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卷49、一步登天

二月初三日,皇帝奉皇太後自圓明園起鑾,東巡泰山以及曲阜。

這一次同行嬪妃有皇貴妃,慶貴妃,穎妃、豫妃、容妃,順嬪。

在這些隨駕的嬪妃里,唯有順嬪一人是新人。便從這樣的際遇上來看,不知內里的人,也已經足夠私下里議論,說順嬪果然是皇上的新寵了。

這樣的局面,皇太後自是高興;可是永常在卻再一次失去了陪同皇太後出巡的機會,又要眼睜睜看著順嬪得意,她心下苦楚,卻要狠狠摁住,絕不能表露出來。

她知道,至少目下,她的立場是與順嬪在同一邊的。順嬪得寵,她在皇太後和皇太後宮里人面前,都只能表現出高興來。

順嬪臨走之前,永常在還特地用自己的衣料趕著裁制了件披風,送去給順嬪。

「……這回皇上奉皇太後東巡,依舊要走水路。這件披風是用石榴紅閃金的緞子做成,在這早春的水路之上,水天都是藍的,兩岸新柳輕綠,都說‘榴花照水’,順嬪娘娘穿這石榴紅閃金緞子做成的披風,必定是最為鮮亮好看的。」

「順嬪娘娘在一眾隨駕的主位中間兒,本就是最年輕貌美的;若再披上這件這件披風,自是如虎添翼了去。相信皇上立在御舟之上,自會在眾人當中第一眼就看見順嬪娘娘去。」

順嬪近來也有些沒適應永常在忽然的示好去。這簡直是南轅北轍,忽然就直接掉頭了,倒叫人很是有些措手不及。

可是年輕的女子,能與眾位嬪妃一起陪皇上出巡,哪個不想獨得皇上的青眼去呢?

那一件好看的衣裳,便是必備。

可是順嬪也有難言之隱——她家世出身是高,可是阿瑪愛必達卻因犯錯,好容易從伊犁回京養病,這時候便不敢再出任何的紕漏,叫皇上再抓住什麼把柄去。

順嬪的母家便也不敢再將家里的東西往宮里送,這幾年倒叫順嬪只指著宮里的份例,以及皇太後的恩賞來過活。可是即便是到了嬪位,年例銀子也只有二百兩,宮里的節項又多,都不夠使的。

而嬪位的份例衣料,如蟒緞、織金緞、閃緞等貴重的衣料,也每年只有一匹去;她又年輕,愛新鮮,過年剛做了新衣裳,這會子便沒的用了。

永常在這會子送上的這件閃金的緞子披風,當真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去。

「這叫我如何過意得去?」順嬪雖捉住了披風,嘴上卻還是推辭,「永常在你的份例本就不多,這一件披風所用的,又是廢料極多……永常在送給我了,豈非是你自己倒沒的穿了?」

永常在垂首淡淡憾然地笑,「瞧順嬪娘娘說的,倒叫小妾無地自容了去。小妾留在宮里,這回也未能隨駕,這樣新鮮的好料子留著也是可惜了,總歸沒有用得著的地方兒。」

永常在說著黯然神傷,「況且順嬪娘娘爺知道,小妾剛被皇上降了位份去,這會子只是微末的常在。若是還敢穿這樣鮮亮奪目的料子去,皇上豈不是要叱責小妾沒心沒肺了去?」

「小妾已被皇上厭棄,哪里比得上順嬪娘娘正是新寵……這樣鮮亮好看的緞子,合該就給順嬪娘娘這樣的天子新寵穿用的。這顏色最合適順嬪娘娘臉上的好氣色,皇上看了心里也喜歡不是?」

順嬪紅了雙頰,果然是榴花好顏色。

不管皇上實際上是如何待她的,可是至少如今從表面上叫外人看起來,她是皇上的新寵——甚至是唯一的新寵。

即便這身份其實暫且尚未坐實,可是現今的高位嬪妃,個個都是四十歲上下了,已經沒什麼希望再為皇家開枝散葉。也就是說,她們的位分也都是到頭了,再沒什麼晉位的余地去了。

而年輕人里呢,也就她跟蘭貴人、永常在三個人。

蘭常在是佷女,自家人;而永常在這回也懂了認低服軟。

順嬪覺著,她的封號可真好,從此真的要一帆風順了去呢。

照這個情勢下去,她得寵,或者說進一步為皇上誕育皇嗣,是早晚的事。

皇帝奉皇太後先從水路到曲阜,赴闕里拜先賢孔子。

今年是東巡山東,比不得南巡的規模去,況且皇帝也要節省財力,故此只備大小共十二艘船。

順嬪有了永常在襄助的這件披風,立在「安福艫」上,在水天碧藍之中,當真獨為鮮亮。

那「榴花照水」一詞,順嬪亦是當得起的。

每逢皇帝登上皇太後的御舟來請安,皇太後也總悄然打量兒子的神情。

兒子的目光,果然也曾多次落在順嬪身上過。

順嬪年輕啊,是所有隨行嬪妃里最為年輕的一個。在一群四十歲的嬪妃中間,剛過二十歲的順嬪自是新鮮得仿佛都能放出光來;更何況她身上這個石榴紅色,又配上閃緞的紋理,也是所有隨行嬪妃之中,順嬪唯一敢穿的。

見皇帝如此,皇太後終于放下心來,暗暗含笑。

離開曲阜,再從德州登陸,皇帝奉皇太後登泰山,赴碧霞宮拈香。

皇太後等待的機會終于來了。

皇帝登泰山,自是要到山頂的岱頂行宮「雲巢」,而皇太後因年事已高,要立在十八盤下的行宮駐蹕。皇太後道︰「皇貴妃、慶貴妃、穎妃、豫妃、容妃,她們個個兒年歲都不小了,我瞧著她們上一趟泰山,也都累了。尤其是皇貴妃,再不復乾隆十三年那時候的年輕氣盛~」

皇太後將話說到這兒,婉兮心下就已經有數了。她淡淡含笑,靜靜等著皇太後的下文。

皇太後小心瞟一眼婉兮,這才又對皇帝道︰「上泰山一趟,她們顧著自己還來不及,又如何伺候你去?便叫順嬪陪著你吧。她年輕,又是頭一回來泰山,伺候你得力,你又可沿途與她講說講說這泰山的種種妙宗。」

皇太後說罷,又看婉兮一眼,「皇貴妃這些年在我身邊兒,深得我心。還是叫皇貴妃留下來,陪我住在十八盤下頭吧。」

皇帝轉眸望過來,目光與婉兮悄然一撞。

婉兮眸光一轉,又朝皇帝腰帶子上繞了一圈兒。

皇帝竟已會意,垂首低低一笑。

夫妻三十年,許多心意的交流早已不用言語,只需一個眼神,一抹微笑,已是足夠。

今年是皇太後的八十大壽,皇帝自是凡事都不違拗,這便含笑應了。

皇帝登岱頂「雲巢」行宮,這一次婉兮自己是中宮,而年輕人變成了今日的順嬪;倒仿佛乾隆十三年那會子的時光倒轉過來。

婉兮自也有一百個理由,如同當年的孝賢皇後一般,時時、事事都防著新人去。

可是婉兮卻沒有,她反倒專注于這山水神聖之中,每天都陪皇太後玩兒得很開心。

就連皇太後好幾回細細打量她的笑容,竟也沒挑出半點不真實來。

就連皇太後都不得不與安頤嘀咕,「那皇貴妃在後宮里,真是要活成精了。」

都說後宮多怨女,但凡進了後宮的女人,又有幾人還記著什麼是真正的笑的?不過都是虛飾出來的,有時候甚至要打掉牙齒和血吞。

可是這皇貴妃此時卻並沒有因為順嬪而不高興,反倒是真正寄情山水,得山水之樂了。

安頤便道,「倒也是的~想想皇貴妃都到了這個歲數,皇子和公主爺都生了這麼些,位分也到了皇貴妃去,她還有什麼好爭的,又有什麼不知足去?」

「如果擁有了這麼些的皇貴妃,這會子若還千防萬防的,那倒是她自己在敗自己的福氣了。」

皇太後都是嘆了口氣,「道理說的是簡單,可是從前孝賢和那拉氏兩個,卻都沒能做到啊。」

不管怎麼說,皇貴妃只要不跟她對著干就行。她將順嬪放在皇帝身邊兒,若皇貴妃橫檔豎扒,又或者在她面前耷拉臉子,那她必定不放過去。

可是皇貴妃如今這樣,倒叫她非但找不到毛病,心下反倒有些不得勁兒。這便每日里早膳、晚膳的,都不叫皇貴妃站著伺候,反倒親自拉皇貴妃一起坐下吃了。

「要不還得格外賞給你克食去,倒麻煩,還要叫他們格外預備去。不如坐下一起用,一切都是現成的,還熱乎。」

婉兮自是歡喜,便也大方坐下一起用膳。

退一步天地寬,她容著順嬪去,便也換來了與皇太後關系的改善。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況且今年是皇太後的八十大壽,她若要與皇太後再僵著去,那是她當兒媳婦的不孝了不說,又何嘗不是又叫皇上為難呢?

八十耄耋之年,這樣的壽數民間都是少見,更何況是皇太後呢。便在哪一年跟皇太後摩擦都好,就是不能趕著在這一年啊。

「你倒放心~」語琴都有些沉不住氣,來與婉兮嘀咕。

婉兮眼眸輕轉,「姐姐擔心什麼呢?」

「我還能擔心什麼喲?」語琴嘆口氣,「如今的情勢,倒如乾隆十三年那會子的情形倒轉過來一般。」

那拉氏死前不是也警告過婉兮,如今後宮之巔上的人換成了婉兮,便再不是婉兮奪走別人的恩寵,而是有前僕後繼的新人,瞄準婉兮,來搶婉兮的一切了。

婉兮含笑垂眸,「當年的情形倒轉過來了麼?姐姐怎麼忘了,今日的皇上已經六十一歲;而二十三年前,皇上才是三十幾歲的青壯……」

語琴一怔,隨即便也「撲哧兒」笑了。

「可不!還是你聰穎,我竟忘了這一節!」

婉兮眨眼輕笑,「所以什麼新人舊人啊,這後宮里人與人從來就都不是相同的,命運和際遇又怎會相同?況且若說‘命’這個字,關竅不過是‘時機’罷了。時機對了,緣分便在,一切都順風順水;可若時機不對,有緣無分,那便即使強求卻也求之不得。」

語琴心結盡解,拍手笑道,「可不是!咱們不說順嬪不好,可是卻不能不說,順嬪趕上的這個時機,真的不算好——她進宮來,皇上都六十了,便是她美若天仙,那皇上也得有那個身子骨才行啊!」

婉兮含笑垂首,「還有一事,我沒好意思跟姐姐說——皇上離京前,剛閃了腰。」

語琴一訝,抬眸盯緊了婉兮。兩個嘴角已是上揚,馬上就要爆笑出聲。

婉兮趕緊兩手搖擺,「姐姐別瞎想!不是那麼回事……」

其實是二月初一那天,她為了跟皇上說那席子的事兒,結果在地上坐臥久了,皇上起身的時候沒使好那個勁兒,一下子將腰給閃了。

終究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呢,再是平素不斷弓馬,可也畢竟是這個年歲了。

語琴拊掌輕笑,「我說那天仿佛看見你盯著皇上的腰,溜過一眼去。哎喲,那這回順嬪雖說陪著皇上到了岱頂行宮去,可是怕又是白高興一回了。」

正是因為皇帝這回閃了腰,往年一向堅持出巡時都要自己騎馬的皇帝,這回登陸之後,適當坐車。登山之時,又要坐轎。

這樣一來,御前侍衛的任務又有所加重。

偏在此時,皇帝發現在登泰山的時候兒,有一個抬轎子的藍翎侍衛,名叫清海的,竟然不會滿語。皇帝用滿語與他說話,他根本就無法對答。

皇帝失望之下,將清海的藍翎侍衛革退。

皇帝並下旨,命「該管大臣務將所屬人等用心教習,倘仍有不諳清語者,將該管大臣一並治罪。著通行曉諭知之。」

此旨一下,內大臣們俱都慌亂了起來,趕緊挑選滿語嫻熟者,到御前伺候。

此時是出巡在外,出行途中帶來的侍衛本就人數有限;此時還要從中篩選,一時間能用的人便更少。這便叫內大臣們絞盡腦汁,甚至不惜破格提拔一些原本沒資格在御前行走的侍衛,火線調到御前伺候。

沒人能想到,便是這樣一件小事,竟給了一個人,這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次機會,叫這個人終于可以堂而皇之,走到了皇帝的身邊。

這個人,便是和珅。

和珅十歲被挑入咸安宮官學,在咸安宮接受過最嚴格的官學教育,精通滿、漢、蒙、藏四種語言,更通讀四書五經。

他剛因家族的世職三等輕車都尉,而被授為三等侍衛。

這樣的人,自是內大臣們恨不得挖地三尺給用到御前伺候的。

況且今年和珅二十二歲,最是年輕力壯之時。被內大臣們給火線提到御前,協助抬轎子伺候皇帝登山,自是得力。

再加上和珅相貌俊美,這般在肩輿之前抬轎子,皇帝自是留意。

皇帝因革退藍翎侍衛清海之事,本就有心查驗御前侍衛們的滿語。皇帝這便特地與這個年輕的生面孔用滿語說話,和珅對答如流,沒有半點遲滯。

皇帝由此知曉和珅的家世,知道他祖上乃是功臣,以軍功為家族贏得輕車都尉的世職;且他是英廉的孫女婿,這便不由得叫皇帝對這個年輕人格外注意。

皇帝有心考校,這便又問以學問事,但凡四書五經,和珅幾乎倒背如流,任何一句皇帝故意的用典,他全都能听懂,並能接出下句來。

皇帝都是驚喜,哪里想到身邊還隱藏這樣一個文武雙全的年輕人!

連續多日的君臣相處,皇帝更知道了和珅原來曾經參加過科舉考試,只可惜名落孫山。皇帝問和珅是否還記得當日所答的卷子,和珅竟背誦而出,一字不落。

皇帝不由贊嘆道,「憑你這文章,當日本該中選。想來竟是閱卷的大臣耽誤了你去。」

這一次東巡回京,皇帝便下旨將和珅挑補入「粘竿處」,從此正式成為皇帝身邊的貼身侍衛。

三月十六日,親蠶禮。

因皇貴妃、慶貴妃都在出巡的途中,京中遣妃代行,自是妃位之上的揀擇人選。

皇太後離京前,已是與皇帝說下了,這個差事交給舒妃去。

舒妃原本就是妃位之上,排位最高者,既然皇貴妃和慶貴妃都不在,叫舒妃代為行禮是情理之中。

這一回舒妃代行親蠶禮的意義卻是重大︰舒妃是永瑆養母,在皇上接連下旨呵斥過永、永璇之後,永瑆的處境便也跟著有些尷尬。而此時舒妃能夠代行親蠶禮,不由得叫永瑆的困境緩解了不少去。

舒妃行完親蠶禮回到圓明園,一眾留京的嬪妃都來行禮道賀。

永常在特地在舒妃面前含笑道,「這一番是皇太後力主由舒妃娘娘代行親蠶禮……皇太後這會子雖然身在東巡途中,可是皇太後卻時時都掛念著舒妃娘娘。」

舒妃忙站起身來,朝向東方︰「妾身謝皇太後恩典。」

永常在在畔瞟著舒妃的神色,含笑道,「原本舒妃娘娘既是妃位之上排位最高的,按說皇貴妃和慶貴妃都不在京中,舒妃娘娘代行親蠶禮是情理之中。」

「舒妃娘娘怕也奇怪,小妾為何說是皇太後‘力主’由舒妃娘娘行禮呢……」

舒妃笑笑,「哪有什麼必定的清理啊?不過都是皇太後和皇上的恩典才是。」

永常在含笑垂首,「……小妾倒是听說,皇上原本沒想命舒妃娘娘您來行禮呢。小妾也不知道緣故,不過是听皇上在皇太後面前,隱約提到過四阿哥和八阿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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