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卷62、各自為戰

婉兮原本沒什麼大病,不過是心焦所致,再加上啾啾厘降,萬事繁瑣勞累了罷了。

待得皇上回鑾,心又有了定處,啾啾與札蘭泰小兩口也好,婉兮自是放下泰半的心去了。

再加上九月這回月食,皇上罕見地命大臣行救護之禮;再加上月食就是發生在九月,婉兮自己個兒的生辰之月,婉兮不至于猜不到外頭會因為這個,生起什麼風言風語去。

便是為了不叫這風言風語得了逞,婉兮也叫自己趕緊好起來。故此但凡歸雲舢給開的方子,她全都乖乖將藥按時服下。

到十月的時候兒,婉兮的病已然是大好了。倒叫那些心下存著些念想的人,白念想了一回。

就連皇太後原本也沒說什麼,但是到了十一月,皇太後的聖壽月,皇太後反倒忽然發難了。

皇太後發難,是選時機的。一來是十一月,她的聖壽月;二來是這會子剛從皇陵那邊傳來消息——孝賢皇後陵、純惠皇貴妃的園寢都出現了梁木損裂、油飾月兌落的情形。

這日皇帝赴暢春園給皇太後請安,從一進門就發現皇太後有些不樂呵。果然皇太後吧嗒吧嗒抽著煙,緩緩道,「九月十五月食,便是示警這後宮不安啊……如今這後宮里啊,有資格對應月相的,也就是我和皇貴妃了。」

「我自不敢輕易說,那月食是上天示警你的皇貴妃失德的……雖然我跟她之間,九月是她的生辰,不是我的。」

「我啊,自然先從自己這兒自省,看我是不是去年過那八十大壽,皇帝你出于孝心,給過于奢靡去了?我寧願相信,這場月食啊,是上天警告我呢,我便也早早與你說下,今年我的聖壽啊,凡事簡單便罷。」

皇帝身為人子,這會子雖不喜歡額娘說這樣的話,卻也還得趕緊道,「皇額娘去歲八十萬壽,本為古今難得之福氣。是兒子一意為皇額娘賀壽,況且兒子也一再下旨,免除各地督撫大臣進獻賀壽之物。」

「其余兒子進獻給皇額娘的,那都是兒子的心意。便是退一萬步說,即便是上天示警,也盡管示警給兒子好了。」

皇太後嘆了口氣,「我知道你的孝心。可是啊,我到了這會子才越發明白,那場月食仿佛當真是沒應在我的頭上啊。」

年過八十的皇太後,便是再身子骨硬朗,這會子說話也有了些老態。言語之間總有些呼呼氣喘之聲,字與字之間的間隔也拉了長音。

便也因此,更加叫皇帝不能不承認,額娘真的是老了……

「就是因為孝賢和純惠的園寢啊,出了這樣的事兒啊。孝賢的陵里,還葬著慧賢、淑嘉、哲憫;孝賢的陵與純惠的園寢合在一處,葬在里頭的人啊,就都曾經是比你的皇貴妃,位分更高的人啊。「

「今年她們怎麼好端端地,都在地下不安了去?皇帝,這便應不在我的身上,只能是與你的皇貴妃有干系了。」

皇太後將煙袋磕在桌上,「皇帝,你該想想,皇貴妃她究竟做了什麼,能叫上天示警,叫孝賢、純惠她們一班人在地下全都不安!」.

皇帝長眸微眯。

「孝賢已經下世多年,算到今日,那陵墓已經使用了二十多年去。便是自然風雨,也自難免有損壞之處,兒子自當派人修葺就是。」

「至于純惠的園寢,修建不久,本不該出現這些破敗之事。可既然出現了,兒子倒不覺著是什麼她在地下不安——不過是負責修繕園寢的奴才們不盡心!兒子已然命勝水峪工程處查明、賠修就是。」

皇帝靜靜抬眸,目光與皇太後凌空相撞。

「月食與陵寢破敗之事,只是湊巧趕在了一處,其實原本根本是兩回事,還請皇額娘不必懸心。」

「況且自從皇貴妃正位中宮以來,後宮有哪件事不盡心?兒子這後宮里啊,偏就是這幾年才最安靜!」

「而皇貴妃也是侍奉皇額娘至孝,皇額娘說,不是麼?」.

皇帝兒子生氣了,皇太後自是不意外。

皇太後自己垂首掂對了掂對,也是嘆了口氣。

「你也別急,我沒說你天子有錯。我也承認你那皇貴妃治理後宮有方,侍奉我也至孝……只是啊,皇貴妃終究有一事無法叫人稱心如意去——她是漢姓奴才啊!」

「咱們這是大清朝,你那皇貴妃主掌的是大清的後宮啊!一個漢姓辛者庫的出身,竟然執掌後宮這些年,你為了她,再不肯立皇後……你叫祖宗如何能安心?」

皇太後說得有點急,一股氣堵在嗓子眼兒,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皇帝心中有千言萬語翻涌著,但是看著年過八旬的母親如此,他也只能默默將那些話都咽了回去。

他是要為九兒爭,這些年來他一直為了九兒在與母親博弈。

可是此時已經到了乾隆三十七年的十一月……距離他那樁更為重要的決定,日子已是越發近了。

便是為了那一刻,為了那一件九兒更在乎的事,為了到時候他的母親不再設法阻撓——那他這會子也唯有暫時忍下來。

他的眼前又浮現出婉兮那輕靈、平靜的模樣。

他看見她菱唇微翹,俏皮地說,「爺,我不爭!我想要的,爺都已經給了我;我已經足夠了……爺再有什麼,只管給咱們的孩子吧,我到此時,這一生,已是心滿意足。」

他輕嘆一聲,上前扶住母親,伸手替母親捶背,「是,皇額娘教訓的是。千不是,萬不是,都是兒子的不是。」

皇太後心下一喜,抬眸凝注皇帝,「那你的意思是……肯再冊立皇後啦?」

皇帝隨便點了個頭,含混道,「……先挑著吧。總歸也得三年一選,若能挑中了合意的,那兒子就立。」

皇太後凝著皇帝,搖頭苦笑,「皇帝,你又來了!你當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去,啊?什麼叫先挑著吧,而且還要三年挑一回……如今你多大歲數了,我又多大歲數了,啊?」

「咱們娘兒倆啊,一共還有多少個三年去?你三年挑不中便再三年,若還是沒有滿意的難道要又三年?」

皇帝無聲一笑,「三年一選,本是祖宗規矩;一年一選的都是內務府旗下的包衣使女,皇額娘總歸不準選包衣女為皇後不是?」

皇太後冷哼一聲,「若是選不出來,難道就不能從現成的這些人里,擇一而立為皇後麼?」

皇帝長眉悠然挑起,「後宮晉位,多以子嗣為重。如今兒子這後宮里,除了皇貴妃之外,已經再沒有主位再有所出……兒子亦不想違背祖宗規矩,這便也不好任意進封去。」

皇太後急得一拍桌子,「貴妃、妃位之上,她們都多大年歲了?生不出來,又有什麼奇怪?」

「可是你的後宮里,不是沒有年輕的了。便在嬪位上現成兒的擺著順嬪、惇嬪兩個又年輕、又好的孩子去呢。你倒是多臨幸她們啊,怎就知道她們生不出來?」

皇帝也為難地攤攤手,「皇額娘明鑒,順嬪、惇嬪二人,雖說比皇貴妃她們年輕些,可是事實上她們自己進宮的年頭也都不短了。惇嬪是進宮九年,順嬪進宮六年……兒子奉皇額娘的懿旨,並非沒有翻過她們的牌子啊。」

「誰知道她們雖說年輕,可是福氣卻薄,進宮這麼多年也沒個動靜……」皇帝愁眉苦臉地嘆口氣,「兒子覺著,或許她們著實是福薄之人,又或者她們兩個年級也算不得小了。還是另外選更年輕、更有福氣的進來吧。」

「皇帝!」皇太後又急又惱,「下次八旗女子挑選,是乾隆三十九年,距今還有兩年!那這兩年,你就又讓我空等,啊?」

皇帝燦爛一笑,「此時已是十一月,明年兒子還要再奉著皇額娘出巡去呢……這麼一晃,後年的選秀之期就也不遠了,啊~」.

自九月的月食,順嬪和惇嬪兩人都在苦等十一月皇太後聖壽月的到來。

故此今日皇帝進暢春園請安,兩人都早早派人去守著消息去。

待得打探消息的人回來,兩人都興沖沖地問,「得了信兒了麼?皇太後和皇上都是怎麼說的?」

結果兩人得到的消息都是︰皇上說了,順嬪和惇嬪兩人福薄,要從八旗名門閨秀里另外再選。

順嬪惱得當時就摔了茶碗,一張臉耷拉得更長了。

反倒是惇嬪硬生生地忍住了。

她本與順嬪在一個宮里住著,順嬪那邊摔茶碗,她這邊能听見。

惇嬪按下懊惱,轉而微微一笑,「總歸不是她,那就好。」

就算皇上再選新人進宮,到時候一個十幾歲的丫頭,她又有什麼拿捏不了的?

「只是可惜了滿斗大人特地在孝賢皇後陵和純惠皇貴妃園寢那邊做的預備……」觀嵐遺憾地道。

惇嬪趕忙狠狠拍了觀嵐手臂一下,「住嘴!」

觀嵐嚇得趕緊閉嘴,向惇嬪搖晃兩手,在嘴唇里嗚嗚嚕嚕地道,「奴才再也不敢了,主子饒命。」.

從十一月二十日起,皇帝、後宮、百官等已開始穿蟒袍,為皇太後賀壽。

皇帝于十一月二十二日,提前二日,在壽康宮大戲台,替皇太後慶賀,親自侍膳。

這一日後宮、宗親齊集,一起陪皇太後看賀壽的九九大戲。

皇太後自還惦記著將順嬪、惇嬪二人往皇帝身邊推,這便當皇帝起身更衣,皇太後忙道,「凌之啊,你跟著你萬歲爺去,好好兒伺候。」

至偏殿,自有為魏珠和如意他們上前來伺候,皇帝叫惇嬪在外間等候。

隔著落地花罩,惇嬪倚簾而立,吞吞吐吐道,「妾身心中倒窩著一件事,想要啟奏皇上,卻還有顧慮……這便一直隱忍至今。」

皇帝輕哼一聲,「此時此地,倒沒外人,你說就是。」

惇嬪又猶豫了下道,「皇太後都說妾身就是個有嘴無心的……」

皇帝笑了,在內道,「皇額娘說的自然沒錯。凌之,朕也知道你是個爽朗的性子。朕就喜歡你快人快語,倒不拘泥。」

皇上竟然夸她……

惇嬪激動之下,這便沖口而出,「九月的月食過後,妾身曾經听見順嬪與蘭貴人說起,月食對應中宮,是皇貴妃娘娘失德!」

「她們還說,這回是上天示警,月食之虧那麼大,說不定便預兆著皇貴妃娘娘九月里那場病是熬不過來了……她們還說,若皇貴妃不在了,那她們的好日子就來了!」.

落地花罩內,皇帝听完惇嬪的話,無聲地勾起了唇角。

他沒說錯,他是真的挺喜歡惇嬪的「有口無心」的。

這樣的話,順嬪和蘭貴人不會到他面前來說;那兩個鈕祜祿家的格格,便是想說這樣的話,她們也會選擇到皇太後面前去說。

這便在順嬪和惇嬪之間,他寧願選惇嬪來當他的「心上人」。

「是麼?順嬪若敢如此說,那她當真是大逆不道!」皇帝散著領口走出來,一雙眼緊緊盯著惇嬪,「朕要治她!」

惇嬪一見皇帝散著領口就出來了,可見之前是听了她的話就急了。

惇嬪下意識上前,想要向皇帝的領口伸出手去……卻終究沒敢,兩只手懸在半空里,十分的尷尬。

皇帝唇角輕勾,「過來,替朕將領口系上。」

惇嬪激動得手都顫了,小心翼翼上前,幫皇帝扣好了領子。

皇帝一雙黑眸緊緊凝視著惇嬪,「……朕需要人證。若朕要你當面將這話再說一遍,叫順嬪無法抵賴,凌之啊,你可願意?」.

惇嬪是當真嚇了一大跳。

雖說皇上就在眼前,皇上主動叫她幫著扣領子的親昵,叫她心內騰起一把熱火,險些就要答應了。

可是她回頭再一想自己的處境,心還是冷靜了下來。

她深蹲在地,「回皇上,不是妾身不願奉旨,而是,而是——妾身怕皇太後她……動怒。」

皇帝長眉陡然跳起。

惇嬪一個冷戰,膝頭一軟,已是跪在地上。

「還望皇上體恤!順嬪出自鈕祜祿氏,與皇太後同宗同祖……又皇太後宮內人都說,順嬪的相貌像極了皇太後年輕時候的模樣……故此皇太後對順嬪一向愛憐有加!」

「妾身也是在皇太後跟前伺候的,妾身深知皇太後對順嬪的愛護之情……」

皇帝輕哼一聲,點點頭,「你這些話,朕也不意外。況且,順嬪晉位為嬪在先,你則也是在順嬪的心意之下,才能復位貴人,以至于才有後來的進封嬪位。」

「凌之啊,你這算知恩圖報,朕能體諒。」

皇帝難得如此慈祥溫煦,倒叫惇嬪心下慶幸,眼圈兒便也跟著紅了。

「妾身謝皇上。」

皇帝卻冷不丁話鋒一轉,「其實朕也不是想要難為你,非要你在順嬪面前去對證……朕也有朕的不得已。朕也沒想到,你和順嬪兩人,竟然在朕面前說了幾乎相同的話去——只不過針對的,正好相反。」

惇嬪一個激靈,高高仰頭,「妾身愚鈍……還請皇上明示。」

皇帝不慌不忙坐下來,將惇嬪系好的領口又解開了。

「朕是說,你方才在朕面前說順嬪的那番話,實則順嬪也在朕的面前說過,不過她說是你對皇貴妃有不敬之意。」

惇嬪一個寒顫,已是淚珠兒滾下,「皇上,妾身冤枉啊!妾身與皇貴妃娘娘同為漢姓包衣的出身,皇貴妃娘娘的母家,與妾身的母家,老家也都是盛京,然後追隨主子從龍入關的呀!」

「在這後宮里,漢姓包衣女的生存原本不易,妾身心里將皇貴妃娘娘當做倚仗和榜樣尚且不及,怎麼會詛咒皇貴妃娘娘去?」

皇帝認真地點頭,「你說得有理!朕也這樣想。」

「不過呢,順嬪也說了,你叔叔滿斗是馬欄鎮總管,管的就是東陵的地界兒。故此今年孝賢皇後陵、純惠皇貴妃園寢破敗之事,也有可能是你授意了你叔叔做的手腳……就為了應和月食之說,坐實了皇貴妃失德的傳言去。」

皇帝攏了攏袖口,「你們兩個都是年輕的嬪位,都是朕的新寵,也都是皇太後親自教出來的……朕自不能厚此薄彼,偏听偏信。」

「朕便想著,不如將你們兩個都叫到一起來,在朕的面前來當面對質一番。到時候誰真誰假,又或者是這當中你們二人彼此有什麼誤會去,倒可都說個明白。」

皇帝說罷朝惇嬪眨了眨眼,帶著一點孩子氣,「朕也不瞞你,順嬪一听就答應了喲,她已經做好準備了,就等你了。」

惇嬪便又是一個激靈去。

她不是怕順嬪,她也對自己的辯才頗有信心——她真正怕的,是順嬪背後的皇太後。

她若當真與順嬪當面對質,那皇太後就會知道她並非真心實意支持順嬪,就也等于她沒將皇太後當初的警告放在心里去過……這對質一起,她怕她自己就徹底失去皇太後的心了。

皇帝眯眼俯視著惇嬪,關切地問,「凌之啊,你這是怎麼了,很冷麼?」

皇帝說著蹲下來,用自己溫熱的大掌覆在惇嬪肩頭,「別怕,一切都有朕呢。」

「就算順嬪有皇太後護著,你也還有朕呢。朕會護著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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