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裂開一道光,那光在嬌顏面孔映照,剎那,那婀娜男子瞬息間倒飛出去,眨眼便消失在了東城上空,仿佛根本未曾出現過。夜幕混融,四下里如有鬼魂在幽怨。殘破的大地,碎屑狼藉,鮮血已經凝結變色。
那裂開的光,便如突然劃亮的火柴,又轉瞬湮滅。
幾條街之外,白發黑衣人咳嗽著,鮮血不斷的從嘴里涌出。那一腦白發,宛若無數歲月的愁怨。在黑暗中,他的臉遠比頭發要白,白的嚇人,近乎透明。他抓著一根木桿強撐著身體站立。
有人來了,身形矮胖,步履沉穩,有一點光在他的眼前忽明忽暗。
那人在吸著旱煙,煙火隨著氣息吞吐而明暗,煙霧卻是不斷的從鼻子里噴出來。
白發黑衣人盯著他,眸光依舊淡漠,沒有頹敗之色。
「你怎麼來了?」白發黑衣人嘶啞的問道。
那人停下腳步,取下嘴里的煙斗,徐徐吐出一口煙霧。煙霧裊娜,打著旋兒在眼前飛舞。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倔呢!」這是個老人,年歲在五十左右,聲音渾厚滄桑,帶著看破塵世的味道。「為什麼非得攪得天地不寧才安心呢?明,或暗,善,或惡,美與丑,這世間不就是相輔相成的嗎?豈有完美無缺的世界!」
「這是我的事,」白發黑衣人道。「你以前管不了,現在也別想插手管!」
那人低嘆一聲,道,「你以為我想啊!只是這世間唯一一個能與我說得來的,若是眼睜睜看著你死了,這世上豈不就只剩下我一個明悟的人,那多孤獨啊!」
哇的一聲,白發黑衣人吐出一口血來。那人便要過去,白發黑衣人猛然眸光一凜,喝道,「別過來!」那人便剎住腳步。「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你不就是想困住我,讓我成為你的俘虜嗎?你別痴心夢想了!我就算是死,也不會被你束縛。」
那人望著白發黑衣人,眸光平靜如水,卻如長者一般帶著慈和與憐愛。
「我這是為你好!」那人道。「要知道,世間險惡,不是非黑即白。你行走世間,便如寶珠行于人群,只會讓無數的人勾起,而對你不測。這世間,太多太多善惡混融的人,他們如披著野獸之皮,隨時會露出野獸的本性。而你,太過單純,你雖然勢力強橫,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對付得了幾個?」
白發黑衣人緊緊咬著嘴唇,眸光如利刃要將那人撕開。
「我對你的好,」那人道。「完全是出于本心。我們避開塵世,你願意參研天道也好,願意堪破遠古也罷,即便要打破大道之鏈也罷,我都會傾囊相授,即便在我死後,你要行走江湖,開闢天地,也隨你。只是我活著,你得跟著我。」
「閉嘴!」白發黑衣人忽然怒吼一聲,手一揚,一抹血色突然朝著那人飛去。那人站在那里,眼眸里滿是哀傷,就如同長者敦敦教誨頑童,而頑童冥頑不靈一般。那血色頃刻到了他的面前,一道風瞬即掠起,帶起了老人額前的頭發,頭發飛揚,那血色便分崩離析。
「你受傷了!」那人道。
「不關你的事!」白發黑衣人捂著胸口,趔趄朝左側走去。
那人望著他,眸光深邃,聲色凝重的道,「你再這樣固執,你的命便會沒了!」
「這是我的命,」白發黑衣人一邊走著,一邊怒吼。「我想死就死,想活就活,我不需要你管!」
「可是,」那人道。「我救了你一命!」
白發黑衣人身形一頓,與夜色完全融合在一起。但是,他在顫抖,身形如風中薄薄的葉子,瑟瑟發抖。似乎在抽泣,又似乎在恐懼。不一會兒,他的哭聲響起,回蕩在沉寂的夜幕下。
「我寧願那晚我死在了那里,也不需要你救我!」
白發黑衣人聳動肩膀,無比的痛苦道。
「但我畢竟救了你!」那人不知何時已到了他的身後,幾乎貼著他的後背,讓白發黑衣人毛骨悚然,猛然轉身,趔趄一下便坐倒在地,一雙眼楮圓睜著,帶著無限的恐懼。「你活著,我們結了因果。」
暗影落在白發黑衣人的身上,如有生命一般,與他的身體融合。
漸漸的,白發黑衣人的眸光與神色變得凝滯。
白發黑衣人緩緩站起身來,再沒了那痛苦與慌亂,只剩下呆滯。
「因果,可不是那麼容易結束的!」那人低聲一嘆,轉過身,將煙斗塞入嘴里,吧嗒吧嗒的抽起來。「這里既然如此熱鬧,還引得幽冥的人現世,那邊看看吧!」于是兩人一前一後,不緊不慢的朝前面走去。
白發黑衣人,便如同那人的影子。
當那兩人消失在長街的盡頭,一人從屋頂上跌落下來。
這人便是韓倉。他無法相信自己的師尊會變成這個樣子。這個人還是曾經那個高傲睥睨天下的風雲人物嗎?還是那個超月兌塵世翻雲覆雨的劍聖嗎?
他變得如此奇怪!奇怪的不只是那一頭白發,而是與那老人的關系。
那個老人是誰?他與劍聖到底有什麼關系?劍聖,到底是活著,還是早已死去?若是早已死去,那麼這個與劍聖近乎一致的人,又是誰?
韓倉迷惘,內心空茫。便若是墜入了無底的深淵。
「韓小子,你怎麼樣?」
突然,一道風迎面撲來。韓倉抬頭望去,便見到兩道身影從天而降,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沒受傷吧?」
是黑白兩位老人。他們關心的看著韓倉。韓倉看著他們,內心才好受一點。可是一想起自己居然又敗了仇九的手中,那股酸楚與頹敗,瞬即涌現心頭。韓倉垂下頭,無奈一嘆,道,「晚輩不得不承認,這世間真的有所謂的克星。而我的克星,便是那個無名者。一連挫敗,晚輩的道心,可算是支離破碎了啊!」
「韓小子,」灰衣老者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保持敬畏是沒錯的。可是,你失敗兩次便如此頹廢,日後的路還怎麼走?人道是,失敗是成功之母,敗便敗了,東山再起就是。」
「沒有人能一帆風順的,」白衣老者道。「只有經歷挫折,才能成為人上之人。韓小子,你可不是這樣容易承認失敗的啊!」
韓倉雙眼沁淚,抬頭望著兩名關心自己的老人,內心無比的感激與悵惘。他道,「多謝前輩,韓倉知道該怎麼做!」
白衣老者點頭,回頭掃了一眼,道,「龍門城乃是非之地,今夜可算是大開眼界了!我們回去吧!」
他們離開長街,回了韓府,便見到那總角童子坐在石階上打瞌睡。
城外,河畔,晚風如訴,垂柳依依。
嬌美遠勝女子的男子落在了河邊,雙腳竟然離地數寸。他縴塵不染,仿佛一絲一毫的灰沉,都是對他的褻瀆。無喜無悲,無憂無懼,那臉孔和眼眸,仿佛永遠是那冰冷與淡漠。河水裂開,一個個氣泡從黑色的水中浮現起來。裂開的河水,可見到一顆披散頭發的腦袋漂浮。
「冥主正在找你,對你的不告而別很是不喜,既然你主動聯系,那麼便請隨我回去吧!」
那可腦袋幽幽的道。
那嬌美男子搖了搖頭,道,「烽燧令出現,屬于我們東西不能再流落在外了,不然,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便是再不能饒恕我們這些不肖子弟。」
「這不是你的錯,」那顆腦袋道。「這是上一代人的錯。何況,中原這些人太過狡詐,欺蒙你們的善良,才將烽燧令騙取。」
「不管是什麼原因,烽燧令流落總是事實。我,也該出來走走了,不然這個世道變成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嬌美男子道。
「可是冥主那里不好交代!」那顆腦袋擔憂道。「您可是他老人家的心頭肉,若是出了什麼閃失,您讓他老人家怎麼辦?回去吧,回去吧,人間之事太過糾纏,不是你想的那般簡單!」
「抱歉,這次我要執拗一次了!」嬌美男子道。「回去告訴我外公,就說外甥對不起他老人家讓他跟著擔心了,但是男兒在世,有些事是必須承擔起來的,逃避是錯的。上代人的錯,這代人便必須勇敢面對,將那錯彌補。何況,現在我已經取回了一枚,相比剩下幾枚,也在此間吧!」
那顆腦袋直直的盯著嬌美男子,看不出神色如何。隨即便听他嘆息一聲,那氣泡便在面前裂開。他道,「既然如此,我便回去稟告冥主,至于他老人家是否會生氣,那邊看他了!你自己在外小心點。」
「我知道,多謝了!」
氣泡散去,河水聚攏,恢復了平靜。嬌美男子仰頭望著那黑沉的天空,那無暇的臉孔,浮現出淡淡的憂傷。他抬起修長而縴細的手臂,那凝滯一般的柔荑,在夜色中無聲的舞蹈,然後便見到一縷紫色的焰火在指尖跳舞。
他輕輕一吹,那焰火便飛上了天空,如精靈一般的裊娜。
「這世間,哪有不染塵俗的東西,你我,也是如此!」
話音未散,那縷紫色的焰火卻已是在長空一點點淡化,直至消失的無影無蹤。
客棧,申吟與哀嚎的聲音一剎那從四面八方涌來。世界,仿佛被凝滯了不知幾許的時間,而此刻,那禁止之力消失,生命便蘇醒過來。老鬼噗的噴出一口血,仇四望他,卻見到他再沒了先前的淡定,轉而變得狼狽。
其實,豈是是老鬼,他仇四的狼狽又不知要多多少。
「好奇怪的曲子,簡直催人神魂,耗人命源!太可怕了!」老鬼喃喃道。
其實,客棧也算不上客棧了。除了老鬼他們所在及背後,前面一片廢墟。無論是本來的屋子,還是前面的建築,都已經坍塌了。他們倒吸一口涼氣,而耳邊所回蕩的那嘈雜的聲音,已是讓他們沒有了思考的精力和時間。
老鬼箭步掠出,到了街道上。血腥氣味,如影隨形。一道道身影在黑暗中站了起來。有人在嘔吐,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哀嚎。老鬼眯著眼楮掃了一眼,似乎在印證腦海的畫面。
隨後,老鬼的目光落在了擂台的位置。擂台也不見了,剩下的是那碎片。身後的仇四突然從老鬼身邊掠過,便要朝擂台方向飛去,老鬼大手一揮,一把扯住了仇四的肩膀,硬生生將他拖了回來。
「你干什麼?」仇四不解的問道。
老鬼卻是冷聲一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乖乖待著,不然我即刻送你回山門,讓山門治你叛逃之罪!」
仇四面色一凝,老鬼果然是跟蹤了他。老鬼陰惻惻的盯著他,道,「能否逃月兌這一劫,看你的造化。隨我來。」他轉身,也不管仇四是否還會逃跑,從小蓮身前走過,瞥了她一眼。小蓮不敢看他,只是低著頭。
「再不跟來,你自己想想後果!」
老鬼的聲音在前面傳來,讓仇四倏然回過神來。
「相公!」小蓮望著仇四,喚道。
仇四望著那擂台方向,卻是不見一個身影。仇九怎麼樣了?他還活著嗎?仇四攥緊拳頭咬著牙齒,最後走向小蓮抓住她的手,道,「我們走!」
一道道身影從廢墟之中走了出來,神色迷茫憔悴,宛若在夜里游弋的鬼魂。他們望著四周,又往往彼此,呆若木雞,失魂落魄。轉而各自朝四下里走去。
已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天地肅穆,夜色沉沉。
大坑邊緣,血淋淋的手伸了出來,然後一人艱難的爬著從坑中來到了外面。他臥在地上,鮮血流淌在身下。寒風卷席著渾濁的空氣,從他的面前滑過。
他咳嗽著,咳嗽的很厲害,似乎肺里有什麼東西要鑽出來似的。
過了好久,他才沒再咳嗽,氣色也漸漸好了一些。
深吸口氣,他從地上坐了起來。
已經看不清他的模樣。不僅僅是天黑,更是因為他身上的血漬灰沉污垢,以及那可怕的傷口,遮掩了他的面容。眸光渾濁,呆滯無神的垂下,望著自己的雙手。他似乎不是在看自己的手,而只是確定自己是否還能看見東西。
好一會兒,他仰頭長嘆,渾濁的眸光一點點的斂聚精銳的光芒。
他起身,站立,隨風搖曳。
然後,他一步一步的朝西面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行走的目的是什麼。他便如先前那些如鬼魂一般的存在,那樣茫然那樣孤獨的移動著。
走了有些距離,過了有幾個巷口,他停了下來。
扭頭望去,不知何時,身後出現一盞燈。
他眨了眨自己的眼楮,而後轉身朝那盞燈走去。
那燈便停在那里,似乎是一只燈籠,又似乎是一盞油燈。
燈光昏暗,卻給人一種溫暖的錯覺。
夜風下,那光焰微微晃動,卻不是很厲害。仇九離它已經很近,在地上坐了下來。
「客官想吃點什麼?」那光亮中傳來一名男子的聲音。
「酒,給我來壺酒。」仇九無力的回應道。
「客官稍等,馬上就來!」那男子的聲音平淡熟悉,在仇九的耳邊回蕩。仇九便靜靜的坐在那里,一手支著腦袋,眸光昏昏的望著那光,還有那光中模糊的似有似無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