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蘭又吸一口煙緩緩吐出,悠長地問︰「你可懷上了?」
「懷上什麼?」桂音倏地背脊僵硬,臉色發白。
珍蘭奇怪地看著她,「你真是戲班子那種污濁地出來的?怎連這都不曉得?二老爺身體健壯,你又青春年少,歡愛多了難保不珠胎暗結,你若是懷上,出生就得養在謝家小姐名下,要叫她娘親,喚你為姨娘,你想見他們還不能隨時隨地得見,得看謝家小姐心情,她高興呢,讓你們見一面,不高興呢,你這輩子都見不著,更甭提日後她有了親生骨肉,貞嫻些的還算罷,若遇見那種心腸狠毒的,可就要遭罪了……」
「別說了!我是不會給他生的!」桂音出聲打斷,手指尖兒被發攪纏得青白,心里亂如麻團。
她怎把懷胎這出遺漏了呢,想著在京城那幾日夜無休的纏綿,天殺的,她會不會已經懷上了?
珍蘭抿著嘴笑,「你呀還是孩子氣,老爺們為何要納妾,不就為開枝散葉延綿子嗣麼,你若生不出,爺們倒無謂再納就是,精明的老太太可不依,你就慘嘍,落得下場就是我這樣,沒人疼沒人管,連個佣僕都能任意糟踐你。」
她嘆息一聲,不曉說給誰听的︰「瞧呀,為人妾室就是這樣的難!」
桂音只覺胸口悶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里間仄逼狹窄,僅煙燈竄動著一簇黃紅星點光芒,四圍暗影迭起,酒紅瓖金線的簾子把著門不許誰進,那顏色好生老舊,像干涸斑駁的一灘血漬,看久了觸目驚心。
秀琴遞來水煙筒,殷勤道︰「二姨女乃女乃臉色不好,嘗嘗這水煙,摻了甘草薄荷水,很提神醒腦呢。」
江南這邊男女老少吃水煙倒不足為奇。
桂音恍恍惚惚接過,湊近吸了口煙嘴,一股甜雋清涼的味道汲滿齒舌,淺淡透明的煙線,從紅唇微張處裊裊飄出,慢慢洇沒昏暗的空氣里。
她覺得胸不悶了,又吸一口,氣也透了,再吸一口,人似浮雲端……
不曉吸了多少口,眼前迷離起來,脊骨撐不住肉身,不自主就倚倒在榻上,枕頭高厚卻柔軟得不成樣子,頭顱壓上即深陷進去,像栽進個香甜無底的陷阱里。
喬玉林、許二爺、謝琳瑯、許母、惱人的身份、難為的子嗣……都從耳邊隨著流光呼呼地一閃而逝,她變得無牽無掛,亦有恃無恐。
嬌小的珍蘭蜷起身子,面容隱在煙燈後,似看她又似沒看她,忽明忽暗辨不分明。
她也無須要辨得分明,兩個許宅里身卑人賤的小妾,面對面對躺著,像躺在一口富貴棺材里,互以慰藉。
不覺恐懼,反覺安穩,就像這樣煙籠霧鎖,不管人間春秋地慢慢死去。
珍蘭忽而又笑起來,「二老爺是怎麼疼你的?」
「別提他!」桂音眯起貓兒般的眼眸。
「怎不提呢!」珍蘭神情莫名地亢奮,「你說,你說,二老爺每晚幾次?可愛玩花樣?」
「他呀……」桂音吐出口煙圈兒,腦里迷迷蒙蒙,連二老爺的面容都模糊了,只看見高大的背影,頭也不回地愈離愈遠。
她伸長胳臂張開五指,無數青煙從指縫溜過,卻抓不住那個人,不禁淒然地笑了,「他壞得很!我不認識他。」
珍蘭撇嘴嗤笑一聲︰「那你說,你沒遇見二老爺前,可有意中的情人?我曉得戲班里,大多是成雙成對的。」
「小桂音,小桂音!」有熟悉的嗓音在焦灼喚她,黑暗處立著誰,人形似鬼魅。
「玉林師兄,玉林師兄……」桂音呢喃,猛得打個激靈,似又重新活過來。
她怎不知不覺就躺下了,連忙抻直腰坐起,把水煙筒擱進盤里,下地時趔趄一下差點跌倒。
秀琴連忙上前扶住她,「二姨女乃女乃這是要走嗎?水煙還余了些,吸完再走也不遲。」
桂音搖搖頭,推開她的手徑自掀簾離去。
秀琴也不送,眼神森冷,就勢坐在她歇過的地方,挖開一塊牆磚,從洞里掏出一團黃紙,揭開里有小半的烏黑餅塊,是生膏,散發出一股子臭味。
她掰了塊小心置在手心,仍舊把黃紙包好塞回洞里,填上磚,一面湊近煙燈烤生膏,一面低聲道︰「女乃女乃只有這點膏子了,至多再抽兩三回。」
「我的那對瑪瑙雕螭杯呢?」
「女乃女乃忘記上回就沒了?」秀琴回道︰「能當賣的都當賣了,實在找不出值錢的東西。」
珍蘭懶洋洋對著燈,看秀琴熟練地揉搓生膏,硬跟鐵餅似的,終經不住火烘泛起軟潤。她似不經意問︰「水煙里添過了麼?」
「添的,否則二姨女乃女乃怎會躺下來。」
珍蘭便打了個呵欠,輕聲言語︰「那怕甚呢?她自會送銀錢來……」
聲越來越小,終是睡著了。
*
晚間淅淅瀝瀝落起雨來,桂音站在窗牖前出神,屋檐掛盞紅籠被風吹得左右晃蕩,園里像重潑了濃墨,正被雨絲緩慢稀釋,待得墨色淺了,天或許又該亮了。
熟悉一聲響,是移挪黃花梨椅的聲音,跟著咚咚聲,像是木棍點著地板,再是架子床噶吱噶吱。
「好了!」大女乃女乃說,原來是在扶大老爺上榻,才入門的姨女乃女乃簡短低喃兩句,嗓音可新鮮,像兩棵枯木間悄展的女敕芽。
今日是大老爺和姨女乃女乃的洞房花燭夜。
趙媽捧水進來伺候她盥洗。
「蕙霞呢?」桂音走到臉盆架子前,卷起窄袖往上捊,隨意問道。
「晌午後就沒見著人,晚飯時倒回了,轉眼又沒了影子,听說在老太太那里。」趙媽神色不太好看,「姨女乃女乃也該管管!」
桂音接過棉巾擦拭滿臉水漬,忽听簾子響動,趙媽開口問︰「是誰?」
小蟬打起簾子,大女乃女乃馮氏走進來。
桂音連忙招呼她坐,命趙媽斟茶。
馮氏擺手阻道︰「勿要忙活,我晚間不吃茶,否則難睡著覺。」又看向她說︰「一人睡怪冷清的,想來這里同你做個伴,不知可打擾?」
「大女乃女乃客氣,怎會呢!」桂音笑著朝趙媽看了看,趙媽領會,開了櫥櫃抱出條暗綠玉色灑桃花錦褥,忙著收拾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