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六章 沾桿郎、蝴蝶娘

一場注定沒有結果的談話,隨著一盞茶的干涸而告一段落。

韓德厚親自把葛明德送出韓府,在看到葛明德走遠之後,他這才緩緩轉身,回到正廳。

再次坐在主位,端起已經見底的茶杯,抿了一口苦不堪言的茶水,表情凝重無比。

葛明德今天來,看似是勸說他轉投燕王門下,其實,是想告訴韓德厚一句話︰「我要對許一凡出手了,你最好別插手。」

這句話,既是對韓德厚說的,也是給他身後的某個人說的,囂張無比,跋扈異常,然而,不管是韓德厚,還是其身後的人,現如今,都沒有辦法阻攔這件事的發生。

坐在主位上的韓德厚,緊蹙著眉頭,在思索著該怎麼處理這件事。

別人不知道涼州發生了什麼,韓德厚卻知道,現如今,燕王府真正主事兒的,不是燕王李剛,而是一個叫裴熙柔的女子,還有就是剛剛走出他府邸的葛明德,韓德厚作為一洲刺史,現如今已經被架空,燕王李剛又何嘗不是呢。

就在許一凡還沒有抵達康城之前,涼州就發生了一場變故,變故波及的範圍不大,僅限于燕王府,但是,其造成的影響卻很大。

隨著裴姓女子的出現,燕王徹底的淪為了一個閑散王爺,而他名義上八千,實則三萬的燕王軍,也成為了別人手中的棋子。

一個王爺,不管他再如何的低調,在如何的韜光養晦,做事再如何的小心謹慎,想要秘密培養一支人數眾多的軍隊,不可能不被人注意,也很難不被人注意,一個小小的涼州,突然之間冒出十五萬的軍隊,本身就是一場很詭異的事情。

最是無情帝王家,越是靠近皇權的人,越是備受矚目,大炎王朝建立近千年,各種名號的王爺不計其數,皇室成員更是呈幾何倍的增長,除了開國初期的那段歲月,這些王爺手上有兵權,位高權重之外,在之後的很多年里,大部分的王爺,除了有了王爺的頭餃之外,基本上沒有什麼話語權。

曾經有人這樣戲稱京城,一板磚下去,砸倒十個人,有三個可能是皇室成員,還有五個不是朝中一品到三品的大員的兒子,就是他們的親戚,剩下的兩個,雖然不是官員之後,卻極可能是富商之後,基本上沒有尋常百姓。

這句話雖然說的極其夸張,卻也不算太夸張。

一個王朝的建立,傳承的時間越久,其皇室成員越多,人心越是復雜,大多數皇室成員,基本上都被圈養的在京城,表面上光鮮亮麗的很,雖然沒有功名官職在身,可是,很多看到他們的官員,都要躬身行禮,最起碼,也要給予一個笑臉。

然而,實際上,這些人和百姓養在豬圈的豬沒什麼區別,他們從一生下來,就已經注定了他們的未來,用四個字完全可以形容,或者說總結他們的一生。

混吃等死!

在眾多皇室成員當中,除了極少數,因為天賦高或者能力出眾,被當代皇帝重用之外,其他人都是在混吃等死。

這其實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但是,卻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至少他們一生衣食無憂,反觀那些被當代皇帝重用的人,除了一部分人能得以善終之外,其實很多人,隨著新任皇帝的上位,也就意味著他們的未來走到了盡頭。

炎武帝當初把李剛丟到涼州來,一方面是受到了玄武叛亂的影響,不想在禍起蕭牆,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另一方面則是讓這位老成持重的叔叔,幫忙鎮守西北的門戶。

至于韓德厚,他不過是炎武帝手里的一顆棋子,專門用來掣肘、制衡和監視李剛的,當然了,這是擺在明面上的棋子,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

然而,李剛來到涼州之後,他什麼都沒做,沒錯,他就是什麼都沒做,每天除了待在家里舞文弄墨,听听曲,看看歌舞之外,也做什麼,就像一個富家翁一般,講究一個無為而治。

這讓炎武帝在放心的同時,也很揪心,更多的則是無奈。

可即便是無為而治,什麼都不做,每年還是有很多人,打破頭都想拜入燕王門下,只為了獲得一份差事兒,燕王的燕王軍,從之前的八千編制,逐漸擴張到三萬,看似很夸張,卻一點兒都不夸張,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擴充了這麼點兒人馬,如果燕王真的有異心的話,恐怕在十余年的時間里,其手上的軍隊,肯定不止這個數字。

十五萬人的燕王軍,只有五分之一是原本隸屬于燕王的,剩下的五分之四的人馬,到底從何而來,韓德厚也不是很清楚,他們仿佛是一夜之間,突然冒出來的,很顯然,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事情。

讓韓德厚沒有想到的是,這十五萬大軍,居然不是用來起兵造反的,而是為了殺死一個人,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年,听起來是多麼的荒唐可笑,然而,它真的很荒唐嗎?

韓德厚不覺得,易地而處,如果是他,他可能也會這麼做,尤其是在知道那個少年在極短的時間就成長起來之後,他做的可能還要過分。

因為是天子潛邸時期的人,韓德厚知道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也正因為知道,他才知道葛明德這麼做,這麼說,絲毫不過分,正如葛明德方才說的那句話︰「他活著,會死很多人的。」

然而,韓德厚畢竟是天子的人,天子想要他活著,那他就必須活著,而他能做的,就是阻擋葛明德的行為,可是,他擋得住的嗎?

想到這兒,韓德厚喝干了茶杯內最後一口茶水,滿嘴的苦澀,苦笑著搖搖頭,嘆息道︰「做人事,听天命,圖一個問心無愧。」

說完這句話,韓德厚放下茶杯,沖著門口喊道︰「來人。」

一名管家快步走了進來,恭聲道︰「老爺。」

「叫韓遂到書房見我。」

「是。」

管家轉身離開,而韓德厚也放下茶杯,站起身,轉身去往了書房。

書房內。

小妾思思已經不在書房,應該是回房,或者去其他地方去了,韓德厚也沒有在意,徑直走到書案後面坐下,拿紙提筆蘸墨,開始寫信,一口氣連寫了三封信,寫完之後,裝入信封,用火漆封好,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放下毛筆,整個靠在椅子上,微微仰頭,閉上眼楮,陷入了沉思當中。

「老爺!」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長相普通,穿著也很普通的中年男子,出現在書房,看著坐在書案後的韓德厚,輕聲喊道。

韓德厚睜開眼楮,看了一眼男子,隨口說道︰「來了。」

「嗯。」

「過來。」

韓德厚招招手,示意韓遂過來,待到韓遂走到書案前站定之後,韓德厚拿起桌子上的一封信,遞給韓遂說道︰「把這封信親手交給童真,記住,一定要親手交給他。」

韓遂接過信,瞥了一眼空白的信封,直接放入懷里,拱手道︰「屬下知道。」

韓德厚在遞出第一封信之後,又拿起一封信,並沒有急著遞給韓遂,而是問道︰「那個人還在嗎?」

韓遂想也沒想的說道︰「還在。」

「燕王府的人發現他沒有?」

韓遂搖搖頭道︰「沒有,他是死棋,至今沒有動過。」

韓德厚聞言,點點頭,然後把手里的那封信,遞給韓遂,說道︰「把這封信交給他,不用說什麼,他知道該怎麼做。」

「是。」

在接過第二封信之後,韓遂並沒有出去,而是看向韓德厚,因為他看到書案上還有一份密信。

只是,韓德厚並沒有去拿第三封信,而是看著韓遂說道︰「去吧。」

「是。」

韓遂也沒有多問什麼,轉身欲走,然後,就听到韓德厚突然喊他的名字。

「韓遂。」

「老爺。」

「做完事兒之後,就不要回來了。」

「老爺」

韓遂聞言,臉色微變,想要說些什麼,卻被韓德厚打斷了。

「去吧,去吧,走的越遠越好。」

韓德厚異常疲憊的坐在椅子上,揮揮手,示意韓遂出去。

韓遂見狀,猶豫了一下,最終重重的一抱拳,轉身離開,走出了書房。

在其走出書房門口的時候,恰好遇到了思思,韓遂側身而立,微微頷首道︰「四夫人。」

「嗯。」

思思微微點頭。

韓遂打過招呼之後,轉身快步離開,沒有絲毫的停留。

在韓遂離開的時候,韓德厚靠在椅子上,緊閉著雙眼,听到腳步聲響起,他下意識的睜開了眼楮,看到是端著一碗參湯的小妾,韓德厚那凝重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笑容。

「你來了。」

「老爺有心事兒?」

韓德厚笑著搖搖頭,說道︰「沒有。」

思思端著參湯走到韓德厚身邊,把參湯遞給韓德厚,說道︰「趁熱喝,涼了就不好喝了。」

「呵呵還是思思最知道疼人。」

韓德厚接過參湯,看了一眼香氣四溢的參湯,吹了吹,然後問道︰「思思啊。」

「嗯?」

「你跟我多久了?」

「七年三個月零八天。」

聞听此言,韓德厚略顯差異的抬起頭,看向思思,笑著道︰「記得這麼清楚啊。」

「老爺是妾身的救命恩人,妾身怎敢忘記。」

「呵呵」

韓德厚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重新低下頭,繼續吹著並不燙的參湯,淡淡的說道︰「七年三個月,一百七十四封密信,你辛苦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讓剛剛還笑顏如花的思思臉色大變,猛地睜大眼楮,不可思議的看向韓德厚,張了張嘴唇,似乎想說什麼,但是,很快,她的臉色就平靜下來,低頭整理著桌子上的東西,一邊整理,一邊說道︰「老爺再說什麼,什麼密信?妾身听不懂。」

「呵呵」

面對思思的抵賴,韓德厚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端著湯碗,抬起頭,看著嬌小可人的枕邊人,搖搖頭,緩緩地說道︰「你不用緊張什麼,承認與否都無所謂,那一百七十四封密信,你什麼時候寫的,寫的什麼,我都知道。」

說到這,韓德厚看了一眼女人的懷里,繼續說道︰「你懷里還有一封密信,剛寫好吧?」

思思沒有說話,只是轉過頭,看向韓德厚,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韓德厚放下手里的參湯,拿起桌子最後一封密信,遞給思思,說道︰「把這封信和你的那封信一起送出去吧,然後,你就可以走了。」

思思並沒有伸手去接那封信,眼楮在韓德厚的臉上來回的掃視著,最後,才把目光落在那份密信上。

見思思不接密信,韓德厚就把密信放在思思的手邊,嗤笑道︰「怎麼,粘桿處的人什麼時候膽子這麼小了?」

「你你知道我的身份?」

思思終于開口了。

「從你出現在春香園的時候,我見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思思聞言,瞳孔猛然收縮了一下,嬌柔的語氣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漠的語氣。

「你如何知道的?」

韓德厚斜瞥了一眼已經把手縮回寬大衣袖的女人,然後,就轉過頭,看向窗外,淡淡的說道︰「我曾經進入過不良人。」

「嘶」

此話一出,女人倒抽一口涼氣,瞬間明白了什麼。

「既然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為何今日才道破我的身份?」女人問道。

「粘桿處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在沒有完成任務之前,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很想知道,你花費心思潛伏在我們,到底意欲何為,或者說,你身後的主子想要在我身上得到什麼,與其過早的道破你的身份,還不如留著你,關鍵的時候,用一用。」

「你知道了?」

「當然。」

女人不說話了。只是冷冷的看著韓德厚,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顯然,這是惱羞成怒的前兆。

韓德厚對此,卻絲毫不以為意,淡淡的說道︰「你想知道的東西,或者說是主子想要知道的東西,都在這封密信內,就看你敢不敢拿,他看完之後,敢不敢做了。」

女人眯起眼楮,第一次如此鄭重的打量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兩個人同床共枕了七年,她自以為看透了這個男人,現如今看來,她並沒有看透這個男人,反而是這個男人看透了她,想想就覺得可笑,也很可悲。

作為探子,她是不合格的,作為小妾,她也是不合格的,人生真的很失敗啊。

「拿上信,趕緊走了,天黑之後,你就走不了了。」

說完這句話,韓德厚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看著外面的風景,不在言語什麼。

女人看著韓德厚的背影,猶豫良久,最終還是拿起了桌子上的那封密信,然後,轉身快步離開。

「我勸你,最好不要看里面的內容,不然,本來可以活的你,會死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況,你跟了我這麼久,我不想你死。」

就在女人即將走出書房的時候,韓德厚突然說道。

女人的腳步猛地停下,轉過頭,看向韓德厚,發現韓德厚還是背對著自己,她猶豫一番,最終點點頭,說道︰「我知道了。」

說完,女人不在猶豫什麼,轉身快步離開,觀其步伐,哪里像一個從青樓走出來,需要人呵護才能存活的女人,明明是一個有武道底子的江湖人。

在女人走後,韓德厚在窗邊站了一會兒,然後關上窗戶,重新走回書案後坐下,看了一眼那碗已經涼透的參湯,嘴角微微翹起,喃喃道︰「沾桿郎,蝴蝶娘,不愧是皇家人。」

在韓德厚自言自語說完這番話之後,又有人走進了書房,是一個年齡和韓德厚差不多的婦人,其穿著很樸素,如果不是身上那股主母的氣質,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韓府的下人呢。

女人走進來,徑直走到韓德厚身後,伸出手,揉捏著韓德厚的肩膀,語氣不急不緩的說道︰「我方才看到思思在收拾東西,她要出遠門?」

「嗯,老家來信,需要她回去一趟。」韓德厚閉上眼楮,愜意的享受著妻子的伺候,淡淡的說道。

「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回來做什麼?」

「嗯,不回來也好。」女人笑著說道。

韓德厚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女人也不在說話,書房內頓時安靜下來。

「夫人。」

「老爺你說。」

「我打算去做一件事。」

「我等你回來。」

韓德厚睜開眼,轉過頭,看向婦人,笑著說道︰「可能回不來了。」

「沒事兒,我們陪你就是了。」

「嗯。」

韓德厚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嗯了一聲,然後,伸出手拍了拍婦人的手背,感嘆道︰「這些年,委屈你了。」

婦人卻搖搖頭,說道︰「不委屈,跟著你,我覺得挺好。」

「真的不委屈嗎?」韓德厚問道。

婦人沒有說話,只是很認真的搖搖頭。

韓德厚笑了,笑的很開懷,婦人也笑了,笑的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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