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卷15、別急,都有一死(八千字畢,月票加更)

婉兮靜了一會兒,舉手告饒。

「我今兒這腦筋是怎麼都不夠用了,姐姐這是說什麼呢,我怎麼實在听不出關鍵來了?」

語琴便又抬眸瞟一眼玉蕤。

玉蕤的臉便紅了。

婉兮輕笑一聲兒,垂下頭去,「怨不得我今兒腦子不夠用了呢,原來是你們兩個合伙兒跟我打啞謎呢。你們當中一個,都是我比不上的;這麼合起伙兒來,我便自然像個大傻子了~」

語琴忙道,「是我對你心有虧欠,這話便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玉蕤更是直接撩袍跪倒。

語琴歉疚地望向玉蕤,「她自是早就知道的,是我求她,暫且不要在你面前說起。終究,這一個月來你的心里也不好受,這麼點子破事兒,我實在不想叫你這心上,雪上加霜。」

婉兮瞧著兩人的神情,倒是笑了,「這話兒究竟是怎麼說的呀?瞧你們兩個緊張的。我這會子還有什麼承擔不了的?你們直說就是。」

語琴輕輕閉了閉眼,「這話兒還得從我晉位為妃說起。既然晉位為妃,位下的官女子便要增添,內務府里便留了神替我選著。」

「今年二月,內務府使女挑選,內務府說給我選好了人。我那會子都只忙著小鹿兒預備種痘的事兒,哪有心思去看女子,這便暫且撂下了。三月,小鹿兒走了之後,內務府便奏請,將已經在內務府里學了一個月規矩的女子們,領來給我瞧瞧。」

婉兮點頭,「這都是自然。」

語琴抬眸望住婉兮,「我卻怎麼都沒想到,他們領進來的人里,竟有一個,是我陸家的妹子!」

婉兮也微微一怔。

今年二月時候的確事兒多,那會子皇上整個月幾乎都在謁陵的路上,故此皇上壓根兒就沒親自去看內務府使女的挑選;況且那會子正值和貴人初封,內務府里挑女子,倒是主要是給和貴人挑。

既然是給和貴人挑女子,那範圍就窄了,只能在新設的回人佐領里挑,又或者也可酌情挑入一二蒙古佐領下的女子。故此內務府這回也用不著大張旗鼓地從外地選女子進宮,只在京里兩個佐領里挑就是了。

若此,婉兮便也沒多留意此事。

不過婉兮雖說驚訝一下兒,卻也垂首含笑,「便是姐姐家族中的姐妹入宮,也是好事兒。終究姐姐的母家已經奉旨入旗,這會子已是內務府瓖黃旗包衣佐領下人,家里的姐妹自也可參加內務府使女的挑選,已不再是從前漢女入宮的例兒。」

語琴嘆口氣,「可是我自己都被蒙在鼓里,這才是叫我不高興的。「

語琴說著抬手按著額角,也是搖了搖頭,「後來才知道,這個英廉因是我母家所在佐領的職官,這便在內務府挑選使女的時候兒,將我這個妹子舉薦了。」

「他的用意我也明白,終究是我剛剛封妃,母家又都在他佐領中,他是用這樣的方式向我示好。恰又傳出叫他升補的消息來,他就更是希望用此來在後宮里,尋我給他當個靠山吧!」

婉兮抬眸看一眼玉蕤,便也笑了。

「這麼一听,我倒明白了。那英廉終歸是內務府包衣,便是如今有了官職,也還是內務府下的人。他自然希望能在宮里攀個高枝兒去。」

「姐姐母家既然在他佐領之下,又剛剛封了妃,這便是現成兒的。他不設法孝敬姐姐,難道還能舍近求遠去了不成?他又不敢在銀子上來孝敬姐姐,這便設法舉薦了姐姐家的姐妹入宮唄,便也容易明白了。」

終究語琴的父親當年曾鬧過讓兩淮鹽政出銀子捐官的事兒來,這英廉也是聰明的,自然不敢再在銀子上動心思,這便從人的事兒上來取巧了。

語琴抬眸望住婉兮,「……只是,他們的心思,又哪里只是叫我妹子進宮來給我當官女子呢?我就怕到時候兒我這妹子再生了旁的心,倒叫咱們姐妹因為她而生分了。」

婉兮也是點頭,「她進宮來,雖走的是使喚女子挑選的路子;可終究是你的妹子,便進宮來也不能按著尋常的官女子的身份。」

「只是,即便是進封,也不打緊。咱們的大清後宮里,姐妹一同侍奉皇上的,也不算少見了。便比如太宗爺的宸妃和孝莊文皇後、康熙爺的孝昭仁皇後和溫僖貴妃;」

「本朝呢,舒妃和九福晉不也差一點都留在宮里了?」婉兮靜靜抬眸,眸光澄澈,「近的還有怡嬪和白常在呢。你瞧咱們不是相處得也沒什麼障礙去麼?」

語琴這才松了一口氣,「她雖說與我同出一門,可是我心里自有遠近。她進宮來安生便罷,若不安生,我也是第一個便不饒她的。總歸啊,不給她機會起什麼蛾子去!」

婉兮含笑點頭,「這不就好了?姐姐便別多想了,這會子趕緊養好身子,才是最要緊的。」

婉兮抬眸,靜靜看一眼那湛藍寧靜的天空,「小鹿兒他……走了一個月了,越走越遠。他必定爺不想一回頭看見姐姐臥病在床,那他也,不放心走的。」

語琴一怔,垂下眼簾,淚便已然盈睫。

「是,我知道錯了。從前我只想著,小鹿兒若因為掛念我,舍不得走遠才好;那我就覺著他還在我身邊兒,說不定夜半夢回,一睜眼還能看見他。」

「是我想得太狹隘……他還是個孩子啊,若耽擱在人間,不肯早早離去;那又如何能早早重入輪回了去?」

婉兮伸臂,將語琴擁入懷里。

「姐姐不要再病了。小鹿兒已經走了,姐姐再不好起來,那我就也跟著醒不過來了。」

四月十一日,皇貴妃蘇婉柔的冊封禮略帶些匆忙地舉行了。

蘇婉柔是乾隆朝第一位生逢冊封禮的皇貴妃,因詔封到冊封禮之間預備的日子實在太短,一應物品雖說還不周全,但是好歹標志著正式身份的金冊、金寶,還是緊著趕造出來了。

皇貴妃金寶,制與婉兮的貴妃金寶幾乎相同,都是金寶,蹲龍鈕。平台,方四寸,厚一寸二分,玉箸文。

金冊也與貴妃的同為十頁,唯一的不同,是皇貴妃的金冊用八成金,貴妃的金冊是七成金。

皇貴妃蘇婉柔已經無法下地跪拜行禮,故此一應冊封禮的儀軌,全都從簡。蘇婉柔在婉兮和皇後那拉氏的陪同之下,在炕上勉強接了金冊、金寶。

皇後為上位,便是陪同一起行禮,卻也不能親自出力;故此都是婉兮來代替皇貴妃,將金冊、金寶、聖旨擺放好的。

那拉氏冷眼旁觀整場冊封禮,心下最是五味雜陳。

身為正宮皇後,才是最忌諱身邊出現活的皇貴妃的;雖說這會子皇貴妃蘇婉柔已然病重,皇上的賜封已然是有了沖喜的味道,可是誰都沒想到蘇婉柔當真頑強,生生是活過了這二十天去,愣是活著趕上了冊封禮。

有這股子頑強的勁兒,那拉氏真是擔心,說不定這一歡喜之下,蘇婉柔當真活過來了、病好了。那這個活的皇貴妃,便正正經經就在她身畔了。

雖說這會子蘇婉柔的兩個皇子都已經不可能再繼承大位去,可是便瞧著這麼個皇貴妃在身畔,也是膈應不是?

——大清祖制,冊封活的皇貴妃,便為「副後」之選;隱隱然便是指責中宮有所失德,隨時可能由皇貴妃替換。

這樣兒的寓意,哪個當正宮皇後的,能不煩啊?

冊封禮已畢,一眾後宮嬪妃、皇子和公主們,都分批上前行禮。只是蘇婉柔躺在病榻上不便驚動,都是那拉氏升座,替皇貴妃受的禮。

行禮已罷,那拉氏先行回宮。婉兮走過來輕聲囑咐和嘉公主,「不管怎麼著,今兒都是你額娘的好日子。你額娘顧不上的禮數,你好歹給周全著些。」

婉兮向皇後那邊努了努嘴,「去送送主子娘娘吧。她從這邊兒回‘長春仙館’去,你好歹陪陪。」

皇貴妃如今病重臥榻;永璋和永瑢又都是成年皇子,不便在內廷里隨意走動,這便唯有四公主能擔此任。四公主便點頭,隨後跟出去了。

身為皇後,出入自然都要從正門;便是皇貴妃的後院里,另外有偏門,她也是不走的。

這便不能不經過婉兮所住的後殿去。那從前正是那拉氏自己的寢宮,她從那穿堂而過,便不由得心頭又是火起。

不願意多留半點,邁開大步急匆匆就往外走。出了「泉石自娛」,依舊惡氣未出。

「好嘛,這會子的‘天地一家春’里,不但有妾室忝居主殿,更封個活的皇貴妃出來!皇上這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叫這後宮里哪里還有半點規矩了?!」

塔娜和德格都知道主子心下不痛快,這便都小心順著說話,「皇貴妃的病情已是明擺著,什麼人吐了半年的血了,還能活得長遠去?四公主和六阿哥緊趕慢趕著在三天里都完成婚禮,還是不能叫皇貴妃的身子好起來;皇上便也唯有以進封位分來沖喜了。」

「這不過是非常之舉,主子倒當真不必計較。這樣的沖喜,與當年給慧賢、哲憫、淑嘉三位皇貴妃的追封,也沒什麼不同去了。」

那拉氏一聲冷笑,「可她倒是死啊,她怎麼還不死啊?」

「我是真真兒的沒想明白,這蘇婉柔不是江南漢女麼,她名字里不是有個‘柔’字麼,可是她的心氣兒怎麼反倒比前頭那三個人都更頑強!這口氣就是遲遲不肯咽,倒是活生生完成了冊封禮去!」

「天知道她究竟還死不死了,又究竟要熬到什麼時候兒,才肯死!」

這正殿明間兒的穿堂,都有數道門前後餃接著;明間穿堂牆上開的門,更是懸垂了厚重的門簾。

那拉氏走得急,全然不知道隔著一道門簾後面,和嘉公主已是趕了上來。

僅隔一道門簾,那拉氏那句恨恨的話語,全都傳進了和嘉公主的耳朵里去。

和嘉公主當場愣住,身子一個搖晃,踩著高高旗鞋的腳,險些崴了。

和嘉公主身畔的使女清芬急忙扶住,想要出聲提醒,卻被和嘉捂住了嘴。

那條穿堂走廊里,陽光繁盛,窗外花影婆娑,可是和嘉公主的眼底卻滿是破碎,星星點點,淚光裹著恨意漫漫浮生。

門簾那面,那拉氏終于走遠了。

和嘉公主這才松了手,放開了清芬。

清芬也是從內務府陪嫁給和嘉公主去的,從前也都是皇貴妃宮里的人。故此方才听見那拉氏那一番話,也是眼中早含了淚。

「她咒我額娘死?」和嘉公主踉蹌兩步,倚坐在窗台上,「我額娘這次病體康復了便罷,倘若我額娘當真被她給咒死了,便必定有一日,我也要索了她的命去!」

「我真沒想到,身為正宮皇後,這時候兒還能說出這樣惡毒的話。這樣的皇後,別說大清定鼎以來不敢出第二個;便是歷朝歷代也沒有這樣兒的吧!」

清芬也是含恨點頭,「可不,別說是此時,便是這些年來,她何嘗不是將咱們皇貴妃主子當成眼中釘去?只是因為當年皇上剛登基,皇貴妃主子便與她一同封妃;後來晉位貴妃,還是一同,她這便記恨了咱們皇貴妃主子去。」

和嘉公主深深吸氣,倒緩緩平靜下來,「不忙,總歸如今我和哥哥都長大了,額娘便再不是獨自一人挨著她的欺負。便是額娘沒辦到的事兒,總歸有一天,我和哥哥也都幫額娘辦了!」

冊封皇貴妃帶來的歡喜,不過只持續了八日。四月十九日,皇貴妃蘇婉柔終究還是撒手而去。

巧蓉和蔓柳等人登時慌亂了手腳,愉妃雖然也在畔,卻一應都躲閃開,並不肯親自動手。

婉兮這會子便還能計較什麼呢,忙回自己宮里去,將從前誕育孩兒們剩下的紅布扯了幾塊來,回到皇貴妃的後罩房去,將鏡子和一應玉器都給蒙了。

又從自己的宮里取來銅錢,用紅布纏了,壓在皇貴妃蘇婉柔的身上……

和嘉公主聞訊回園子來,看見的就是婉兮如此忙碌的身影。和嘉公主終究年紀小,沒經歷過這樣的事兒,一應的禮數全都不明白,這便只能一邊哭,一邊跟在婉兮身後,由著婉兮幫著料理。

婉兮輕聲給解釋,「這鏡子在亡人看來,容易當成了河。若不用紅布蒙上,亡人便不敢往外走……」

見和嘉公主回來,愉妃這才垂淚上前,也是嘆口氣,「治喪的規矩,各旗都不一樣兒;更何況我還是八旗蒙古的,一應禮俗便又與滿洲旗份的不同。生怕錯了規矩去,這便也一應都只跟著令貴妃做主罷了。」

和嘉公主抬眸瞟愉妃一眼,眸光里漾起清淡,「愉姨娘能在這會子陪在這兒,我也已然心懷感激了。只是愉姨娘說得沒錯,各旗治喪的規矩也都有不同,令姨娘是內務府下正黃旗,我額娘還是正白旗呢,也不是同一個旗份,可是令姨娘卻也都會料理了。」

愉妃有些語結,看了和嘉公主一眼,便也尷尬地告退了,說去幫著立「丹旐」——亦即紅色的靈幡。

滿人重白輕紅,喪事里用的反倒是紅色。故此那靈幡兒,用的都是紅顏色的。

婉兮與和嘉公主,連同巧蓉、蔓柳等,一起使力,將皇貴妃的尸身挪動了,順著炕沿擺放——滿人睡炕也有講究,只有死人才是順著炕沿兒躺著,活人必須頭沖外而腳沖里。

忙活完,婉兮已是額角汗下,扶著炕罩坐在腳踏上,微微氣喘。和嘉公主小心扶著婉兮,在母親炕邊,終是忍不住大放悲聲。

和嘉公主邊哭,邊抬手將自己的旗頭給拆了,卸下扁方和所有的釵環。這是旗俗「拆發撂辮」的守喪規矩。(以後再看清宮劇,嬪妃還敢梳著兩把頭參加皇帝、皇太後喪禮的,乃們就可以呵呵了,可以請板子挨個兒往死里打了~)

婉兮伸手幫著她將散落的頭發編成辮子,心下也是心疼不已,忍不住先勸說,「……你是出了閣的閨女,按理兒便不必拆發撂辮了。你只跟隨甥婦的規矩,只以青布纏住首飾就夠了。」

「你終究還是新婚,若是拆發撂辮,便要跟著一起跪靈;等你額娘下葬之後,你還得跟著守三年的孝期去……這又何苦?」

和嘉公主終究才成婚一個月啊,若三年守喪,便三年都不宜與額駙同房,那便三年不能誕育孩兒……相信這樣的情形,也不是她額娘在天上願意看見的。

和嘉公主卻大哭著搖頭,「不,我要為額娘拆發,我願意跪靈,我也必定要守滿三年的孝期去。」

婉兮明白這孩子至孝,便是心疼,便也都由著她了。婉兮這便手腳麻利地幫和嘉公主編起辮子。辮梢散著,不用辮繩兒。

當日和嘉公主便在母親的病榻前哭暈過去了好幾回;當暮色降臨,「泉石自娛」殿門口,按著滿人的喪儀,豎起了紅色的靈幡兒,搭起了兩個大「他坦來」,皇子、公主、宗親福晉們皆進園子來為皇貴妃守夜。

婉兮陪著落淚,與和嘉公主一起,將蘇婉柔生前最愛的衣裳、首飾、物件兒,填入火盆,焚化。按著滿人的風俗,這叫「燒飯」,是帶給亡人,在另外那個世界里用的。

還是皇帝來,一眼瞧見婉兮,這便強拉著婉兮,帶她回了寢宮歇著去。

——此時,婉兮的胎,也已經到三個月了。

皇帝命那拉氏和愉妃來共同經理皇貴妃的喪儀,婉嬪因同為潛邸老人兒,這便也自請前來幫忙。

那拉氏身為皇後,只是主持治喪之事,凡事都只需動嘴吩咐,叫愉妃和婉嬪去辦就是了;其它還有宮殿監和內務府呢,倒不用她親力親為。

她只坐在殿內,勸解著和嘉公主。

身為嫡母,這會子的那拉氏也宛若慈母,伸手輕輕撫和嘉公主的已經散下來編成辮子的頭發,「好孩子,你額娘是以皇貴妃的身份走的,想來她身後便也沒什麼遺憾了。」

滿人為親人服喪,「男摘冠纓截發,女去妝飾剪發」,和嘉公主除了拆發撂辮之外,更是已然親手將那大辮子剪斷一截,志為守喪。

此時和嘉公主已然能平靜下來些,只是听見那拉氏說話,她便忍不住抬頭盯住那一張一閉的嘴唇,眼中又浮起了淚。

她額娘身為皇貴妃,那這後宮里上上下下便都為她額娘穿孝、拆頭;除了皇太後之外,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那拉氏。

皇貴妃之上,唯有正宮皇後啊。所以這正宮皇後今兒雖然也來陪著守夜,可是這身上、頭上的,卻是沒見半點孝意去。

「是麼?」和嘉公主勉力苦笑,「我倒覺著,不管是什麼位分去的,我額娘也寧肯多留在世上陪我們兄妹一天。故此便是以皇貴妃位分去的,她心下必定也是舍不得走的。」

那拉氏抬了抬眉毛,驚訝地望一眼和嘉公主。

半晌才道,「你這孩子,今晚上也是太過傷心了,這便都與皇額娘頂起嘴來了。不過算了,今晚上皇額娘也不與你計較。」

和嘉公主反倒忍不住笑出了聲兒來,「皇額娘?呵呵,皇額娘……」

那拉氏有些不耐,這便松了手,抬眸望一眼外頭。

院子里,已然打起了兩個黃幔帳篷來,名為「他坦」。「他坦」里鋪好了草席地氈,來守夜的嬪妃、公主、福晉一處,其余皇子皇孫、額駙等一處。眾人都已席地而坐,靜靜陪著剛剛離去的皇貴妃,守著這漫漫長夜。

那拉氏便聳了聳肩,「瞧瞧,所有人都來了,唯獨缺了你令姨娘。」

「這後宮諸人里,倒是你令姨娘住得最近,這會子卻反倒沒了她的影蹤。這是怎麼話兒說的?你皇阿瑪不是將你額娘托付給她了麼,她這會子是不想來,還是——不敢來啊?」

和嘉公主眯了眯眼,「方才皇阿瑪來,將令姨娘叫走了。皇額娘沒看見麼?」

那拉氏聳了聳肩,「所以我才不明白,你皇阿瑪這會子不多陪陪陪你額娘,卻一進來就急著將你令姨娘拽走,是所為何來?」

「他們離開可是好一會子了吧?你皇阿瑪留在你令姨娘那寢殿里頭,這麼長的光景了,是說什麼話還說不完呢?」

和嘉公主便也微微眯了眯眼。

那拉氏留意到了,便輕輕搖了搖頭,「這些年你與你令姨娘,也算情同母女。她是幫著撫養了你之後,才得了福氣,生下蓮生的。她頭一胎生下的就是公主,這福氣豈不是你帶給她的?」

「故此啊,她能有今日,是當真要好好兒謝謝你們母女的。今兒你額娘去了,便是旁人還沒到,她卻也應該是頭一個來的;至少應該滿滿當當陪著你守滿了今晚的時辰去,片刻都不該離開才是。」

和嘉公主心口有些起伏。

那拉氏瞧著,便又嘆了口氣,「你額娘和她,終究都是後宮嬪妃,當年在你出生之前,也不是沒有過爭斗;她便為了這個,不想來陪著你額娘,倒也罷了。」

「可是,她總歸來陪陪你吧?瞧你這孩子,今天哭成了這樣兒,她若還是記著曾經與你情同母女的情分,又如何能忍心不管?」

那拉氏說著張開懷抱,將和嘉公主的頭摟過去,輕輕摩挲,「可憐的傻孩子……」

和嘉公主卻奮力掙扎了開,「皇額娘!」

那拉氏一愕,「這是怎麼了?」

和嘉公主大口地喘氣,「沒事。我就是擔心,守夜的人們都月復中空空了。還請皇額娘與孩兒一同去煮福肉吧。」

這親自用大鍋煮福肉的事兒,都是身為皇後才能辦的。那拉氏便也點點頭,略帶一股子滿足地嘆口氣,「那便走吧。」

隨著一陣黑豬的叫喚聲,以及司胙的婦差們的忙碌、跳神之聲,不久肉香便已經飄滿了整個院子。

婉兮從北窗望出去,見女子們已經端著大盤,將白切成片的福肉,端到了兩個「他坦」里,置于眾人面前。眾人都各自從腰間取出小刀來,直接切了肉片吃。

婉兮還是不放心,騰地又站起來,「爺……旁人倒也罷了,求爺恩典,免了和貴人吃福肉吧。」

皇帝略微猶豫。

婉兮忙道,「奴才明白,她此時已是皇上的和貴人,便該嫁夫隨夫,一應習慣都隨著宮里的規矩走……只是她終究剛進宮,進封也才兩個月。爺若急著叫她改了習慣,她必定接受不來。」

皇帝聳聳肩,「那怎麼辦?宮里煮福肉,一向都是黑豬肉。」

婉兮立即道,「總歸奴才這兒近,奴才這便‘偷梁換柱’一回,用羊肉替換了去就是。總歸羊肉也頗多白肉之處,與福肉倒是有些相似,切開片之後,隔著夜色就更冷不丁分不出來了。」

「只要爺準了,那奴才就不怕祖先神們怪罪了。」

皇帝便也笑了,「羊肉?你能做得好?若做不好了,腥羶味重,便是眼楮分不出來,鼻子也能。」

婉兮便忙點頭,「奴才多放些花椒大料,湯兒里再兌些黃酒進去,這便怎麼都能將那腥羶味兒給蓋了去。」

皇帝便也點頭,「準了。只是,不準你親自動手,叫劉柱兒去。」

劉柱兒終究是御膳房的出身,手腳自是麻利兒,不多時便煮好了,瀝干湯汁兒,切了片,擺好了大盤子,悄悄兒叫人去請蔓柳來。

終是眾目睽睽,若是婉兮這邊兒的人端盤子送去的,倒是扎眼;而用皇貴妃身邊兒的老人兒,總不引人注目。

蔓柳來了,听了劉柱兒的請托,略微遲疑,也便端著盤子去了。

後宮嬪妃、公主、福晉等女眷所坐的「他坦」里,和貴人果然早已舉起袖子,掩住了鼻子去了。

便如久吃豬肉的人,聞著羊肉是羶味的一樣;久吃羊肉的人,聞著豬肉也是腥味刺鼻的。

和貴人幾次想走,可是礙著宮里的規矩,不得不忍著。

不僅氣味,又要眼睜睜看著那些人當著她的面兒,將那些白花花的肥豬肉切開,放進嘴里去大快朵頤的模樣兒,和貴人已是幾番胃底翻涌,幾乎要嘔出來了。

便是此時,蔓柳腳步匆匆走進來,將盤子擺在了和貴人眼前。

和貴人一怔,忙擺手拒絕,「快端走!我……我不餓,不需要。」

蔓柳便低聲貼著和貴人的耳畔道,「是令主子囑咐的,叫和主子您盡管放心用就是。」

和貴人驚喜抬眸,望住蔓柳,這才悄然松一口氣下來。

這個細節,旁人忙著吃肉,倒是沒太留意;可是坐在和貴人身旁不遠的忻嬪卻是瞧見了。

這些日子來,因八公主也到了種痘的年歲,忻嬪如今僅剩下這麼一個女兒,再加上又怕八公主身子上的秘密被旁人給發現了,這便在自己宮里,親自死看死守著。忙到這會子,八公主成功「送聖」,她才閑了下來。

她便輕輕勾唇一笑,起身走進殿里去。

那拉氏正在鍋台前忙活,忻嬪上前行禮請安,問是否有什麼需要自己幫襯的。

那拉氏瞟了她一眼,「倒沒旁的,自有奴才們呢。你回去歇著就是。」

忻嬪點頭笑笑,覷著左右無人,這便道,「主子娘娘就是偏疼自己宮里人,對妾身們總歸有遠有近。」

那拉氏一皺眉,這便直起腰來盯著忻嬪。

「你這是說什麼呢?我幾時偏疼我宮里人了?」

忻嬪朝外一指,「大家伙兒都是用大盤吃福肉,可就和貴人面前的盤子是小的;她自己單吃一盤兒,可不跟我們的都不一樣兒麼?」

那拉氏也是一怔,「你說什麼?和貴人單獨用小盤吃的?可是皇上賞的?」

忻嬪聳聳肩,「怎麼會,皇上這會子還在令貴妃寢殿里沒出來呢。」

忻嬪打量著那拉氏的神色,故作驚訝道,「難不成,和貴人吃的,也不是主子娘娘賞下的?主子娘娘親手烹煮的,才是福肉,和貴人卻不吃麼?」

「難不成,她覺著主子娘娘的手藝,不合她的胃口?妾身倒奇怪了,主子娘娘的手藝,分明如此了得。她一個小小的貴人,怎麼就敢不用了?」

那拉氏面色便是倏然黯了下來。

忻嬪悄然瞟著,心下歡喜,面上卻是故作驚慌,急忙蹲禮請罪,「哎喲,妾身說錯話了!和貴人終究是主子娘娘宮里的貴人,妾身便是嬪位,也不該指摘的。總歸,有主子娘娘自己掌著規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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