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卷88、“翊坤”是個好名字

眼見守月姥姥帶著那物事就要走出門去了,惇妃一邊在疼痛里翻滾掙扎,一邊還是咬牙嘶吼道,「站下!」

守月姥姥回轉來,輕聲道,「實則……惇妃主子,奴才斗膽勸主子服下些蜂蜜去。主子已是折騰了這好幾天,什麼樣的身子骨也受不了啊;用了點蜂蜜,一來補身子,二來也滋潤,能叫皇嗣早些降生下來。」

惇妃死死咬牙,「去,交給太醫,叫他們查看!」

守月姥姥道,「已是查看過了。此時惇妃主子臨盆,外頭送進來的一應東西都必須得先經過當值太醫的手。若不經太醫們查看,這東西也送不進來,奴才們更不敢直接端到惇妃主子面前來啊~」

觀嵐見狀,上前輕聲與惇妃道,「奴才忖著,那皇貴妃也不至于在這會子還能動什麼手腳去。憑她的地位,她若是有此心,自然該動手就早動手了。」

惇妃緊咬牙關哼哼著,良久卻又撇開話題去,「皇上呢?皇上來了麼?」

觀嵐趕緊道,「主子,這畢竟是大過年的。正月初一皇上要四處拈香拜神,還要太和殿朝賀、乾清宮家宴;正月初二,皇上奉皇太後到漱芳齋大戲台看戲,在後殿‘金昭玉粹’侍膳,晚上又是重華宮家宴……」

惇妃死死咬牙,用疼痛來抵抗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那明天呢,正月初三呢?」

觀嵐為難地道,「明天皇上要赴紫光閣,賜蒙古王公台吉、及回部郡王等宴;之後還要到乾清宮昭仁殿,賜內廷翰林茶宴,並以‘天祿琳瑯’藏書閣為題聯句……」

惇妃緊閉雙眼,恨恨點頭,「我明白了,總歸他還是不能來!他忙,忙到時隔十年再有的孩子,他也沒空來看!」

觀嵐跟守月姥姥對視一眼,只好小心翼翼再勸,「主子臨盆,終究是血光之事。又恰是在正月里,皇上總歸不便過來呢……」

惇妃用力呼吸,半晌才咬牙道,「我自己熬著這寂寞倒還罷了,總歸我已習慣了那寂寞去——我乾隆二十八年入宮,到去年才得了皇恩,中間我整整寂寞了十一年去啊。我都熬過來了!」

「可是,我的孩子不能再這樣……我可以自己寂寞,卻看不得我的孩子再被皇上冷落……」

惇妃猛然回頭,盯著守月姥姥手里的那瓶蜂蜜。

「皇貴妃,她進宮之前,她阿瑪清泰是做餑餑的內管領……清泰手里便是管著那些蜜戶的,是不是?!」

觀嵐想了想,「做餑餑必定要用蜂蜜……那他手下必定有蜜戶,向內廷供奉蜂蜜。」終究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觀嵐也知之不清。

惇妃卻是知道的,因為她阿瑪的年歲大,又是多年在內務府為官,這些事都在記憶里。

阿瑪說過,皇貴妃所用的這青桂蜜尤其特殊,不是哪家蜜戶進貢的青桂蜜都能進皇貴妃宮里;仿佛是皇貴妃所用的這青桂蜜只出在她自己母家的一棵樹上。甚或內務府老人兒有私下傳說的,都說皇上跟皇貴妃的結緣,便是在當年的花田里。

惇妃便點點頭,「好,將那蜜給我拿來!」

正月初三日,在比足月的產期晚了四天之後,惇妃疼痛了多日,終于誕下一位小公主。

按序齒,為十公主。

時機亦是巧合,連守月姥姥都說,怕當真就是那青桂蜜起了效用,叫惇妃恢復體力,加速了產程去。要不再那麼折騰下去,後果都難以設想了。

惇妃雖說不愛听,卻也靜靜听著,忍住了不快。

她甚至還吩咐觀嵐,叫觀嵐親自去給皇貴妃磕頭,替她和小公主謝皇貴妃的恩典。

觀嵐奉命而去,到養心殿後殿東耳房,跪在婉兮面前恭敬道,「……十公主都是托了皇貴妃主子的福,這才終于順利降世。原本十公主晚了數日,遲遲不肯下臨,就連守月姥姥和大夫們都說,十公主就是等著皇貴妃主子的恩典,向皇額娘撒嬌呢~」

玉蟬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兒。

婉兮倒是含笑听著,點了點頭,「好。叫惇妃好生養著,你們也仔細伺候著十公主。待得小滿月那日,我去看那孩子。」

觀嵐告退後,玉蟬嘆口氣,輕聲道,「不管怎樣,所幸惇妃誕下的是個公主。」

婉兮含笑點頭,「……自坐胎那日,男脈女脈早已定論。高明醫者,心下都可有數。」

玉蟬這才笑了,「主子早就知道她能生下來個什麼,是不是?故此主子才沒將惇妃此事放在心上——後宮多少人等著主子跟惇妃鬧起來呢,結果主子這般雲淡風輕,原來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婉兮垂首輕輕嘆息一聲,「不為旁的,就因為她也是漢姓女,我便不可能與她鬧。不然,豈不是中了另一些人的下懷去?到時候兒終究損害的是咱們自己,更會連累到小十五、小十七他們去。」

更何況婉兮的位分和年歲在這兒放著呢,若當真要與惇妃斗,那就從一開始就是婉兮跌份兒了去。

玉蟬也是點頭,「是啊,到時候有損的是漢姓女的名聲,那正好又有人借此生事,又要說主子您如何如何了去……」

婉兮靜靜點頭,「在這後宮里啊,想要斗其實容易;反倒是不斗,才是多年走過來之後,才能有的心得。」

玉蟬這才放下心來,上前幫婉兮將被子又掖了掖,「既如此,奴才可放心了。要不,奴才心下都替主子鳴不平去了。」

當晚,雖說皇帝過年諸事繁忙,可是婉兮就住在養心殿里,皇帝隨時只需幾步就能走過來,故此兩人自可每日相見。

婉兮含笑道,「給皇上道喜了。」

皇帝坐下來,柔聲道,「听說是你賞下的青桂蜜幫了大忙。」

婉兮含笑垂首,「當了額娘,惇妃仿佛也長大了。」

婉兮賞賜下青桂蜜的事,自沒想要特地在皇上面前提起。婉兮一向不是自己居功的人,更何況這點子蜂蜜而已,本屬小事,也不必提起。

可是皇上這會子還是知道了,顯是惇妃派人稟告的。

皇帝輕嘆一聲,「長大?爺倒瞧著,進宮十二年,她的性子倒沒什麼改變。」

婉兮柔婉笑道,「或者,這也算是好事。」

後宮里不缺瞬息萬變之人,反倒是這樣性子始終如一的,倒更容易看懂些。

——這樣看來,惇妃的性子倒是跟當年的那拉氏,或有一比。

婉兮輕輕捋著手上念珠的穗子,「惇妃既已生女,且已然行過妃位的冊封禮,皇上倒是該為惇妃單獨指一宮居住了。」

惇妃是九月在避暑山莊時詔封為妃,故此皇帝和婉兮還尚未為她單獨指一宮居住。

即便已經詔封為妃,從避暑山莊回到京師後,婉兮和惇妃在十月里,都曾一度隨皇上在養心殿居住。

只不過位分高低有別,婉兮住後殿東暖閣,惇妃白日里在圍房里養胎。

故此新封妃位的惇妃,究竟要定在哪一宮居住,一直並未正式去議。

且皇帝原本一年當中主要都是居住在圓明園,在宮中停留的日子沒幾天,故此接下來皇帝又是帶領後宮駐蹕圓明園……亦直到皇太後聖壽前,這才又回宮來。

此時既然瓜熟蒂落,這件事便該正式議一議了。

皇帝垂首道,「既然婉嬪已經挪回永和宮去了,那汪氏就還留在翊坤宮吧。」

婉兮含笑垂首,故意打趣道,「翊坤宮也好。一來是離養心殿不遠,二來地位想來尊崇。」

婉兮此說,是因為翊坤宮的位置就在永壽宮北邊,跟養心殿之間就隔著個永壽宮;再者那拉氏正位中宮的時候,就住在翊坤宮,這翊坤宮曾為皇後中宮,自有地位。

皇帝倒是幽幽抬眸,「是,爺也覺著翊坤宮倒是最適合她。一來,她性子的確與那拉氏相似;二來,‘翊坤’是個好名字!」

婉兮輕輕咳了聲,「爺的安排,永遠都是最好的決定。」

按著皇家的傳統,在紫禁城里過完了元旦,正月十五便要在圓明園度過。

正月初八日,皇帝奉皇太後赴圓明園駐蹕。

婉兮身子虛弱,皇帝便攔著婉兮,不叫她在這寒冬里再車馬勞頓,留在宮中將養。

雖說皇上不在,可是卻也不準婉兮回自己的儲秀宮,而是將婉兮繼續留在養心殿里。皇帝並且將婉嬪和穎妃都留下,陪伴婉兮。

皇帝臨走時捉著婉兮的手,「爺今日先將皇太後送過去,明天只耽擱一日,後天便回宮來。你且好好兒的。」

婉兮含笑點頭,「爺放心去吧。有陳姐姐和高娃呢,我自一切都會好好的。」

皇帝聖駕一走,婉兮便要下地。

玉蟬驚得連忙上前,「主子,這又是要作甚?」

婉兮堅定起身,含笑道,「噓……咱們悄悄兒的,去瞧你七公主去。」

玉蟬膝頭一軟,險些跪倒在地,「主子,使不得啊!」

婉兮想笑,卻笑不出來,只能使勁站直了,高高抬眸望向遠方。

「玉蟬,別攔著我。趁著我這兩日身子還好,好歹叫我去瞧瞧那孩子。」

大過年的,小十五、拉旺卻好幾天沒來給她請安了。這不對勁。

還有陳姐姐,雖說這幾日經常都來看她,可是她分明看得出陳姐姐滿面的疲憊,眼底都是紅血絲。

陳姐姐與拉旺、小十五共同的交集,自是小七。

必定是小七那邊出事了。

——今年過年,小七竟沒能進宮來給她請安。母女必定心靈相系,便是女兒不來,她的心卻也隱約有了察覺。

「玉蟬啊,你今日要是還攔著我,你說我會不會有一天會為今天而後悔?」

玉蟬一顫,淚珠兒險些跌落下來。終是毅然點頭,「奴才陪主子去!」

正月初九日,婉兮終于赴和靜公主府,見到了小七。

果然,小七躺倒在榻上,已是虛弱得坐不起來。

可是看見額涅來,小七還是用力抓一把拉旺,由拉旺用身子撐住,小七勉強撐起身來。

婉兮一見,心已然碎了,上前忙按住女兒,「快躺下,別起來!」

小七竭力地笑,「額涅,您怎麼來了?女兒沒事,女兒還不是從小就有的那點子小毛病,每到秋冬就咳嗽……今年有些氣喘,這才沒進宮給額涅拜年,額涅千萬別擔心。」

婉兮摁住心痛,也是竭力地露出笑容來,「我知道啊,我也不是擔心你,我只是因為你皇阿瑪他們都去圓明園了,我正好在宮里也難得閑來無事,這便來看看你。」

婉兮捉著女兒的手輕輕拍著,「你皇阿瑪啊,大年初二那天下旨,說以後在京公主所生的兒子,也可以承襲額駙的品級……大年初二都是嫁出門的女兒,回門過年的日子啊,你皇阿瑪選在那天下這道旨意,可見你皇阿瑪的用心。」

「蓮生啊,你皇阿瑪和我,都盼著你身子趕快好起來,也好好兒給拉旺生個兒子,正好響應你皇阿瑪這道旨意去呢。」

小七蒼白地笑,「是,女兒一定盡快好起來。」

拉旺在畔,早已心痛如絞,可是卻最知小七的心,這便用盡全力,陪著小七一起對著婉兮,咧嘴笑著。

「回阿娘,皇上的心意,兒子和小七都銘記五內——皇上日理萬機,可是每五天就親自出宮駕臨,來看小七。」

婉兮這也是才知道,不由微微一愣,心下已是既甜又苦。

甜的是,皇上能如此頻繁地出宮來看小七,且是在這樣年底年初最為忙碌的時候兒;苦的卻是——能叫皇上如此頻繁來探望,便更坐實了她對小七病情的擔心去。

可是越是這樣的話,此時便越不能當著孩子的面說透了。

婉兮這一急,只覺氣血上涌,氣息沖擊著嗓子眼兒。嗓子眼跟著發甜發干,便又想咳。

可是此時……卻不可以啊。

婉兮勉力忍住,又陪著小七說了許多話,回憶著小時候的往事,又說著對未來的憧憬。

直到小七依偎在拉旺懷中,緊攥著婉兮的手說,「額涅,女兒有些倦了……額涅也回宮歇息吧,女兒不能親自護送,就叫拉旺一路送額涅回宮去,好不好?」

婉兮忍著不舍,只得起身。

最後用盡全力抱緊女兒,才驚覺女兒此時已是清瘦,小骨頭棒小得竟如小時候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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