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第五十回上

作者︰眉毛笑彎彎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前文說到吳太君壽辰慶賀諸番事畢,章望等騰轉出手來, 逐項料理接下來幾件大事︰一是章舒眉婚嫁, 一是二房歸省, 一是林海父女上京, 一是章偃章回章僚等會試。又有慣例的年事。自十月起,家里那些莊園、山場就漸次地將錢糧出息繳納上來;城里的店鋪也整頓賬目, 匯總造冊, 送到顧塘這邊來。許多事集到一起,章府內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辰光如飛, 倏忽之間就到了十一月。

這日洪氏起來,正與範舒雯說了一番打點送各家親戚的針線禮物,就有丫頭捧了一只大茶盤子進來。範舒雯見那盤子上擱十來只瓷碟子, 碟子只茶盅口大, 盛一撮混的米豆雜糧;又有七八塊兩寸長的玉竹板, 葉子牌似的刻了些果蔬瓜菜的簡潔花樣, 頭上用文字提了「香芋」「番薯」「番瓜」「番芋」「蘿卜」「山藥」之類。這邊白微忙接過來, 給洪氏看過。範舒雯便問洪氏︰「這是什麼東西?底下莊子進上來的細糧瓜果樣子麼?又這麼混在一起。」

洪氏笑道︰「這是預備冬至日祭冬後要散出去的粥。」遂命那丫鬟︰「等大爺家來再定。東西先按去年的數量加四成預備。」丫鬟答應去了。

一時章望進來吃飯,範舒雯回避了。章望因問洪氏︰「去年恩平侯府年禮一對梅瓶、一架四扇屏風,都是什麼顏色花樣的?」

洪氏道︰「梅瓶記著仿佛是開片的雨過天青。屏風是五彩玉瓖刻的漁樵耕讀,原畫誰的記不清了。」便叫白微︰「取我房里東邊櫃上螺鈿匣子裝的記事冊子來。」一時拿來,查給章望看了。洪氏指著冊子說︰「兩個而今都在太太那里擺著。這會子是五弟問麼?大爺怎麼說?」

章望道︰「老五也是突然想起來。他既有心給眉丫頭陪過去, 少不得拿差不多的過來填補上。你在太太那邊也先打個埋伏,到時候方便說話。」洪氏應了。

章望點點頭,這時才看到旁邊擱的茶盤子。因問︰「這是廚房把冬至日濟粥的材料都送過來了?樣式一發的多了。還有這些番瓜番薯也添在里頭, 是誰的主意?」

洪氏笑道︰「還能是誰?都為由哥兒寵著他兄弟,知道喜歡那幾樣外番來的東西,硬是倒騰出一個中等莊子來種它。前二三年也還罷了,苗兒活的少,結的也有限。不過弄幾包干條子,只當零嘴兒。誰想今年竟是大熟。莊子上干菜條都造了兩庫房。要都叫英哥兒一個人吃,怕夠吃十輩子。天郭公公沒奈何,來問我。我說直散給莊戶,偏他又一味不肯,必得問英哥兒發話處置。結果還不是一張口就叫添在今年的冬至濟粥里。說是等城里城外都嘗了味道,曉得了好惡,明年再如何盤算發落也都有了數。」

章望听這樣說,就知道情由︰原來這章家耕讀為業,又額外得御賜良田千頃,既為助學之貲,也有了治農的根基。故而從章榮一代起,就有專門闢出的幾處試驗農事。或是各種新造之物,小到器械車船,大到溝渠水利,以三年為期,查驗效用;或是各樣新育之種,不拘五谷、瓜果、菜蔬、草樹,以四熟為限,度算收支。這前一項,因榮公博聞廣識,雜學旁收,文學之余亦通曉工造百技,帶得自幼在跟前的黃幸並自己也酷好此道,幾十年來傳統不絕,其間新造改良,可堪使用者頗多。倒是這後一項,畢竟士人君子,褐衣芒屐不過一時風度,真要彎腰僂背勞作田間,也著實難堪其苦,不過是對著歷代農書民諺,按圖索驥,教莊戶佃農逐年翻耕輪替、間作套種,在「精耕細作」四個字上狠下功夫。真正選種育新,還是近二十年,陸續有新種從海外傳來,其中恰有那麼四五樣對了章回的口月復偏好,這才想方設法,弄來種子秧苗自家培植——其實也就是他為人父母的一點私心。倒是這番大熟,逗起他別的心思,因問洪氏︰「那邊莊子上歷年的冊子家里還有?就這幾樣外番作物,每年種了多少畝地,每畝用多少種糧,一季收成多少,收幾季,一年里統共該著多少人力畜力,都要有個確數來我看。連今年的數目也要。」

洪氏笑道︰「今年的數目現成,天郭公公前日上來納錢糧,回話說到這樁,我听著稀奇,還特地叫記了一筆,立便翻出來就有了。往年的數目,冊子也必定有的。就是要去賬房的庫里尋了。」于是叫丫鬟白星,道︰「去告訴由哥兒,拿歷年毛家塘東莊的冊子過來這里。」

白星應了,腳下暫時不動,只看著洪氏並章望,看還有旁的吩咐。果然洪氏想了一想,說︰「叫他順便往大老爺書房走一趟,看大老爺那邊賬冊子都看完沒有。若看完了,就拿過來這邊謄抄入庫。若沒有,也問一聲大概還用幾日。」白星見並無別話,方才往外邊走來。

卻說這邊章由正同著大管事尹純在賬房里看十來個先生對賬盤賬,听見白星傳話,連忙站著垂手說知道了。當下叫門上一個小廝,先往問一聲章霈所在。展眼間回來,報說︰「大老爺在得一善居里一個人閑坐。」章由便向尹純道︰「勞動純老叔去庫房。我往老爺跟前去。」兩人遂各自去了。

不想章由才走到章霈書房外,迎面就看見林如海過來。章由連忙站住行禮。林如海就問從哪里來,有何事。章由只說不忙,請林如海先行。林如海笑道︰「一家人何必忒多禮?你來必定有事。且與我一道兒進去,只管說你的話。」

章霈見他兩個一起,不免稀奇。然而也不多想,等行了禮,便叫︰「如海稍坐。」向章由道︰「你來的正好。我原要找你。今年各家總賬,我才翻了翻,旁的不對也沒有,只是這恆潤暢怎麼還用以前的記賬法兒?我早幾年就說過,除了舊管新收開除實在四柱不動,還要另外單立一個總簿,逐月逐日出有出總,入有入總。怎麼他倒不見?再就是每項扣的留作公中培源的厘頭,跟報的折損的總數核不上。叫都打回去重做。」

章由忙應了是。章霈問︰「他家是怎麼個說法?論理,也是兩代人、幾十年的行當營生。弄成這個樣子過來,實在不像。」

章由答道︰「湯定生十月初頭一趟出門看貨,乘的馬車翻了,折了腿。現人是不礙,然而到底要將養小半年。他前頭才辭了副手,再出了這個意外,一時招架不住。這趟還是他兒子送的總賬過來。」

章霈點點頭,道︰「既然他招架不住,兒子和底下的又接不上手,你知道了,就該打發一個能使得的人過去。這些都是咱們自家出去的產業,幾十年招牌打出來,一個不當心就弄歪道,生生鬧殘了,成什麼話?」

章由躬身道︰「今年春天恆潤暢就報了兩次人手不足。太太吩咐下來,母親也命我用心留意才干資歷的管事,從幾處挑揀調度了人,派過去用了一陣子,只是都回報說副不上。湯定生那頭催的也緩了,這才暫時擱下。」

話說到這里,章霈還有什麼不懂的。只是既然明白,惱火更甚,重重一記拍在書案,發恨道︰「他是太太名下出去的,難道不更是自家人,不更該按著家里的規矩人事照管?何況太太早就不管這些雜事。你卻是領了這個差的,怎麼好說擱下就擱下,月兌了手在旁邊干看?」

章由听到這話說得重了,連忙跪下說︰「老爺教訓的是。孫子再不敢的。」旁邊林如海也站起來,笑道︰「舅舅只看他後面事體經心。」

章霈听了,臉色方開,叫章由起身,吩咐說︰「其他的賬我粗翻過一遍,只隨手揀著批了幾本,不過是些不甚要緊的小錯,也懶得再看。這便領了去,你再對一遍,核準了就抄錄入庫。」章由忙答應「是」,見章霈無話,方叫跟的小廝進來抱了賬冊,慢慢退出去了。

這邊林如海看一會兒章霈神色,笑道︰「這一向只看中大他們夫妻兩個忙,想不到舅舅還要操這個心。」

章霈搖頭道︰「你不知道,你兄弟是肚里清楚,凡事不肯計較太過。他媳婦固然是個能干會當家的,不過是外面厲害,心腸卻軟,真有人扯了臉皮求懇哀告兩句,從來沒有不過去的,反倒要替下面人在長輩跟前遮掩。由哥兒是個小輩,能頂些用,但也是含糊的多,拉架勸合和稀泥,要緊三刻還做不了主。」一面說,一面就搖頭,手上去尋模茶碗。

林如海見狀,趕忙向旁邊焐籠里拎了茶壺出來,與章霈續上熱水。章霈吃了茶,方接著前面的話頭道︰「中大這一家子,也就是一個回兒,別看平素一味貪懶好玩,家里短長百般不問,真遇上事情,能決斷、敢出手——雖說禍也闖了不老少,到底是一脈相承,拗不過的脾氣性子。」說著就笑起來。

林如海也笑道︰「可不是?建幸一向說回兒與中大最像,依我看,其實學皮毛的多,潛移默化近朱者赤罷了。真論到性子稟賦,骨子里還是像的舅舅。」

章霈聞言大笑,道︰「這話我樂意听。就是中大怕再放不過你,少說辯上一宿才罷。」拿茶杯吃酒一樣吃一大口茶,又自家笑一回,這才搖頭嘆氣道︰「只不過,定死了他不該煩這些事情。就脾性再像,這上頭再能耐,我也不許家里誰拿這些東西到他跟前。所以這樣通盤算下來,我再不幫忙攔一攔,把一把關,就怕什麼時候有人踩到臉上,還只當章家人都讀腐了書,不知事、沒算計了呢。」

林如海笑道︰「舅舅一片成全愛護的慈心,中大他們,還有由哥兒、回哥兒自然是知道的。連我也知道。這趟過來就是想求舅舅出手,也幫外甥看一看幾個賬。」

章霈哼一聲,道︰「我是賬房先生麼?」就問賬在哪里。林如海遂將籠在袖里的兩個賬本子遞過去。章霈隨手翻翻,看了兩眼,見一本記的是幾種木材原料的轉運流水,也有從川蜀湘贛走長江到常州、揚州轉運河上京的,也有從兩廣閩浙走江南運河再上京的。一本是揚州轉運上京的蘇州、長興兩地出產的太湖石的流水。時間都是從去歲九月至今,去歲九月、十月和今年九月、十月又都有日賬。章霈因笑道︰「這東西,虧你從何處得來!只是不知道你要哪些樣數字。」

林如海道︰「如海想煩舅舅核一下去歲至今的各自總數,今年九月之後數字佔到一年來的份額。再就是這幾樣加起來,佔用到漕河運力的大致比重。」

章霈听了,眉頭就緊皺起來。心下想一回,又背著手在屋里走了兩圈,站定了問林如海︰「要的急?」

林如海道︰「要的急。」

章霈便點一點頭,轉身到書架後頭臨時起臥的隔間里,開了櫥櫃,拿了掛在櫥門壁板後頭的兩把二十四檔烏木算盤出來,在書案上並排擱了,又拿一本木料冊子放在前面。吩咐林如海︰「你幫忙翻頁。」

林如海趕緊在書案前站住,挽了袖子相候。章霈自己在書案後坐定,眼楮看著賬本,兩手各用一張算盤,左手打長江水路的數目,右手打江南運河水路的數目,十指齊飛,兩三息工夫算完一頁,鼻子里嗯一聲,林如海便撩過一頁去。如此一本冊子從頭到尾翻完,章霈又命林如海從末頁起向前翻,自己手上由累加換作遞減,從尾向頭逐項減去。待這一遍翻完,兩張算盤上計數也都歸零。

章霈收了手,籠在袖子里,口中默默計算兩句,方在算盤上撥出幾個數目,推到林如海跟前,說道︰「這一本里,各自的總數,並這兩個月佔全年份額。」見林如海頷首,將其拂去,又撥幾個數目,道︰「今歲九月、十月的數目,去年九月、十月的數目。今年比去年增加出來的數目。」點頭道︰「可惜沒有再早幾年的數目字,若有,一起都看了,就知道到底比往年差別多少。」

林如海笑道︰「有這兩年的數字就夠使用了。只是為著說一件事情。再多幾年的數目字,怕驚動的人多了,倒不好。」

章霈道︰「既這樣,多的話也不用說。我也不問你用這些是做什麼使的。還要哪幾樣數字,都說出來。正好我這會子沒別的事,幫你算完了,我也好找瞿先生他們閑話。」

林如海忙笑著說不敢勞煩,然而被章霈瞪一眼,就不再說客套推辭之語,拿了賬冊將預計要幾樣數字一一問明了。又有章霈另外給出了幾樣數目,林如海或有不懂,也仔細問了來歷用意。末了,林如海將一應數字與章霈再核對確準一遍,在心中默默記牢了,這才鄭重謝了章霈,行禮告退出去了。章霈自往誠正院尋眾西席夫子說話。

這邊林如海才回到暫居的院中,就听門上小廝長隨說章望在屋中相候。林如海趕忙走進來,問︰「仰之尋我有事?可等的久了?也不打發人去喊我一聲。」

章望笑道︰「就一會子工夫。左右我又沒甚要緊事,逛到哪兒坐到哪兒。」

林如海笑道︰「這話不實。再兩日就是冬至,外頭盤庫結賬,家里祭冬放賞,這會子沒要緊事,什麼時候有要緊事?必定是有話說才來。」一邊叫丫鬟換好茶來,讓與章望。

章望接茶吃了,方笑道︰「如海明見。果然有件事情要借助表兄。」便從袖里模出一個冊子來,遞與林如海,道︰「這是東莊種植的幾樣外番作物,土地收成、水肥工時、貯藏制作,四五年的數目大概都記在里頭。」

林如海見了,頓時笑起來︰「這可真是一家兄弟了。方才我去舅舅那里,也是這樣說的。」便把自己在章霈處言行說給章望听了,道︰「也就是舅舅,一遍下來,該得的數目就都得了。要換旁的人,不說家里那些賬房,就是我以前鹽政衙門里辦老了事的,三個五個人一整天盤算下來,也未必弄的清呢。可嘆我從小在這邊,也沒能學得一二,如今還要再煩擾。」

章望笑道︰「你還說你。我在跟前的時間不是更長?再者不止是你我,家里兄弟姊妹這許多,又有哪個會的?反倒是玉兒她嬸子,從小就看她藥鋪里的往來流水,這邊家來後,只看了幾本賬就抓到了其中關鍵訣竅。給老爺一說,老爺高興得什麼似的,押著我每天少說一個時辰在賬房里,學會了再家去轉教給她。一本正經教了小半年,結果造賬核算這些也還罷了,到底也沒能學會撥算盤這一手。老爺還數落我,說必定是我蠢了,才教不出來。」說得兄弟兩個相對大笑。

林如海遂將那賬冊子拿在手里看。翻開頭一頁,先一怔,道︰「是回哥兒的筆跡?」

章望笑道︰「莊子叫他阿哥倒騰給他了,自然是他來弄這個賬。」

林如海點頭,把賬本子略翻一翻,笑道︰「我看弄的不壞。有條有理,清清楚楚,還附了不少說明解釋,有個注疏批評的意思。可是比我拿給舅舅的明白許多,也能直接拿給大人們瞧。」

章望道︰「既這樣,便煩如海拿給大人們瞧一瞧。也不必特意單拿出去,隨同別的木材石料之類數目一道遞上去便是。」

林如海听了,先是發悶,想章望一貫老成之人,就為兒子前途謀算,存心要送一份結實功勞,行事不至于此。但到後一句,就明白他用意,知道連自己采風觀政的意思也一並度算在里面。于是笑道︰「必是這樣不錯。」一面說,一面就自家拿了茶壺茶盅,給兩人都續滿了,再拿了茶盅在手里。章望會意,也拿起茶盅,與他踫一踫,然後兩個一道,將茶水一氣兒飲盡。林如海又點頭,道︰「可嘆仰之不能入仕,可惜,可惜。」

章望卻不接他話頭,道︰「冊子交妥,我這廂幾年來的一樁事兒也就算做完。如海這會子也有事忙,我便不多擾了。等過兩天冬至,大祭過了,我們兄弟再約了吃酒。」林如海自無異議。章望就告辭出去。

不想才出去,章望又轉回過來,笑道︰「剛剛被你一岔,有個事險些忘了。她嬸子想著玉佷女頭一回在這邊過冬至,老太太必定是帶了在身邊的。起居行動、祭祀致禮,旁的一應無礙,只有一樣——冬至家里煮祭冬的粥,慣例當天到日落,除了它都不吃別的東西。故而還煩表兄跟佷女預先交代了這一樁,心里有個數才好。」林如海連忙應了,又謝章望。章望這才去了。並無他話。

于是林如海就吩咐︰「問姑娘在哪邊吃晝飯。若是跟老太太一處吃的,等老太太歇了晝,得空兒就到我這邊來一趟。」

恰林黛玉並不在吳太君處,乃是教章霂之妻、二太太陳氏接了到東府,姊妹們玩耍說笑。听到傳了林海的話,忙向陳氏等告辭。陳氏笑道︰「忙什麼?既到這個時辰點兒,總該吃了飯再過去。你只管听我的話。等會子我親自送你。」

黛玉不能辭,只得依言在東府吃了晝飯;然而再三謝辭陳氏親送之舉,由尹氏攜著坐了車,直送到西府內儀門。黛玉又謝了尹氏,方下了車,自往林如海這邊屋里來。

一時父女相見,敘些規矩言語。林如海便攜了黛玉到窗下暖榻上坐,黛玉也挨著林如海坐了。林如海這才問她在東府里玩的怎樣,姊妹們如何,做了什麼詩文,討論了哪些經史。黛玉一樣一樣仔細說了。林如海因問︰「眼看冬至,你們閨閣可有新鮮主意?」

黛玉笑道︰「已經約了詩社。由大嫂子說,這兩日雖晴,轉頭怕就有大雪。到時候花園子里揀臨水的暖閣打掃出一處,請了兄弟姊妹都來,大家一起吃酒聯詩,也當為大姐姐賀喜,也當為兄長們壯行。」

林如海點頭,道︰「前一件還是你們姊妹間情意。後一件,自文昭公以降,顧塘章氏已經幾十年未曾有人會試登科,今番上京,確是非同小可。今年冬至祭祖,單只為這一項的嘉蔭庇護,就要比往年隆重十分。」

黛玉道︰「我听姊妹們議論,各房預備的祭冬後散濟貧困的粥藥衣物,就足有往年三倍數量。嬸嬸那邊,回表哥更把一個莊子半年的出產都拿出來——可見誠心。」

林如海笑道︰「然而玉兒可知道,你那回表哥的莊子,出產的大宗不是稻麥,而是番瓜、番薯、番芋之類?」

黛玉道︰「表哥說,番薯、番瓜之類雖是海外來的,本地不常食用,但滋味其實不壞,入到粥湯能頂饑管飽,與米糧是一樣的。況且比稻麥之類不挑土地肥瘦,出產也高。倘若人能吃得慣它,玉平常年景是多兩樣菜肴,遇到水旱災荒,更能活無數性命。所以趁了冬至日濟粥的機會,讓大家都來嘗上一嘗,或就有更多人肯跟著去種。」

林如海听了,忍不住哼一聲,道︰「你表哥嘴巴倒快,止這一兩天的事體,都講給你了。」說得黛玉臉上飛紅,絞著手一聲不出。林如海無奈,轉了話頭,問︰「他告訴你粥里的用料,可告訴過家里冬至濟粥的做法來歷?」

林黛玉就一怔,說︰「表哥只說用米麥雜豆並各種蔬菜一起入到粥里,跟佛成道日的臘八粥是差不多的做法。按父親說,還有別的來歷?」

林如海點頭,問︰「玉兒可知道你外高祖父生平,其中第一令士人百姓贊嘆敬仰之事是哪一樁?」

這說的便是文昭公了。黛玉連忙起身,垂手站住,答道︰「女兒無知,但依禮推斷,當是堅正操守、固執志節,縱死亦不屈從蔡氏賊逆。」

林如海頷首,道︰「確實此事贏得天下敬重。然而玉兒可知,蔡驤使人圍困顧塘,三月時間禁絕出入。當時章家一門四五十口,最後是靠的何物支撐?」

黛玉聞言一怔。她原是極盡聰明伶俐之人,此事雖從未想過,此刻林海問及,自然猜到前後關系。心思一動,便問︰「難道如民間傳說臘八粥來歷,是從囤底、壁縫、鼠洞里搜來的五谷雜豆?」

林如海搖頭,道︰「若這樣,還是好的。當時蔡賊圍困顧塘,家里莫說鳥雀蛇鼠,蜂巢蟻穴都弄來吃了,哪里還剩的下這些?當時文昭公並家人們吃的,是泔水缸里的爛米餿菜——將這些擇去霉變**,用雪水反復淘洗,將未軟敗的骨頭撈出來瀝干,碾碎捶爛了再撒回去,加上能搜出來的月季花女敕頭和山藥子根,還有牆上刮下來的苔蘚,就這麼煮成一大鍋,每人每天能分到一個碗底……就靠這個,顧塘又撐了五天,終于撐到了世祖的救兵來。」

黛玉听到此處,只覺心驚動魄,不知不覺就伸手捉了林如海衣襟,越攥越緊。林如海攬了女兒,撫著背溫言道︰「文昭公曾說,當年虧得蔡賊是在冬至後一日就用兵圍困,若再晚幾日,泔水盡出,怕是一家人真的窮愁末路,只能困餓而死。于是傳下一道規矩,每年自交了霜降後,家中泔水便不再出;等到冬至,家中子弟要取缸中飯菜為主料,熬煮粥湯,作為冬至家祭的獻食,也是這一天里唯一的飲食。以此警醒子孫,不忘舊事,長記初心。」

黛玉長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只是文昭公當年吃的粥,是極盡困窘之下,無可奈何才這般做。後面要做冬至家祭的獻食,又要供一家人當日食用,粗粗算來,恐怕並不能夠?」

林如海道︰「玉兒說的正是。顧塘歷來節儉,惜食積福,這泔水一物,原本就十分有限。因而待到你外曾祖父,就是文華公之時,家里人口漸多,便在文昭公規矩上,酌量添加些積余的陳糧、腌菜。再後來,街坊鄰舍乃至城里百姓知道顧塘冬至慣例吃這個粥,一是感念文昭公風骨,一是有意也分一點‘余糧’‘活路’,都來討粥吃,就連府縣各處官吏、教諭也都來要。于是額外調集米糧雜豆之類,加足姜、蒜,煮成濃粥,只在每鍋粥里添一勺家祭獻食的粥湯調和,然後散給百姓。這個也是如今顧塘散出去的冬至濟粥的做法。但在章家自家,家祭獻食和冬至日吃的,還是文昭公當年的底子——為的就是牢記風骨,也記住這一等滋味,要知道世上窮苦窘困,有些便是泔水也未必吃到。」

說到這里,見黛玉露出疑惑不信之色,心知她到底年紀尚小,又是自幼富貴,金玉叢錦繡堆里長大的,想象不出這等情形也是自然。林如海也就不再多言,只撫一下她的頭,笑道︰「我父女兩個雖說客居,到底是顧塘一脈,家祭獻食,不拘多少,總要出一份力。我想好了,等過兩日雪下來,就到園中各處,親手收上兩壇雪水。玉兒可早做準備。」

林黛玉連忙起身,恭恭敬敬應了一聲「是」。父女兩個又說了幾句話,吳太君那邊打發人來尋黛玉,黛玉這才告辭父親,往澄暉堂去了。

話分兩頭。這廂林如海吩咐黛玉,那廂里洪氏也把冬至濟粥的種種告訴範舒雯。為的範舒雯雖是新婦,卻是冢孫媳,家祭獻食,旁人或可不動,範舒雯卻必得親自入到廚下,與吳太君、李氏、洪氏一道洗刷飯菜,熬煮粥食。洪氏因想著此例並非尋常人家所有,腌惡心之處,怕也非尋常閨閣能夠承受,故而特意到範舒雯房中,屏退了丫鬟下人,慢慢告訴。

果然範舒雯听說到真正粥食原料,臉就白了三分,待听說日落前只此為食、不用其他,心里肚里一發作嘔。忍了再忍,實在忍耐不住,竟當著洪氏的面倒出許多酸水來。洪氏雖有預料,到底不悅,然而看範舒雯一時嚇得顏色都沒有了,心里又軟下來,急喊丫鬟進來倒茶,看著範舒雯漱口,又溫言好生安撫兩句,這才帶著白微回上房院里去了。

待到房中,有四房管事媳婦送了章沾與惲氏新擬的章舒眉嫁妝單子過來。洪氏接了,幾句話打發人去,又坐了一會子,看到單子上各種材質面料的百子千孫被,心里突然觸起一事,連忙喊白微,吩咐︰「小由大女乃女乃近身伺候的丫頭,悄悄地叫一個過來。」又讓白星給管事來羽傳話︰「立刻套車去小東門,請關爺爺馬上到這邊。」又命人尋章由︰「即刻過來,我有話說。」

于是到這一日晚飯時,顧塘闔府上下就都知道範舒雯有喜了。澄暉堂里吳太君只笑得合不攏嘴,拉範舒雯在身邊坐著,一雙眼楮忍不住地來回看。眾人不好去鬧範舒雯,只反反復復向吳太君、洪氏道喜。外面眾人則跟章霈、章望賀喜。章由早被一干兄弟灌得醉了,站在原地呆呆笑個不住。旁邊章回實在看不過,同章偃一邊一個,架了章由就走,也不敢送他回自家院子,架到章望書房里,喂了醒酒湯,看著他沉沉睡下,兩個這才安心,吩咐了小廝仔細看著。第二天章由酒醒,自知忘形,然而到底開懷,雖冬至祭祀等諸般事煩,待人接物只管張口便笑,喜氣洋洋,就連章霈也只能笑罵「傻小子」便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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