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卷48、敵人換了

婉兮抱著膝蓋,歪頭望住皇帝,「可是爺今年怎麼竟賞給我些大紅猩猩氈啊、坐褥啊的,反倒不如往年似的賞給高麗進貢的那些席子了?這坐地上啊,還是人家高麗的席子好呢。」

婉兮摟著皇帝手臂,撒嬌輕搖,「爺我再用這些大紅猩猩氈,去換往年那些席子唄?」

皇帝都嗆得咳嗽一聲兒,舉拳摁在嘴上,抬眸瞟住婉兮。

婉兮便也嫣然一笑,臻首輕搖,「爺不必瞞我,我心里已經有數兒了。高麗是正月二十八入貢的,按著往年的慣例,那貢物早該送進來了。今年直到這會子還沒有,那就是人家不想再貢了。」

皇帝越覺臉熱,「他們還能貢什麼,不就是些破席子!不要也罷!」

婉兮含笑垂首,手指頭勾住皇帝的手指頭。

皇帝因生氣,那拳頭攥得登登的,摁在地下。叫婉兮這麼給勾起一根來,其余手指頭便也跟著沒法兒攥緊了。

婉兮玩兒著皇帝那根無辜的手指頭,「爺說得對,不就是些破席子麼?咱們又不跟他們國似的,哪兒能吃飯、睡覺都在地下呀?咱們坐有坐炕,睡有臥床,炕上都有的是大紅猩猩氈,以及各式各樣的坐褥、床褥去,誰稀罕用他們那席子啊?」

婉兮對了對手指頭,「都是鄉下最普通的民家,炕上沒旁的鋪的,才鋪炕席呢。」

皇帝便也嘆口氣,「便是這席地坐臥的習慣,他們也是跟咱們中國學的。不過咱們中國席地坐臥的歷史,都得上溯到漢代去了,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兒了!」

婉兮響亮亮地一拍手,「就是啊!所以爺您說,就那些破席子不貢了唄,咱們誰稀罕那它們當回事兒啊?!」

「就是!什麼叫敝帚自珍?什麼叫夜郎自大?簡直就是說他們呢!」皇帝也將巴掌拍得啪啪地響。

婉兮這般,簡直像是在哄個不高興的孩子,哪里還是與六十一歲的天子說話呢

可是皇帝反倒更為受用,私下里可以盡數放為天子的架子去,甚或嬉笑怒罵,任意說盡心中的喜怒去。

雲扶便將兩只腳在地上歡快地踢踏,「爺說的對,人家就是小國寡民嘛,那些咱們根本不當回事的席子,人家是真的還當成好東西的能剩下一份貢物來,怕算是給他們節省下不少去呢。」

「爺您看,既然咱們本來就不稀罕,他們還拼命想節省,那咱們雙方就也一拍即合、心照不宣罷了咱們不要了,顯示的是天朝上國的大度;反正他們每次進貢方物,皇上還得賞賜回去十倍的好東西呢正好兒,他們少供一份,皇上就也跟咱們自己節省下一大筆去呢!」

皇帝終是笑了,盤腿攬住婉兮的肩膀,「真是個當家主婦,這小算盤撥拉得響!」

婉兮歪在皇帝肩上,用帕子捂住臉笑,「會精打細算,才有資格當主婦嘛!」

什麼貢品,什麼位分這些放在別人那里可能會錙銖必較的,婉兮實則從未放在心上。

在這後宮里啊,永遠都只有皇上的心才是最重要。有皇上的心在,這世上什麼好的沒有?若沒有了皇上的心,便是貴為皇後的,到頭來又能淪落到什麼下場去?

身在後宮這些年,她若到了這個時候,還至于要在意高麗的幾張席子的話,那她在後宮這幾十年,才真的是白過了;也白費了皇上這三十年的心意。

向婉兮進貢了數年的高麗,忽然在這一年不再貢物,此事在後宮里也掀起不大不小的風波來。

好事者私下里難免都說︰瞧,皇上終究沒有冊立皇貴妃為皇後的心。

語琴和婉嬪等明白人,心下卻也都有數兒︰便是因為九兒的家世,不能再進一步;可是這後宮里,卻也再不會有另外一個人成為皇後。皇上寧願虛懸中宮,也絕不會再令另外一人站到比婉兮更高的位置上去。

這後宮之巔,皇上是只留給婉兮一人的。

這些後宮里的議論,永常在便在日常陪皇太後說話兒的時候,一點沒落,都轉述給皇太後听了。

皇太後不由得眯起眼來,「哦?皇貴妃竟如此自信?」

永常在垂首淡淡一笑,「想來皇貴妃娘娘的自信,是皇上給的吧說不定皇上早在私下里,給了皇貴妃這樣的承諾去。心里有了這樣的底,皇貴妃才敢將這樣的話給放出風聲來。」

皇太後不由得冷笑一聲,「她放出這樣的風聲來,又是給誰听呢?!」

永常在偏了偏首,「如今後宮高位之上的各位娘娘,不是年歲已大,要不就已經都是與皇貴妃感情深厚的去若說特例,也就唯有嬪位之上才剛剛晉位的順嬪吧。」

「若是皇貴妃要防,自然輪不到我們這些低位的,皇貴妃也只能是防著順嬪了。」

皇太後沒說話,半晌過後,忽地轉眸望向永常在,「凌之我記著你從前總向著皇貴妃說話來著?」

永常在慌忙站起,「妾身不敢!妾身身在宮中,自然一切都是以皇太後、皇上的馬首是瞻。皇太後和皇上都喜歡皇貴妃,要不她也不能身居皇貴妃之位那妾身自然要追隨皇太後和皇上,對皇貴妃心懷恭敬。」

皇太後哼了一聲,「別說這些沒用的!我要听你的實話!」

永常在慌忙跪倒,「妾身不敢再隱瞞是因為妾身剛進宮來時,凡事都有皇太後您老人家的庇護,妾身就像躲在您翅膀下的小家鳥兒似的,什麼風雨都不怕。」

「可是漸漸地,妾身發現皇太後沒有從前那麼喜歡妾身了,皇太後仿佛與妾身越來越生分了妾身難受得真是快要死掉了」

永常在說著抽泣起來,「妾身用力回想進宮這七年多來的種種妾身自問從來都是侍奉皇太後傾盡心力,絕不敢有半點粗心。」

永常在抬眸望住皇太後,「妾身最後想到,或許癥結就是出在妾身時常在皇太後跟前替皇貴妃說好話;甚至也曾有意無意將皇太後曾說過的話,大略轉述給皇貴妃听去過」

永常在淚落如雨,膝行上前,將頭幾乎磕到皇太後的腳尖上,「妾身知道錯了是妾身年少不懂事,自以為是,也太拿皇貴妃當回事,這才觸怒了皇太後您去」

「妾身再不敢了,還望皇太後能再給妾身一個機會,妾身永遠是皇太後宮里的奴才,妾身再也不會胳膊肘往外拐了」

皇太後嘆了口氣,伸手撫了撫永常在的頭頂。

「凌之啊,你還知道我喜歡你!從你進宮以來,我何時何事不護著你來著?便是在皇帝面前,我又有多少回替你說盡了好話去」

「凌之啊,這一方面是我看在你阿瑪的面子上。他這些年管著我這暢春園,凡事都伺候得周到,倒叫我與他結下幾十年的情誼去;可是事在人為,光憑著你阿瑪那麼點子情面,不足以支撐你這麼些年去說到底,還是我喜歡凌之你的性子啊!」

「你雖說也是漢姓女,可是你的性子不像那些漢人蹄子,你更像是咱們滿人的格格。你潑辣爽朗,敢說敢當,還記得我當年最喜歡叫你小辣椒去不?」

永常在伏在地上,痛哭失聲,「妾身如何敢忘」

皇太後嘆口氣,坐直,「可是後來啊,誰想到你的性子竟然變了你也變得跟宮里那些漢女一樣,越來越叫我不好琢磨了。」

「凌之啊,我年紀大了,沒心思再動後宮里那些小心眼兒去了。我越來越不喜歡那些言行舉止總跟我藏著掖著,叫我看不清、猜不透,總是跟我隔著心眼兒去的人。我是喜歡原來的那個凌之,可若是連你的性子也變成那樣,叫我每天在自己的宮里對著你,還得猜,那我就真不耐煩了。」

「我知道你以為我是偏向順嬪和蘭貴人,因為她們兩個也是出自我母家的鈕祜祿氏。可我告訴你,我若只是因為她們的家世,那我早就將你挪出我的宮里,只叫她們兩個陪著我就是了!

「我是因為她們兩個依舊還是滿人格格的老性子,生氣都生在臉上,絕不在肚子里繞花花腸子,叫我不用每天猜來猜去的累得慌!」

永常在抽泣著點頭,「妾身明白了妾身其實天性何嘗不是如順嬪和蘭貴人一般直率去?妾身只是進宮來之後,太想自保,故此與同為漢姓人的皇貴妃、慶貴妃她們走得太近了,這便不知不覺學了她們的性子,潛移默化地變成了與她們一樣的人去。」

皇太後一拍迎手枕,「就是說啊,你明白過來就好!」

永常在伏地叩首,「妾身再也不會了妾身會收心,全心全意地回到皇太後駕前,一顆心只向著皇太後來!」

皇太後咂了兩口煙,就在那騰起的煙霧里,眯眼打量永常在。

「如今這後宮里啊,皇後之位虛懸太久了。連人家藩屬國都以此為借口,連歲貢都給請免了去繼立皇後是皇帝必行之事,凌之啊,依你看,這後宮里誰最有資格繼位中宮去?」

永常在的心便狠狠一沉。

皇上讓誰當皇後去?呵,這與她什麼關系!

永常在心里冷笑︰反正繼立誰,也輪不到她去;誰讓她跟皇貴妃一樣,都是包衣呢!

為人家奴者,只能為妾侍,永遠當不了正室。

可是永常在面上卻是完美地遮掩住,絲毫沒有泄露出來。

她略一思索,立即清凌凌地答道,「回皇太後,妾身以為,如今嬪位以上的主位之中,最為年輕的順嬪,才是最有資格和希望的!」

皇太後眉毛一挑,「哦?凌之你當真這樣以為?」

永常在叩首道,「只是此時順嬪進宮年頭還短,在這後宮里的資歷自是吃虧,故此一時間還不是皇貴妃和慶貴妃她們的對手順嬪需要有人幫襯。」

皇太後靜靜凝視永常在,「照你說,在這後宮里頭,順嬪可以挑選誰來當她的幫手?」

永常在立即答,「原本最合適的,自是蘭貴人只是蘭貴人進宮這麼多年,都沒能得到皇上的恩寵,妾身擔心蘭貴人也還是沒模到門徑,故此能幫襯得上順嬪娘娘的,怕非蘭貴人。」

皇太後眼簾半垂,「如果連蘭貴人也不行,那依著你看,還有誰呢?」

永常在立時抬頭,堅定道,「妾身自是願意為順嬪娘娘出力去的!只是妾身進宮七年,如今又從貴人掉回到常在位分來,便是有心,也沒幫得上順嬪娘娘的本事去。

「以此計,順嬪娘娘還需要更有力的幫手妾身以為,倒是妃位上還有合適的人選。」

皇太後眯起眼來,「誰?」

永常在道,「自然首選便是舒妃娘娘!舒妃娘娘原本就得皇太後您的歡心,她又是滿洲葉赫部貝勒之後,身份貴重且進宮多年,與皇貴妃相處的日子也久,必定最能幫得上順嬪娘娘去。」

皇太後听後也是嘆氣,「她啊,跟前兩年的你一樣,終究與我背心離德,跑到漢人那邊去了!」

永常在偏首微笑,「妾身听說,舒妃與皇貴妃化干戈為玉帛,最要緊的媒介便是十一阿哥當年皇貴妃將十一阿哥轉給舒妃撫養。」

皇太後點頭,「倒也是這麼回事。」

永常在眼簾輕垂,「可是如今,十一阿哥遇見危機去了啊。這回皇貴妃可沒出手相助皇貴妃為了自己的孩子,終究對十一阿哥也袖手旁觀去了。」

永常在說完便將八阿哥和四阿哥相繼被皇帝下旨申飭,中間也將十一阿哥永瑆牽連進去的事兒,詳細地轉述給皇太後。

皇太後也是嚇了一跳。這些事她竟然都不知道。

她明白,皇帝兒子的理由自然是不想叫她知道,以免跟著著急上火。

皇太後很是有些不高興,聯想起這幾年來兒子對她暢春園這邊的消息封鎖越發嚴密之事來

從那拉氏死後,她在暢春園里畫地為牢,時常都不知道那圓明園和紫禁城里都發生什麼事兒了。兒子會說是她年紀大了,不宜再跟著操心勞神;可是她覺著這依舊還是兒子與她隔心眼兒了。

她也逃不掉所有當婆婆的心病去︰最怕兒子與自己的隔膜,就是來自兒媳婦的枕邊風。

「照此說來,這怕又是那皇貴妃慫恿出來的!非得叫皇們一個一個地都被皇帝給下旨呵斥了,只叫她自己的兒子穩穩當當的!」

皇太後是喜歡小十五和小十七這兩個小孫子。可是當婆婆的,喜歡孫子,卻不一定喜歡兒媳婦啊

永常在垂首道,「這會子只需皇太後稍稍搭把手,救十一阿哥一下兒,那麼想來以舒妃娘娘的聰明,必定會感知到皇太後您的心意去的。」

皇太後終歸是緩緩微笑,「凌之,你果然長大了。進宮七年,最開始的那段彎路,你終于都走完了。」

出了皇太後的寢宮,永常在由觀嵐陪著,往自己的寢宮走。

觀嵐小心問,「主子今兒怎麼要捧著那順嬪去了?主子何苦如此委屈自己?」

「再說了,這回張德出事兒,依奴才瞧著,怕都是順嬪和蘭貴人聯起手來安排好的,就等著張德自己往里鑽,到時候好抓主子一個把柄去!」

「嗯,」永常在點頭,「她們兩個成功了啊。我這不是被皇上又降位回常在之位了麼?我如今這境遇,跟蘭貴人當年升了降、降了升,升了再降的經歷,快要扯平了。從此我再沒資格笑話她去,她要的就是這個。」

「那我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得趕緊將失去了貴人位分再復位回來。在這後宮里,唯有貴人以上才是主位;我若連貴人都不是,還有什麼將來去?」

永常在抬眸望向天空,「皇貴妃她不肯幫我,我又沒有皇寵,那我能依靠的人便唯有皇太後了。這會子只要皇太後能重新對我好起來,那我什麼豁不出去!便是要替順嬪出力去,我也能咬牙忍下來!」

永常在說完沉默半晌,又是深深嘆口氣。

「再說,便是我再不服順嬪,可我卻也改變不了我自己的家世。我阿瑪官職再高,我母家終究也是包衣出身。你見過咱們大清有包衣出身的皇後麼?」

觀嵐搖頭,「當然沒有。」

「就是啊,」永常在落寞地邁步往前走,「說到底,那皇後之位也注定永遠與我無緣。我將來可能達到的最高的境地,也就是皇貴妃如今的模樣了。

「我既然明白這個道理,那這會子又何必攔著順嬪繼續向上晉位?那終究是我攔不住的,我若非要攔著,倒會將我跟皇太後所有的情分都斷干淨了那我才真是傻了。」

「我改主意了。從我決定了要跟皇貴妃爭寵那日起,我便不再將順嬪當成最大的敵人我甚至可以幫著順嬪,叫她升起來,成為皇貴妃的對手去!」

永常在望向一旁的花木,「這個後宮啊,就不應該成為一個人的天下。得奼紫嫣紅,百花齊放才好,咱們才能找到夾縫,捕捉到屬于咱們自己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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