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卷87、情歸

見皇上來了,婉嬪等人都忙起身行禮,緊接著就告退。

皇帝含笑向婉嬪點頭,「多虧有你們陪伴著。」

婉嬪雖說位分不如穎妃高,可她是潛邸老人兒,年歲和資歷更受尊重。

婉嬪便含笑就勢向皇帝道,「那今日這大年初一的,皇上可會賞給妾身些什麼?」

皇帝都笑了,回眸望婉兮一眼,「嗯,你說。」

婉嬪這些年與世無爭,連恩寵都不爭,更何況討什麼年節的賞賜了。故此她這會子忽然提起這個,倒叫皇帝有些意外。

婉嬪鄭重行蹲禮,「妾身厚顏向皇上討個恩典︰妾身想搬回永和宮去,還望皇上恩準。」

皇帝也是微微挑眉。

「永和宮里樹木陰郁,距離養心殿又遠,你又何必搬回去?」

婉嬪明白,皇上雖沒有明說,卻是暗示那里終究還留著那拉氏的陰影。

婉嬪倒是豁達一笑,「這東西六宮啊,哪一宮里沒人住過,又哪一宮里沒薨逝過人呢?既然如此,妾身便也沒有什麼好怕的。況且若論永和宮的舊影,倒是妾身自己曾經留下的才更多吧?」

婉嬪說著又將手里一個香囊舉到皇帝面前,「況且妾身平素就愛搗鼓這些草啊藥啊的,故此妾身早就預備好這些,回去好好燻燻屋子,便管是什麼,都不敢滯留不去了。」

皇帝也是深深凝眸,從婉嬪眼里看見篤定和冷靜,皇帝這才點了頭。

這些年婉嬪都極少與他求過什麼恩典,今日又是大年初一,況且她自己都已經做了那樣萬全的準備……更何況皇帝心下實則最為明白,婉嬪是為何要如此。

——沒有告訴九兒,皇帝實則在這年根兒底下的百忙之中,在之前小十七出痘的煎熬里,還要堅持每五日就親自出宮一趟,赴小七的公主府去看望小七。(七公主初次祭文里有「臨視沉痾,五日為期」之句)

為了小七和小十七兩個孩子,惇妃那邊已是足月,可是這個十二月,他卻騰不出工夫來去看望。

小七病沉了,他卻不敢叫九兒知道啊。

婉嬪當著婉兮和眾人的面,含笑行禮,「謝皇上恩典。」

垂首之間,才強忍住鼻尖的酸楚。

她也想去陪在小七身邊啊,可是小七卻求她回宮來,回來陪伴婉兮。小七說,「這大過年的,若額娘不在宮中,額涅必定知道是女兒的身子不好了。額涅本也在病中,若再為女兒的身子懸心,那就是女兒的不孝了……」

婉嬪這才忍痛回宮來陪伴婉兮,還講這些笑話兒逗婉兮開顏。

只是其實婉嬪自己的心中,早已如煎煮了一鍋濃濃的黃連一般啊.

婉嬪等人離去,皇帝走過來坐在炕邊兒,握牢婉兮的手。

婉兮忙舉袖遮住臉,「大年初一的,我這張臉,愧對君王。」

皇帝卻輕哼一聲,「瞧你這烏雲半垂,煙眉輕蹙的模樣,雖說虛弱,卻也反倒更有弱柳之美……爺同樣喜歡。」

婉兮垂首輕笑,「瞧爺說的。」

皇帝靜靜望著婉兮,「……今日原本事多,爺也只能抽這點子空過來看你。卻將她們都給驚動走了,那爺待會兒走了,又不好再折騰她們過來。」

婉兮含笑搖頭,「無妨。我也正好有些累了,待會兒歪一覺就是。」

皇帝握住婉兮的手,輕聲道,「爺過來與你說一聲,爺啊可能就是因為小十七這一回出痘的緣故,格外體察到親情的可貴。今天是大年初一,又是小十七出痘正式大好的日子,爺想頒一道恩旨,施恩給爺的外孫兒們去。」

從前的大清公主、格格們,多與蒙古結親,故此公主、格格們所生的嫡子自然就會繼承他們父親的蒙古王公的爵位去。故此皇帝和朝廷倒沒想過要格外給這些外孫們品級去。

只是到了這會子,皇上的幾位公主里,除了和敬和小七是厘降蒙古王公之外,四公主和九公主卻都是厘降給滿洲勛貴大臣之家,與那些有一半蒙古血脈的皇外孫們倒不一樣了。

婉兮便也含笑點頭,「爺這恩旨下的好,皇外孫又何嘗不是皇上的兒孫呢。」

皇帝滿意地拍拍婉兮的手,「那明日,爺就頒旨!」

婉兮含笑點頭,「只可惜我這身子不濟事,今晚的坤寧宮家宴和明日的重華宮家宴,我都沒能親自出力。倒多虧舒妃、穎妃和陳姐姐她們幫襯著。」

皇帝用力搖頭,「那些都不要緊,現在最要緊的是你養好身子。那些家宴,便無今年,自有明年;可是你得先養好了身子才能寄望明年去不是?」

婉兮含笑點頭,「爺說的是。」

外頭魏珠又來提醒,說是下一波拈香的吉時到了。

拜神的吉時都耽誤不得,皇帝輕嘆口氣,捏捏婉兮的手,站起身來,「你歇著,爺晚上再來看你。」

皇帝去了,外頭隨著皇帝的起止,各處炮仗聲聲。

就在這樣一片喜慶聲里,婉兮躺下浸入夢鄉,唇角還掛著淺淺的笑.

正月初二日,皇帝在重華宮家宴時頒旨︰「……公主所生之子,未經定例賞給品級。此內如下嫁蒙古王公之公主等,所生之子,本各有應得品級,無庸另為辦理。至在京公主所生之子,若不授以品級,于體制殊未允協。」

「嗣後在京公主所生之子,至十三歲時,如系固倫公主所生,即給予伊父固倫額駙品級;和碩公主所生,即給予伊父和碩額駙品級。」

「現在豐紳濟倫,年已十三,即著賞給伊父和碩額駙福隆安品級。著為例。」

和碩額駙約為公爵品級,而福隆安本就承繼了九爺傅恆的一等忠勇公的爵位;而豐紳濟倫是福隆安的嫡長子,便是皇帝不賞給這個品級,那等福隆安百年之後,豐紳濟倫一樣可以承繼公爵。故此這道恩旨雖說字面上的確是豐紳濟倫為第一個受益者,可事實上豐紳濟倫並不需要這個。

實則皇帝心中想的,何嘗不是小七和啾啾去啊。

小七尚未有所出,啾啾只有一個大格格,倘若她們兩個也都能再添子嗣,那必定是喜上加喜,能為九兒沖喜不說,也更能叫小七帶著這個期冀,用力康復起來不是?

皇帝是這樣的念想,養心殿內養病的婉兮,心下何嘗不是相同的期盼。

婉兮輕聲與玉蟬說,「我啊,這會子最盼望的還是你們七公主先誕下個阿哥來……我想,那個孩子必定有拉旺小時候兒的模樣,卻也有你們七公主的眉眼神情去。」

玉蟬便也湊趣道,「七公主的相貌與主子最為肖似,那將來的小阿哥,實則也是有主子您的綿延去啊~~」

婉兮卻笑,「也都未必。沒瞧你們十五阿哥麼,雖說是我生的,可是竟活月兌月兌地長成了皇上當年的模樣兒。仿佛啊,只是借我這個肚月復而已,倒是不要我的影響去呢!」

玉蟬便也笑起來,「那可不是十五阿哥的福分麼?虧主子還小心眼兒起來了。」

主僕說說笑笑的,婉兮自覺仿佛借著過年的喜氣,以及小十七痘癥康復的吉祥,她的身子又舒坦多了。

安靜了一會子,婉兮轉頭望牆上的皇歷。

「……惇妃那邊,怎麼還沒有動靜?」

惇妃是九月二十九日報的遇喜,疊加三個月,那足月的日子是在十二月二十九日。

按說已經過了三天去了。

玉蟬本不想說,既然主子問起,這便回道,「……可不是麼,听說已是疼了好幾天了,只是遲遲不見動靜。守月姥姥們都要用上 面杖去 肚子了。都說怕再不生,皇嗣便憋住了。」

婉兮也是挑眉,「怎麼會這樣?」

終究是頭一胎,原本生就不容易些,卻還要多疼這些天去。

玉蟬嘆口氣,「听說是惇妃肝火旺的緣故,這些日子來還是改不掉心焦的毛病去,這才遲遲不能順利。」

婉兮垂下頭去,「最怕這樣。女人第一胎若不順利,折騰太久,便是能最終順里產下孩兒,卻也有可能傷了根基,以後再也不能坐胎了。」

玉蟬忍不住嘀咕道,「主子管她?!」

婉兮想了想,還是搖頭,「我是不待見她,可是推己及人,我剛剛為了我的孩子那樣的痛苦過;她的孩子,也一樣是皇上的孩子。」

婉兮輕輕咳嗽兩聲,吩咐玉蟬,「看看咱們宮里,青桂蜜還余下多少。叫人送過去賞給她去。」

那分娩臨盆的苦,她已經嘗過這麼多回。只記得每一回,守月姥姥們都說,蜂蜜能減緩疼痛,加速產程。那青桂蜜對她而言有特殊的意義,她便親自體驗過,倒仿佛是當真有效的。

玉蟬也是驚住,忙叫︰「主子!這又是何必?」

青桂蜜對主子有特殊的含義,故此這會子主子每日服藥都離不開。更何況這青桂蜜不是每棵樹上產的都行,終究只是主子當年所守護的那一棵而已啊!若是賞給惇妃去,那主子自己以後用什麼?

婉兮卻笑,搖頭道,「其實原本平素服藥,也不該依賴那蜜去。明明是用過了蜜,才越發覺得藥湯子苦;每次都以為是能在服藥之後甜一甜嘴,卻殊不知反倒叫下次服藥的時候更受不了藥湯子的味兒。」

「索性割舍了去吧,我沒有那蜜,一樣可以服藥。」.

玉蟬自己不能離開婉兮身邊,便將那蜂蜜交待給了馬麟,叫他送過去,賞給惇妃。

馬麟也道,「我敢打賭,主子這份兒心啊,那位惇妃主子可未必敢受。她說不定還得擔心這蜜里有什麼東西。」

玉蟬也嘆氣,「誰說不是呢?可是既然主子堅持叫賞,那你就跑這趟腿兒去吧。」

到了惇妃寢宮,馬麟身為太監也不便在主位臨盆的時候往里頭去,只在外頭的敬事房的值房將青桂蜜交割了,由敬事房太監轉交給守月姥姥她們去就是。

隔著這麼遠呢,馬麟卻也听見了里頭傳出來的淒慘叫聲。

——誰叫各宮苑的形制,其實原本都有些攏音呢。

馬麟難以想象生產的疼痛,听得也是一咧嘴,沖敬事房太監搖了搖頭。

敬事房太監對馬麟這樣的皇貴妃宮里的首領太監也都客氣,含笑道,「馬爺您這是剛听見就受不了了,我等在這兒都三個月了,尤其是這半個月來幾乎天天听見這動靜……唉。」

馬麟聳了聳肩,「不管怎麼著,倒有件事兒拜托給您二位︰這蜜若是惇妃主子用不著,可千萬別給糟踐了。還煩勞二位設法用了旁的給替換出來,再交給我去。我啊,必定要好好兒謝謝您二位去。」.

馬麟和玉蟬都沒猜錯,這青桂蜜經了守月姥姥的手,送到惇妃嘴邊去,惇妃卻也還是大叫,「這味兒不對,不是我素日用的!你們給我拿走,潑了去!旁人送進來的東西,不管是誰,也不拘什麼,都不準給我服下!」

她生得這麼艱難,比足月的日子晚了好幾天去,這便叫她心下畫魂兒,擔心是有人害她,她已是吃下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因此上,所有外來的東西,她一律都不肯用的。

守月姥姥無奈,這便要拿走。

說來也是奇怪,那蜜都拿到門口了,就差一道門檻就帶出去了,惇妃反倒忽然喊住,「回來!」

那股子清甜的香氣,縈繞在鼻息之間,叫她仿佛聞見了——家的味道。

這味道,她想起來了,當年她家里仿佛曾經房前屋後也曾有過。

「是誰送來的?你說啊,這蜜是誰送來的?」

守月姥姥急忙回,「是皇貴妃主子……」

惇妃疼得神智已近模糊,卻偏偏鼻息之間這清甜的味道越發揮之不去。

她在這香氣里,仿佛又站在家里的庭院中,抬頭看頭頂花落如雨……

就在那花雨之中,她看見了額娘,看見了阿瑪。

她喉嚨里一聲哽咽。

天,她想起來了,是那棵桂樹。

阿瑪說過,當年從沈陽從龍入關之時,他們每一家幾乎都從沈陽帶走祖宗板兒之外,還要再帶一抔土,或者一些種子。都知道這一去關里,不知何年才能回去,故此帶著泥土和種子一起走,種在京師,便也仿佛身在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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