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第五十回下

作者︰眉毛笑彎彎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轉眼就到十一月初四, 顧塘章家各色齊備, 只等次日冬至大祭。洪氏將凡所用物再檢點一遍,一邊打發白微往澄暉堂後林黛玉處告訴︰「今夜務必早睡,存住精神。明晨丑正就要起身。」黛玉忙說知道了, 留白微吃茶。白微謝了茶, 略坐一坐才告辭去了。

這邊方去, 章舒眉又走進來。黛玉忙起身接了。這舒眉卻是提了個四四方方的三層雕漆提籃來, 給青禾接了擱在桌上,笑道︰「十一弟捎來的復興齋的新鮮糕團。我來與妹妹同吃。」

這邊蓮蓬忙過來揭了提籃蓋子,一層一層挪出三樣點心,乃是富貴牡丹、連年有魚、四柿如意,都是用水晶糕團做的栩栩如生的形狀。每樣點心都用一個田字格子的甜白瓷碟子裝著, 每個格子里只盛嬰兒拳頭大小的一枚。章舒眉笑道︰「這個配普洱茶風味最佳。」紫鵑忙去倒了茶來,又布銀筷、銀叉。一應妥當,眾丫鬟方退至外屋, 留她姊妹自在說話。

這邊舒眉只笑著告訴來意,道︰「前日在老太太那里看到送上來的好柿子,個兒雖不大,卻飽滿, 又紅又潤, 跟涂了油一樣,饞得我什麼似的。偏生沒福, 脾胃弱, 不敢生吃它, 又不耐煩吃柿餅。不想今兒十一弟就送了這個來,說是復興齋新造的方子,用柿子搗汁和紅糖一起熬了,再入到糕團里做出來,不論顏色口味,跟真柿子也差不了什麼。我想那天妹妹也沒吃,就拿過來,只一起嘗個鮮罷。」

一面說,一面度看黛玉情形。卻見雖一路都帶著笑,臉上容色其實淡懶,並不似平常高興模樣。舒眉笑道︰「敢道是我猜錯了,妹妹原來是不吃柿子的?可是我的不是了。」

黛玉原有些出神,听到這一句,忙笑道︰「姐姐說哪里的話?本來就愛的,何況姐姐特意拿來,再樂意吃不過。」

舒眉笑道︰「你臉上淡淡的,可不是樂意的話。到底有什麼事?還是有什麼人觸了你,惹得你不快?既叫我一聲‘姐姐’,就只管告訴我。明天冬至,大節日底下,可不能藏著心思過。」

林黛玉這才嘆一口氣,引了舒眉往窗下一張小案上看。舒眉就見重重疊疊,總有大小七八個錦盒摞在那里。黛玉道︰「止今兒下半天,就有三嬸母、六嬸母、七嬸母並二姐姐、四姐姐、六妹妹過來這邊。都是各色點心小食,或是熬饑頂餓,或是便宜帶在袖子、荷包里,能隨時取用。」

章舒眉听到這里,還有什麼不明白?自然是眾人都知道家里冬祭的規矩,所用粥食不同別家,林黛玉是客,又是初次,必定就要把里外關節一一告訴,又與她各樣臨場可用的訣竅秘方。這是各人的好心私情,說的又不能公然于眾的,必然是各家分頭行事,彼此間錯開了過來。既來,林黛玉少不得言語款待,更陪著用些茶水點心。如此一輪一番,五六撥人過來,就是個大肚羅漢也填塞得滿了,何況她個十三四歲女孩兒家?

想到這樁,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摟著黛玉道︰「可見你是個討人疼的,大家都想到一處了。只是也為難了你,又不能失禮,又不好駁回,又無人推擋,又沒的走月兌,生生陪坐半天,還搭進去許多好水好茶。」

說得黛玉也笑起來,倚在她身上,嘆氣道︰「都是愛護體貼的一番真心,我又怎麼能不感激領情?」

舒眉撫著她頭發,搖頭笑道︰「妹妹也太實誠了。陪人坐著說說話,東西沾過了唇,意思到了便是,誰還能逼著你都吃下肚去不成?果真要撐壞了,還不是難過的你自己?還要帶上老太太、大女乃女乃操心。可不是因小失大,得不償失?」

黛玉點點頭,道︰「姐姐教訓的是。以後再不這樣了。」

舒眉笑著點頭,拉黛玉坐下,又揚聲叫丫鬟來。就有舒眉貼身伺候的丫鬟金徽同紫鵑、蓮蓬連忙進來。三個近前,舒眉吩咐︰「去我房里拿消食飲,熱水煮開了過來,再配一個零食盒子,要有九制話梅、鹽津金桔和橄欖。」

黛玉忙說不用忙。舒眉笑道︰「左右這會子天還早。妹妹多少吃些,再屋子里走幾步,晚上也好睡覺。」催金徽等速去。

這邊黛玉就嘆道︰「還是姐姐會疼人。以後他可有福氣了。」

舒眉听見,忍不住紅了臉,伸手在黛玉臉上擰一下,罵道︰「你倒會說嘴,偏該說的時候不敢張口。」見黛玉只望著自己嘻嘻地笑,發起恨來,將手到嘴邊呵兩口,就向黛玉胳肢窩內兩脅下撓過來。

黛玉素來最怕癢不禁,不等她手伸到,早笑著連聲討饒,道︰「我不敢了!」

姊妹兩個頑鬧一陣,方坐到一起,彼此整理頭發衣服。舒眉這時才笑道︰「總算又是平常的樣子。你不知道剛才臉上愁思,看得人心都揪起來。」

黛玉听到這話,當時怔住,實不曾想到自己心思外露至此。再追及先頭情形,眾人跟前自己多半遮掩不足,流露出些什麼也未可知,一時懊惱無地,又滿面羞臊起來。

舒眉見狀,就知道又想多了,忙摟了笑道︰「可是我多嘴,才就說揪心,一句話倒又招得你許多想頭。」說著拿了茶來遞給黛玉,看她吃一口,這才款款地勸說道︰「妹妹年紀還小,原該無憂無慮,百事不愁。就有什麼心思,能說出來,總要說出來;一個人不得主意,多兩個人就有主意。即便不得什麼主意,說話紓解出來,也是第一等有用。要是長輩們跟前不便說的,不妨說給平輩姊妹們,再退一步,哪怕是個丫頭呢,總比悶在心里、只苦惱自家一個人的強上十倍。妹妹說可是?」

黛玉一面听,一面點頭,嘆道︰「姐姐說的,如何不是這個道理。只是我自小是個會想的,心里頭這樣那樣,兜兜轉轉也不能自制。譬如今天,大家一片誠心善意待我,我固然感激領情,偏偏又有許多不忿。怎麼在嬸嬸們和姊妹們眼里,我就是個吃不得家里冬至濟粥的?難道我不是顧塘傳出的一脈?難道就我不懂文昭公的用心,不該追循先賢遺風,身體力行?」

舒眉嘆道︰「妹妹雖是想的多,但听這兩句,卻非什麼多心,最是正經的道理。嬸嬸與姊妹們那頭,固是一番慈愛友善之舉,仔細想來,到底也不盡妥當。你是聰明人,又讀書知禮,見到輕重要緊,才會為難。若換別的人,是再想不到這一層的。」

黛玉听她安慰,切中心思,一發觸動,嘆道︰「親眷們關懷疼愛,令我歡喜;為的我多病嬌弱,叫人不時擔憂,想來多少可憐;大家不約而同,我不知應對,呆呆灌了一肚皮點心茶水,其實可笑;明明都是對我的一片好心,卻惹出我這些埋怨,又令我自覺可愧。我如此多心,未見著結果如何,也不助事成偕遂,豈不又是可悲。」

舒眉道︰「妹妹這樣說,我倒又不能贊同你了。我才說嬸嬸和姊妹們不盡妥當,其實只為她們少想了一件事。但凡想到,也不必有今番一舉了。」

黛玉便問是什麼事。舒眉道︰「她們都當妹妹是客人,是親戚,卻不想著就不算今年這次,至多二三年,妹妹也是一樣要吃這濟粥的。」說完,只望著她笑。

黛玉听了,頓時紅了臉,一頭伏在她身上,粉拳在背後胡亂捶幾下,恨道︰「我認你是親姐姐,才把煩惱告訴你听,你卻拿我取笑!」

舒眉笑道︰「是取笑,也是實在的道理。從來‘內外親疏’四個字最是磨人,只看站在哪一端說話。依著我,妹妹竟不必多想,只心里領了各人情分,明日該如何還如何,遵了該遵循的規矩道理,于是自己安心,也無人能挑出什麼不是——妹妹說怎樣?」

黛玉點頭道︰「姐姐說的有理。就依姐姐的話。」

一時金徽、蓮蓬、紫鵑等拿了湯飲零食進來。姊妹兩個說笑著吃了一些,舒眉方起身去了。稍後移燈、下簾,丫鬟們服侍黛玉歇息。黛玉自在枕上感念舒眉,但覺溫柔寧和、滿懷舒適,不大會兒便安穩睡去。暫且無話。

次日,黛玉等丑正便即起身,先到澄暉堂吳太君跟前。就見自李氏起各房內眷皆至,閨秀俱在暖閣相候。坐了一刻,方是洪氏伺候吳太君大妝出來。眾人遂排作兩班,跟在吳太君身後,不用車轎,自澄暉堂一步步走到章氏宗祠。

原來這章家宗祠就在兩府中間,單列的一個大院,黑油柵欄里五間門廳,接白石甬、月台、抱廈、正殿。正殿也是五間,里頭香燭輝煌,錦帳繡幕,正中三層神主,兩邊十數軸列祖遺影,或峨冠博帶,或蟒披玉腰。章氏一族男子分昭穆排班立定。章霈主祭,章霂、章霑陪祭,章望獻爵,章魁獻帛,章軫捧香,章畢、章斗展拜毯、守焚池。樂奏,三獻爵;拜典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然後吳太君率女眷至正堂,拈香下拜,也是三拜,然後退出,一齊來到月台之下。

這邊林黛玉細細打量,就見此刻宗祠之中,以白石甬路為界,東首設一柴堆、懸架,旁置一口三尺大鍋,一只兩尺見方的黃銅火盆。西首最前是一口半人多高的大肚窄口青黑釉大陶罐,再有一只三足青銅鼎,鼎下炭火正旺。下設兩列六只雞翅木四腳支架,每一架上擱一只黃銅水盆,盆甚淺,形如深碟。架子旁邊又各有一只大肚敞口陶缸,缸里滿裝了前兩日才下的新雪。最後是三只高近兩尺的深桶,深桶內壁也編了一層竹瀝。林黛玉因猜是皆冬至濟粥所用之物,然而到底如何,卻不能知,于是緊緊跟在章舒眉身後,留神細觀。

就听章霈唱一聲「始」,吳太君便率眾女眷到銅鼎邊站定。洪氏、尹氏、張氏合力抬過一只烏藤箱,從箱子里取出粗布罩衫,遞與吳太君等穿在禮服之上。待眾人將罩衫穿妥,就見章由、章回自儀門入內,手上各自捧了一個漆盒,盒子里裝了花園里收來的新雪。走到跟前,次第奉與洪氏。洪氏奉與吳太君。吳太君接了,將盒中之雪倒入大鼎。

雪化為水,轉眼而沸。這邊李氏、陳氏、惲氏一列,周氏、尹氏、張氏一列,雙手持了水盆到吳太君前。範舒雯持一柄長柄銅勺,遞與洪氏。洪氏遞與吳太君。吳太君用銅勺從鼎中舀了水,倒在李氏等所持盆中。六人遂返回,仍將水盆置于支架之上,又從旁邊陶缸中抄雪入盆,待盆中雪水八分滿方停。

吳太君見水皆備妥,便移步到大肚陶罐旁邊。洪氏上前揭了黑釉罐蓋,範舒雯奉上鉗夾。鉗夾亦是銅制,細長柄,頭部做成鴨嘴形狀。吳太君持了鉗夾,到罐中輕輕一撈。旁邊洪氏早捧過一個銅盆來,盆中鋪一層竹編的瀝水。吳太君將夾起之物放到盆中。洪氏遂將銅盆傳與李氏。

李氏取了瀝水,置于淺盆,用竹夾將其上之物輕輕撥平鋪展,蕩去黑膩粘稠,露出菜葉原本形狀,這才連瀝水傳與陳氏。陳氏接了瀝水,也和李氏一樣,在自己跟前水盆中清洗一遍,再遞與惲氏。惲氏也照樣清洗滌蕩一遍,方用竹夾夾住,撈起瀝干,擱到深桶之中。

這邊吳太君再撈一夾,仍有洪氏以銅盆相接,轉遞與周氏;周氏、尹氏、張氏妯娌亦如李氏等,漂洗滌蕩三次,撈起瀝干,擱到另一只深桶里——如此歷經三人,是為一趟。五趟之後,李氏、周氏跟前銅盆中雪水已污,以新水、新雪換過。六趟之後是陳氏、尹氏換水。七趟後惲氏、張氏換水。

待李氏與周氏盆中之水換到三次,眾人乃到吳太君跟前,一起跪下請止。因搬一張太師椅出來,讓吳太君坐了。由洪氏持了鉗夾,章舒眉、章舒頤自閨秀中走出,各捧銅盆,將陶罐中取出的菜飯分遞與李氏、周氏。約模大半個時辰,罐中菜飯才大致清洗完畢。周氏等幾人合力,將三只裝了洗淨飯菜的深桶抬到吳太君跟前,一起說︰「請您檢視。」吳太君略看一眼,點點頭,率眾人抬著深桶到甬路西側。

章霈遂唱︰「升。」眾男丁上前,將大鍋抬起,懸在柴堆之上。然後章望、章曜、章魁、章軫、章畢、章斗到吳太君跟前行禮,接了深桶,拎到大鍋之前,將桶中之物盡數倒入鍋中。章憲、章柴、章偃、章瞿、章伋自之前銅鼎中各取一盆熱水,也倒入鍋中。

章由走到吳太君跟前,行禮道︰「老太太,請賜灶火。」吳太君轉身向宗祠大門。此刻章府家人、小廝等皆在黑油柵欄外站立。吳太君舉手過頭,乃向眾人長長一拜,道︰「戮力同心,火烈具揚。」門外眾人齊聲應道︰「甘苦與共,我心則降。」于是就有莊頭、管事依次進來,將桑皮紙包的半熟炭塊投到黃銅火盆之內,口中唱︰「外城東某村某莊某姓某方位第幾眼灶」「內城西某街某巷某鋪面名號某方位灶」「某巷某里第幾戶某姓灶」。

不過片刻,火盆中木炭已滿。章回自宗祠正堂神位前請一柱香燭,雙手持于頭頂,奉到吳太君跟前。章由也奉上半刀黃紙。吳太君將香燭和黃紙接了,一並丟入火盆,盆中頓時火光熊熊。李氏、洪氏與範舒雯這時才各持一支細火把走上來,在火盆上點燃,然後到大鍋跟前,將鍋下柴堆點燃。洪氏又拿一支長柄勺,在大鍋中攪拌數下︰此時方是真正開始熬煮濟粥。

一時水滾粥熟。章望率章由、章憲等抬過兩只烏藤大筐,里面整整齊齊碼了上百只黑釉陶碗,擱到大鍋旁邊。章霈、章霂、章霑及吳太君上前。章霑拾碗,交與章霂;章霂捧碗,轉向吳太君;吳太君舀粥食,只盛淺淺一個碗底;最末章霈接過盛粥之碗,再遞與眾人。須臾,全族男女老幼人人皆分得一碗,方有老管事等進來,將柴堆、懸架、鍋盆等物移去。

章氏眾人則捧了粥碗,左昭右穆,男東女西,各自站定。章霈、章霂、章霑以下一輩,章望為首;再下一輩,章由為首。林如海與章望等同列,站在最末。女眷中吳太君以下一輩,李氏為首;再下一輩,洪氏為首;又再下一輩,範舒雯為首。未出閣之閨秀,以章舒眉為首。林黛玉與章舒眉等同列,也在最末。一時排定,滿院恭肅,鴉雀無聲。

章霈越眾出,至于正廳階下,唱道︰「冬祭正始,追遠敬親。思祖德。」以雙手將粥碗捧起,高與額齊,吳太君等眾人在後,捧碗過頂,一齊向宗祠正廳躬身三拜。拜畢,章霈乃轉身向眾人訓誡︰「聖人雲舍生取義,篤行不移,後世人當無忘初心。」下有章回揚聲應道︰「君子知任重道遠,貫之以一,吾等輩必砥礪上進。」對答畢,方一齊將碗中粥食一口吃完,然後高捧空碗,向宗祠再拜三拜。

禮畢。眾人圍隨吳太君出了宗祠,一路行到到正門。見管事、家人早在照壁前重設了兩個柴堆懸架,懸架上兩口大鍋,鍋底下火焰熊熊,鍋里面粥湯沸騰,粟米豆麥上下翻滾。再四五丈開外,則有街坊鄰里、官紳百姓二三百人持鍋碗瓢盆等相候。吳太君問︰「濟粥在哪里?」就有洪氏捧一只大碗來,碗里便是方才熬好的粥食。吳太君親手將粥食分到兩只大鍋當中,又取長柄勺攪拌三圈,然後告訴章霈︰「代我分與各位高鄰。」一時歡聲雷動。吳太君向眾鄰人百姓致意,眾人還禮,這才由李氏、洪氏等簇擁服侍著返回澄輝堂去了。

這邊章霈等自領著一眾子弟散粥,又派人往毛家塘祖塋致祭禮,又使人往各處寺廟佛堂上供。至午時,各處事畢,方返回家中,開了東府大花廳,請門下各家管事、莊頭、朝奉、賬房吃酒席,謝慰一年之辛勞,並將諸般賞錢獎勵發放出去。章霈等男性主事之人皆在上座,仍只用早起熬的濟粥一碗,只加一杯米酒相陪。眾人皆知章家規矩,道賀謝賞,領過酒席,各自家去不提。

內眷這邊,眾人隨吳太君返回後,也不玩笑言行,只到各自房中閑坐,或看些書畫,或做些針線,總以安身靜體為要。唯有洪氏,總攬顧塘家務,雖說所用之物皆已備齊,事到臨頭,總有這個找那個問的;再就是日落之後合歡會宴,也少不得親自到廚下對一遍食譜,看一回飯菜,又到西府家宴的大花廳檢點桌椅屏障戲台之陳設,審查傳菜布菜隨侍之人員——于是總也不得清閑。範舒雯在側,見人來人往,忙得車 轆一般,心里著實不安,每要起身,都被洪氏按住,只道︰「我的兒,你當自己什麼情形?早上那一套是家里規矩,誰都不能錯得。如今你再不好生歇著,是叫我心慌跳腳呢。」索性叫丫鬟護著送去章舒眉、林黛玉處。又特意叫了兩個老成的媽媽在廊下台階上時時伺候,吩咐︰「她幾個但凡有一點不適,也不必先來告訴我,該怎樣做,就怎樣做。」

至申時末,日光散盡,夜色彌合。大花廳上一家子合歡會宴,並听取戲台上精致小戲。因這一日日間只用濟粥為食,合歡宴上就少見蒸煮軟爛之物,以煎炒烹炸、濃香厚重為主,米面主食也多干制。席間眾人分幾撥到吳太君跟前拜賀行禮,吳太君受禮,笑著讓自在歸席玩耍,又幾次三番派人到花廳並廊下各處席上叮囑︰「一應飯菜酒水,適量為宜,切忌暴飲暴食,損傷腸胃。」至于席上種種,不過眾人吃酒、看戲,也不消多記。

卻說次日,早上林黛玉起身,梳洗妝飾畢,照例到吳太君處請安。見吳太君因冬至這日勞乏,一夜過來倦懶之態猶重,不過稍坐一坐,便即回來。到屋里坐下,紫鵑才倒茶,就听到外面小丫鬟傳說︰「小七爺來了。」一語未畢,章回一手抱一摞書,一手提一只老大食盒走進來。林黛玉不覺笑道︰「哥哥從哪里來,這會又往哪里去?看著這樣忙,還帶著朝飯。」

章回笑道︰「正是老太太那里轟出來,說乏了不耐煩听報賬,拿了幾樣朝飯就打發出來,讓不拘哪處找個地方吃了了事。因這里最近,又告訴說妹妹已經起身,便厚著臉皮來向妹妹借一站之地。」

黛玉听得噗嗤一笑,便叫丫鬟趕忙把外面的桌子收拾出來,把食盒里幾樣東西在桌上布好。一時看見其中一碗雜米菜粥,不由問︰「哥哥今日還吃這個?」

章回點點頭,見黛玉神色,笑道︰「並不是昨天家祭吃的粥,是散出去的濟粥。里頭有番薯、番瓜之類。因是第一次用在濟粥里,也不知道滋味,才請特意留這麼一點我嘗一嘗。」

林黛玉這才恍然︰濟粥顧名思義,原就是要散布給百姓的,並不能輕易留在自家。且想到昨天眾人圍擁爭搶情景,也知這粥也不會因為量多而有富余。章回雖有心考察用了新種作物的濟粥好歹差異,也須得事先安排,並借著吳太君遮掩,才能一嘗口味。只是笑道︰「這樣也太費勁。就讓廚房另外熬一鍋出來,豈不便宜?」

章回笑道︰「妹妹不知道。熬一個時辰的粥,和熬五六個時辰的,情態滋味完全不一樣。大廚房照樣熬一鍋固然便宜,分量少了,到底不如大鍋濃厚香甜。」

一時章回將朝飯吃完。丫鬟們將碗碟食盒收拾起來。這邊章回問黛玉︰「昨日事忙,我竟沒得空,也沒問妹妹可好。再就是妹妹吃的丸藥,原該就著飯點吃的。昨天早、午只兩口家祭的粥,晚上又多油膩葷腥,這一日一夜下來,妹妹覺得怎樣?」

黛玉道︰「多謝費心想著。並不覺著有哪里不一樣。」

章回說︰「我听大姐姐說,前日有好幾家給妹妹送了墊饑的零食點心,引發了一番議論,著實高妙。」

黛玉臉上就有些泛紅,道︰「不過是一些小想頭。因我多心小性兒,一不留神,就走成了尖酸激憤。說時一味痛快,現在回頭想起來,真個糊涂可笑,實在叫我無地自容了。」

章回忙搖頭道︰「妹妹切莫這般說。我和妹妹想的是一樣的。文昭公一脈,哪個能夠在這樣的正經大事上敷衍應付,乃至弄虛作假?這不僅是把先祖意願違背了,更是失卻了本心——妹妹能想到這一層,我听大姐姐說時,當真十分歡喜。」

黛玉不想他這樣說,抬眼就往章回面上看去。但見歡欣喜悅,眼角眉梢盡是誠摯。黛玉心里就忍不住一片暖融融、喜滋滋升騰起來。忙垂了頭,道︰「然而長輩們關懷愛護也是真。想到這里,我便心思糾結,到底不能平順。」

章回道︰「妹妹心思細膩,七竅玲瓏,要沒許多心思糾結,反倒不合情理了。不過正如大姐姐所說,果然心中有事,不可憋悶,必定要找人說出來,免得自苦。另外,我還有一個方子給妹妹,到那千回百轉、糾纏難解的時候使用,也能稍稍紓解一二。」

黛玉問︰「是什麼方子?可應驗嗎?」一邊就喊紫鵑、青禾拿紙筆,道︰「哥哥稍待,等我記載下來。」

章回笑道︰「妹妹不慌。方子其實只四個字,難得糊涂。」見黛玉歪了頭,面色不解,于是笑著續道︰「聰明難,糊涂難,由聰明而轉入糊涂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妹妹既說每常多心,有空時不妨念一念這個方子,也能放寬襟抱,不教那些雜事縈懷。」

一語未畢,就听身後有人恨恨出聲︰「好一個‘難得糊涂’,只是有些人看著聰明,自家也以為聰明,其實最是糊涂的,根本就不用為難。」正是林如海。嚇得章回一跳退出三步,黛玉也垂了頭走到一邊。林如海先瞪章回一眼,喝道︰「會試在即,正是拼命一搏的時機。你想什麼‘放一著、退一步’,說出這話來你也敢扯上安心!還不給我回書房去,把歷年的題目作出十篇來看!」

章回一個字不敢說,腳底生風,一溜煙去了。這邊黛玉上前,挽了林如海手,笑道︰「爹爹何苦又嚇唬表哥?表哥臉上顏色都變了。」

林如海瞪著眼,鼓著腮,然而被黛玉拉扯搖晃,到底忍不住緩和下來,笑罵道︰「你表哥就是少人教訓。好好一個風華正當的少年郎,偏喜歡在這些恬退無為的東西上留心思。這幾句話一听就是那等陳腐老朽、一生碌碌不得志的失意人發出來的,被他听見記下來。幸好沒用去別處,只拿來牽強附會,開導寬慰于你,倒也不算完全糊涂。」

黛玉听了這話,放下心來,笑道︰「既這樣,女兒就記得這四個字,果真到了煩悶時刻,拿起來念念,想起今日情形,笑出來也就是了。」說得林如海哈哈大笑不已。

父女兩個又說了一會子話,便有吳太君遣人來請。兩人自往那邊去了。且不贅述。

卻說章舒眉的好日在臘月廿六,約定十一月二十自常州啟程,到京中從文昭公時置下的宅邸發嫁。她雖無同胞親生兄長,堂房的章回、章偃、章僚、章柴等都要上京會試,正好相送。又有顧塘東府、章家二房章霂陪妻子陳氏歸省,林如海攜女黛玉並全家上京赴任,幾家人幾件事一起,連人帶物,湊出浩浩蕩蕩三十六條船的船隊,沿運河北上京師。數日抵達,碼頭上早有章府、林府中人伺候迎接,又有恩平侯府、靖昌侯府派的體面管事僕婦相候致意,不在話下。

待進了城,到了府第,林黛玉才知道自家與章府就在一條街上,中間不過相隔兩戶。一應安置畢,正待隨父往章府上去,就听說榮國府遣管事來請。林如海道︰「今日初到,不恭。明日必往岳母處拜見。」黛玉于是趕忙回房,命紫鵑、青禾等將與賈母、王夫人、邢夫人、李紈、熙鳳並姊妹們的一應禮物俱打點出來,收拾妥當。次日一早,妝飾登車,隨林如海往榮國府去了。

預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難得糊涂——鄭板橋名言,不用多解釋噶。

不忘初心,砥礪上進——舍生取義,因為的是本心。任重道遠,所以必須積極磨礪上進——

另附章家簡要人物表︰

長房長子行一章望(妻洪氏)︰章回(行七,妻林黛玉)

長房次子行二章朔(丫鬟皎娘)︰章由(行一,妻駱氏歿,繼妻範舒雯)

長房三子行三章曜(妻周氏)︰章憲(行二,妻崔氏)、章開(行三,妻史氏)、章何(行十三);舒欣行四、舒顏行七

二房長子行四章魁(妻尹氏)︰章偃(行六)、章僚(行八)、章皙(行十四);舒慧行三、舒穎行五

四房長子行五章軫(妻張氏)︰章冉(行四、三歲夭折)、章瞿(行十一);舒眉行一,夫蔡泓、舒倩行八

長房四子行六章畢(妻季氏)︰章伋(行九)、章師(行十);舒聰行六、舒敏行九

二房次子行七章斗(妻王氏)︰章柴(行五,妻甘氏)、章虔(行十二);舒頤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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