道,這個叫歐陽臻的年輕人在之後的一百年確實開創了屬于自己的時代,成為天地間的主宰。她更不知道,一百年里自己始終被人憧憬著、思慕著、關心著,時至今日,依舊被愛著……她更不知道,當日勞燕關前留下的一個背影,對這個年輕人,繼而對整個天下造成了多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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