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剛剛進入初夏,但京師已經是炎熱異常,大街上塵土飛揚,大街小巷,垃圾叢生,更兼街巷隱蔽之處,乞丐遍布,帝國的破敗凋敝,可見一斑。
自崇禎十二年起,?中原日報?創立,因其憂國憂民、針砭時弊、華夷之辨,兼之春秋大義,在大明境內流傳開來。
戰亂不斷,天災人禍,山河動蕩,人心思變,正有?中原日報?橫空出世,契合時代需要,一時間,大江南北,上至天子、士大夫,下至引車賣漿、軍戶佃戶,人手一份,議論紛紛。
尤其是近日,報紙上關于關外形勢分析的連載,更是吸引了大批的讀者。
正值飯時,京師內城的一處酒樓內,坐滿了前來就食的各色人等,竊竊私語,高談闊論,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隨著一個年輕的讀書人搖頭晃腦、朗朗上口,酒樓里的眾人,都是安靜了下來,豎起來了耳朵。
「……錦州系遼左首鎮,與建奴相持,奴眾此番傾巢圍困錦州,內打柵木,外挖濠塹,水泄不通,人影斷絕。松山城與錦州相隔十八里,奴眾離錦州五六里下營,即近在松州城左右。今錦州城濠柵已成,奴眾精騎盡繞松州城,其勢雖看似圍困錦州,實乃伺機攻取松山城。」
年輕士子讀到這里,放下了報紙,對著酒樓里的眾人施了一禮。
「各位,朝廷十幾萬大軍悉數出關,囤積寧遠,欲救錦州,此戰是勝是敗,各位可暢所欲言,各抒己見。」
年輕士子說罷,酒樓里的眾人都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據這報紙上所說,大明援兵從寧遠城至松山城,所帶糧草不過六七日,若是到了松山,建奴頑強阻擊,戰事不利,朝廷大軍勢必要退回寧遠。而報紙上又說,建奴大軍在朝廷大軍撤回之時,派兵暗伏高橋,狹隘之處,鑿壕截擊,再派圍困錦州的建奴精騎尾追,前後夾擊,糧糧不濟,進退無路,朝廷的援兵,只能成了建奴的俘虜和刀下亡魂。
倚靠雕欄的一張桌子,三個錦衣華服、氣勢不凡的男子圍桌而坐,身後還站著隨從,可見有些來頭。
很快,一個青色錦衣的瘦高三旬士子站了起來。
「各位,依照這報紙上所述,以及所繪之遼東形勢圖,松山城處于錦州、杏山之間,為寧遠、錦州咽喉,戰略位置十分重要。如果松山城一破,勢必全局動搖。因此,以在下看來,松山會成為我方與建奴爭奪的要點,這報紙上所說,倒也不無道理。」
瘦高士子風度翩翩,在他說的同時,身後的隨從,一直給他扇著扇子。
「建奴善于奔襲野戰,圍城打援,我軍若是出兵錦州,後方杏山、塔城也需布置精兵,並將糧草置于安全之處。正如這報紙上所說,謹防後路被堵,糧草被截,功敗垂成。」
士子說完拱手行禮,眾听眾之中,響起了一片喝彩聲。
「方公子博覽群書,見多識廣,所言極是!」
「復社四公子,果然是名不虛傳!」
人群中,有幾人滿臉賠笑,紛紛贊了起來。
方公子叫方以智,名門望族,才華橫溢,父親曾是湖光巡撫方孔炤,姑姑方維儀是大理少卿方大鎮之女,是當朝有名的女詩人。
崇禎十三年(1640 年),三十歲的方以智中進士,選為庶吉士,有人向崇禎皇帝推薦方以智,崇禎召對德政殿,方以智「語中機要,上撫幾稱善」。後在京任工部觀政、翰林院檢討、皇子定王和永王的講官。
方以智同桌的另外兩個年紀相仿的男子,都是端起酒杯,敬了方以智一下,各自會心一笑。
「我朝政以賄成,官以賄授,凡四方大小吏,莫不竭民脂膏、剝民皮骨,再加上天災不斷,以至于民不聊生,流賊四起。文武官員,只顧其高官厚祿,而無忠君愛民之心,遂使建奴猖獗,君王蒙羞,而要「滅寇雪恥」…… 」
酒樓上有人連連搖頭,憤憤不平。
崇禎朝廠衛權力大大削弱,民間言論自由,是以百姓也敢高談闊論,並非「莫談國事」。
「想我泱泱天朝上國,地大物博,人杰地靈,英雄輩出,人口億兆,反受辱于區區不足百萬之建奴,數次入塞,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臨走還贈以「官軍莫送」,豈不怪哉?」
方以智同桌的方臉濃眉男子憤憤說了出來,臉色陰沉。
方臉漢子叫鞏永固,娶明光宗朱常洛之女樂安公主,拜駙馬都尉。他崇好文雅,喜歡藏古書彝器。和同桌的崇禎帝表弟、新樂伯劉文炳,以及方以智關系不錯。
「鞏都尉,埋怨解決不了問題。還是回到關外的這一場大戰,現在朝中大臣莫衷一是,是徐徐而進,且戰且進,還是畢其功于一役,早日決戰,也不知朝中是怎麼個看法?」
方以智微微一笑,看向了鞏永固。他世家公子,修養極好,對于王師出關,他雖然也是憂心,但面色平靜,並不表露出來。
「流寇猖獗,建奴頻頻入塞,攻城略地,燒殺搶掠,官軍一無是處。若是高皇帝在世,韃子又安敢如此?」
鞏永固又想要發火,劉文炳趕緊開口,阻止了他。
「方公子,這麼說來,薊遼總督洪承疇會選擇松山為兵馬集結地,欲與建奴在這里決戰了?」
「新樂侯,這是自然。松山咽喉之地,一目了然。崇禎十二年,奴酋黃太吉曾派出三萬精騎,攜紅衣大炮 40 門,攻打松山城。我松山路副將金國鳳率守軍三千人,戳力死守,激戰 40 余日,建奴被迫撤去。其後,黃太吉幾次曾攻打破松山,始終都無功而返。」
劉文炳的話剛說完,一旁的鞏永固已經迫不及待接了下去。
「只可惜同年 10 月,建奴再次來攻。金國風已擢升大將,部下守兵近萬,雙方交戰,金國風卻與兩子同時命喪疆場。營伍紛壇,號令難施,人心不一也。洪承疇部下龍蛇混雜,人心難測,而奴寇萬眾一心,我朝想要解錦州之圍,恐怕難矣。」
此次朝廷援錦大軍出關,由薊遼總督洪承疇統帥,共征調宣府總兵楊國柱、大同總兵王樸、密雲總兵唐通、薊鎮總兵白廣恩、玉田總兵曹變蛟、山海關總兵馬科、前屯衛總兵王廷臣、寧遠總兵吳三桂,共八鎮兵十三萬,其中騎兵四萬、步兵九萬。
這十三萬人馬,乃是大明王朝邊軍精銳,一部分是原有的關外遼兵,一部分是宣大、陝西、榆林、甘肅、寧夏等地的邊兵。邊軍久處邊塞,同關外的清軍長期作戰,堅韌果敢,朝廷不惜傾國中精銳于一隅,目的是保住寧錦防線以及山海關這一條帝國的生命線。
因此,錦州的救援,不僅必要,而且勢在必行。
只不過報紙上指出,洪承疇手下,8 鎮兵馬,難以節制,號令不能如一,有些將領貪生怕死,劣跡累累,帶他們出關,無異于致大軍于死地。
報紙上更是直接指出了幾鎮總兵的特點和性格,褒遠遠小于貶,也讓眾人是議論紛紛。
大同總兵王樸:勛貴之後,膽小如鼠,多次臨陣月兌逃,一無是處。
密雲總兵唐通: 長袖善舞、聰明絕頂。
山海關總兵馬科: 勇則勇矣,然聰明之人。
薊鎮總兵白廣恩: 比馬科遜之,但大同小異。
玉田總兵曹變蛟: 勇冠三軍,國之重器,可堪重任。
前屯衛總兵王廷臣:忠義志士,國之利刃。
宣府總兵楊國柱: 驍勇善戰,國之利刃。
至于寧遠總兵吳三桂,報紙上則是沒有做任何評價。倒是對薊遼總督洪承疇,做了如下的勉勵。
「薊遼總督洪承疇,國家重臣,簡在帝心。統國之虎賁,應據戰局統籌兼顧,不可頭重腳輕,被建奴斷了後路。也應不惜此身,萬不可優柔寡斷,畏手畏腳,誤了國家大事!」
劉文炳指著報紙,眉頭緊皺。
「照這報紙上所說,王樸百無一用,洪承疇也是不堪重用了?」
方以智搖了搖頭,輕輕嘆息了一聲。鞏永固則是「啪」的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來。
「咱們現在就走,今晚我就寫好折子,明日一早面聖!」
方以智幾人離開,酒樓里面依然是吵吵雜雜,熱鬧紛紛。而在酒樓二樓的一間雅舍,里面寬衣錦袍的幾人都是面色難看。
片刻,頭戴方巾,儒雅風致的兵部職方司郎中張若麒,這才開口,打破了沉悶。
「大人,這報紙上一通邪說,大人不必往心里去。」
「張郎中所言極是,陳公不必放在心上。」
五十多歲、臉色紅潤的白臉胖子馬紹愉,兵部可有可無的小角色,只因為和陳新甲是同鄉,此刻他也跟著發言,附和張若麒。
二人口中的「大人」、「陳公」,乃是明朝的兵部尚書陳新甲,聖恩正濃,炙手可熱。
「大明兵災連連,國庫耗盡,十幾萬大軍人吃馬嚼,耗費巨大,若是不能速戰速決,不用建奴大軍來攻,王師自潰矣。」
陳新甲冷笑一聲,指著報紙,眉宇間傲氣頓現。
「自錦州至杏山掘三道大壕,各深八尺,寬丈余,隔絕松山、杏山之間的通道,切斷我軍糧草供應。它一個報紙,道听途說,怎麼連建奴挖多深多寬的溝塹都知道? 難道說,我大明十幾萬精銳都是酒囊飯袋,任憑建奴挖掘而無動于衷? 難道說,洪承疇統兵十余萬,不知道頭重腳輕,所有重兵,都集中于松山?」
他指著報紙的結尾,面色更加陰沉。
「它一個小小的報紙,又怎麼知道建奴內部不合? 它又怎麼會知道奴酋黃太吉病重,不出兩年必死? 兩年,錦州城恐怕早已經落入建奴之手了吧!」
馬紹愉和張若麒一起點頭,連聲附和。
「報紙一家之言,大人所說極是!」
「道听途說,妖言惑眾。大人可上奏天子,封了這報紙!」
馬紹愉和張若麒的「義憤」看在眼中,陳新甲微微一笑。
「聖上優柔寡斷,過幾日我再上奏,相信聖上必定會乾坤獨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