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第四十九回中、下

作者︰眉毛笑彎彎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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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章回與蔡泓往花園吳太君等處去。路上章回因吩咐跟的進寶︰「請我大哥、五哥、十一弟過來花園這邊。再請六哥也來。」一時到花園門口,見章偃與章瞿站著相候。兩下見過章偃笑道︰「那邊吃酒的人多由大哥、柴五哥陪著吃怕身上沾了味道重沖了老太太和各位堂客,不便立時過來就讓我們先代為見禮。」章回笑道︰「那便我們幾個一起過去。」于是讓園門上伺候的媳婦往里頭通傳。

恰吳太君與幾位誥命、夫人在花園里石出堂看戲戲台便設在池塘對過,借著水面听那一股子甜潤清音。听了兩出都說極好,一並放了賞。大家更衣,另上好茶正品論議論听見這邊哥兒幾個請見無不歡喜讓立刻進來相見。

河陽王太妃因問及章偃︰「就是新科的解元郎?」吳太君笑道︰「正是。」王太妃又與恩平侯誥命笑道︰「蔡三爺倒是多少年不見。」見恩平侯誥命只管笑著點頭就愣一下。旁邊世子婦已經跟二太太陳氏、四太太惲氏笑道︰「是府上大小姐的姑爺?臘月里的好日子,難怪這會子就忙不及地來給長輩磕頭。」王太妃于是忙向吳太君笑道︰「叫嬸嬸看了笑話,明明年紀不大,記性就不好使了。」吳太君笑道︰「左右有人記著,怕什麼。」

一時蔡泓、章回、章偃、章瞿四人來至園中。章回三個不過見禮請安問好獨蔡泓鄭重其禮,先向吳太君賀壽道喜,然後才是以晚輩子孫之禮拜見。吳太君笑呵呵受了叫坐到身邊。蔡泓見那幾個都侍立不坐,哪里肯坐,嘴里只管謙讓,垂著手恭恭敬敬立在跟前。吳太君大笑道︰「瞧這緊張的,我們一班娘子軍,把真正戰場上廝殺過的也驚著了。」說得河陽王太妃、靖昌侯誥命、恩平侯誥命都笑了。

吳太君因問蔡泓道︰「你爺爺身子好?」問的是再上一代老恩平侯,因傷殘故,卸職退養,將爵位讓長子襲了,長子傷病身故,又讓長孫蔡灝即蔡泓之兄襲爵。蔡泓如何不知蔡、吳兩家淵源,連忙答道︰「勞老祖宗關懷動問,祖父一應無礙,只陰雨天時需額外經心些。」

吳太君點一點頭,問︰「用的哪家的保養方子?」又指著章回︰「讓你回兄弟帶著去尋關夢柯,多陪幾句恭維話,再把情形仔細告訴了,多少就有益處。」蔡泓頓時喜不自勝,連連道謝。旁邊恩平侯誥命也忙起身拜謝了。吳太君笑道︰「你們且忙這個正事。」蔡泓便與章回一起告退了。章偃、章瞿也順勢告退,出了園去。

這邊眾人就紛紛夸贊四人,也說蔡泓孝心虔誠的,也說章回、章偃風姿文采的,也說章瞿言語靈透的。就有人笑著道︰「太夫人家孩子都是極好的。虧是只來兩三個,要再多來些,怕夸都夸不過來,恨不得都是自家的才好。就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運氣,是不是又比人腳晚一步,手慢一拍。」

吳太君笑道︰「瞿小子今年才進學,他老子娘都還沒想起這個事。回小子已經叫我那林外孫定去了。偃小子倒是個空檔,連他兄弟都是。你們這里誰要看上,只管問我家二太太。然而只有一條,不論誰定了家去,我這里的孝敬必是要頭一份的。」說得眾人大笑,齊聲道︰「這個自然,再無他理!」

于是吳太君便命陳氏去把章僚帶來,「再叫畢兒家的兩個小子也來。」陳氏答應了,親自到東府這邊,吩咐章僚、章伋、章師換了衣服,這才帶到吳太君跟前。也是一番見禮,石出堂上眾人夸贊一回,並不贅述。

吃了茶,再看一出戲,吳太君等又讓入席。席終,眾人方向吳太君告退︰「太夫人陪了我等一日。眼看天晚,寒氣也要上來,不敢再勞乏。」也有約了後幾日再來的,也有這便告別不過來了的︰總是親親熱熱、客客氣氣,一直送到澄暉堂門上才罷。

次日起,吳太君便不多會人,只讓子媳晚輩依例管待︰二十三日請的是文華公學生故舊,就由李氏、惲氏兩個主持管待二十四日是遠近親友,陳氏也一起幫忙效力。二十五日起都是家宴,外客既少,眾人也越發從容。至于那些世家子弟拜壽的,只到清熙堂上行禮,章霈、章望、章由等還禮,到東府入席,不在話下。

卻說章偃,這幾日跟著堂兄弟管待同輩及晚輩子弟,又每每被祖父章霂、祖母陳氏叫去見人行禮,忙得頭昏腳軟。他雖知道其中用意,到底年輕,又惦記明春會試,心里多少有些不耐,有時臉上也帶出來。章由替他遮掩過兩回,到底覺著不對,跟章望說了。章望便去尋章霂說話。章霂罵兩句「爛泥扶不上牆」「全不領長輩一片心」,到底也是心疼,遂道︰「我便撂開手,隨你發付。只是外頭的我應了。里頭那些,你自去跟你嬸子說。」章望笑道︰「有這一茬的空子給他,敢還嫌不足,我倒先有一番教訓說話。」于是人來客至相陪,多引章曜、章畢說話,喊出章憲、章開、章伋、章師到廳上堂前。章偃既得空兒,哪里還會遲誤,腳底抹油,一溜煙就往章回在誠正院東北角的書房里來。

到了房中,章回、蔡泓、謝楷、黃象都在,正趕圍棋玩耍。見他來,不過招招手而已。章偃走到近前,看了四五手,就曉得這是兩人聯手為一組,兩組正對賽呢。只是也不知道怎麼分的,偏謝楷、黃象湊在了一塊兒,兩個性情迥異、棋風也大相徑庭,又依著規矩不能言語交流,一人一手下去,倒不給對組的章回蔡泓設局作難,自家先爭一個峰頭高下再說。乃虧蔡泓下得平常,章回又格外的不急進,棋盤上這才堪堪顯出旗鼓相當。

如此行到局末,謝、黃到底不敵,輸了三子。兩人于是抱怨起來,你說哪一個子不該提,我說哪一個眼原要點,斗了一番不分勝負,扭過頭彼此不理。章偃見章回只管悶笑,蔡泓只管無奈,只得上前,一手一個扭了兩人道︰「玩這些有什麼意思?且也太斯文氣姊妹們還在園子里豎了鮮花靶子射箭賭賽,我們竟都不如了。」

說得黃象頓時興起,忙問︰「什麼鮮花靶子賭賽?去看看來!一起都去!」催著就往外走。蔡泓還猶豫,這邊謝楷早扯了章回,笑問︰「你那林表妹竟也會玩弓弦?」大有調侃之意。偏章回說︰「並不知道,不如就去一觀,眼見則為實。」謝楷不想是這樣答,又不信邪,便只管嚷著去看。哪想到黃象听了只當他存心,唯恐自家姊妹被小瞧了,拉扯著就往花園里去。他又是個一條筋不帶轉彎的,一手扯了謝楷,另一手順勢把蔡泓也扯住了。蔡泓不好甩月兌,只看章回章偃,見他兩個臉上眼中皆無異常,這才暫縱心懷,任黃象拖著去了。

一時就到花園,問丫鬟媳婦,都說姑娘小姐們此刻在紫雲軒。原來這紫雲軒恰與春蔭堂、萱安閣隔著花園中那一汪清池相對,倚在假山根下,因六根百來年的紫藤環抱三間小廈,故名「紫雲」。面前留出一片徑長十來丈的開闊空地,地上只種了一層厚厚實實三寸長的軟草,又有兩架秋千立在旁邊。故除了紫藤花期眾人賞花,家中女子也多在此放紙鳶、打秋千為戲。

然而此番親戚姊妹相見,閨秀雲集,章舒眉、章舒頤遂與林黛玉、黃蓉等商議,玩耍花樣還得要另出機杼︰于是把紫雲軒門窗格子統打開了,隔著草坪遠遠地立一排靶架,編鐘編磬似的設了十來個或圓或方的靶子靶面上都用素絹蒙了,上頭各扎一個花籃,籃子里滿滿地裝一樣花從牡丹芍藥到海棠石榴,再有梅蘭桃李、荷花桂花菊花等等,都是用紗綢絹布竹篾銅絲之類做的極逼真的絹花。這邊抱廈跟前拉一根五彩結花彩綢以作界線,彩綢後一張大案,上面放五把大小等差的精致角弓、三匣長短有別的雕漆竹箭。竹箭皆去了鏃頭,用軟布裹了絲棉,如香撲一樣,扎在箭頭上。案上又有五口調顏料的水盂,水盂前對應的碟子里是炮制好了的朱砂、胭脂、石青、藤黃和廣花五樣。在旁又設一張條案,案上設香爐、信香、簽筒、令骰、令盒、筆、硯、紙張之類。然後才是六張八仙桌子總拼在一起,桌上堆滿了各色鮮花、時令瓜果、零食蜜餞、香甜陳酒,周圍一圈海棠凳︰方是閨秀們之坐席。

以上設置俱全,方才約定玩法︰凡參與的閨秀,每人先出一樣隨身心愛之物,也不拘首飾、荷包、香袋、手帕,總歸在一處,作為這日游戲的彩頭。然後排定了次序,隨意哪個起頭,先一人擲骰子,按著點數,從擲的人數起,最終點到者抽一枝花名簽,看花名簽上是哪種花卉,不把名字透出,或作一首詩詞、或用古人詩詞集句,再或是吹彈一曲,讓其下一人把花名猜出來,再用弓箭射中面前對應的那一塊鮮花靶子。如果射中,就可以從彩頭物件里,挑選喜歡的一件如果三射不中,罰酒一杯,加詩詞一首、或演奏一曲,或繪畫一幅。詩詞繪畫都限定一支夢甜香的時間內完成。若再不能完成的,再加罰酒,卻是大杯的三杯。

這章舒眉就當著姊妹親友之面,將規則說出。要知章家自舒眉以下,舒頤、舒慧、舒欣、舒穎、舒聰、舒顏、舒倩、舒敏,內學堂里詩書射樂都多少學過,南京的黃蓉、黃莉、黃芊、黃蓓、黃蔚姊妹也都上了學。林黛玉更不必說。就是顧沖和範氏的幼女顧穎,也是父母當假子教養。這番游戲規矩雖繁,卻也新鮮有趣,于是人人心熱,各自躍躍,當即都取一樣隨身物件出來放在一個大柳藤籃子里,然後在紫雲軒前團團圍坐定,請相陪姑娘們坐在中間的範舒雯為監令使,取骰子令盒第一個擲了。揭開一看,里面是九點,恰數到舒眉。範舒雯便命丫鬟金徽送上裝了花名簽的簽筒,又請舒眉下家的舒頤到彩綢前頭背對了眾人站住。舒眉笑道︰「我們幾個定的規則,我第一個抓,二妹妹第一個射,竟是請君入甕。也不曉得抓出個什麼來。」說著隨手掣出一根簽字來,給眾人看。

大家一看,簽上乃是白玉牡丹,下題詩句「會向瑤台月下逢」。眾人都笑道︰「這個只說花容易。大姐姐太討巧,不能這樣放過。必要連顏色一起做到詩里才是。」

章舒眉笑道︰「這一套簽只鏨花名,原不問顏色。你們這會子不放過我,後頭我可也照樣對付你們。」

眾人不管,只催她作詩。姊妹中有機靈促狹的如舒欣、黃芊,一個急忙去點夢甜香,一個把筆墨紙張連盤子端在她面前。舒眉無奈,只得尋思片時,提筆寫成。黃芊拿來給範舒雯。範舒雯就念道︰

「從來國色玉光寒,

晝視常疑月下看。

況復此宵兼朗月,

白衣裳憑赤闌干。」

大家便問舒頤︰「可听確準了?可猜出來了?」

章舒頤笑道︰「是白牡丹不是?」眾人應是。舒頤道︰「可惜第一個竟是白色花,落在白色底上,看不出來。姑且用其他顏色,你們看我身手。」說著讓丫鬟送上一早預備好的嶄新折袖,把自己衣服袖子挽一挽,就這麼套在外面。穿好就站到彩綢跟前,從旁邊案上揀了最強的一張弓,又揀了最長的一支箭,箭頭在水盂里蘸一蘸,又在盛廣花的碟子里滾一滾隨即搭弓控弦,對準那邊牡丹籃子底下靶子,扯滿了弓然後一放,就見箭如流星直取目標,在牡丹靶子正中偏右下落了藏藍色的一塊。眾人見了,頓時哄堂一個大彩。

舒頤隨即到柳藤籃子里揀了一只小巧玲瓏的縷金蝴蝶香袋,道︰「盯著大嫂子的手藝好些天,便宜我贏個開門彩。」原來範舒雯雖不下場玩耍,早讓人拿了許多自己在家時做的針線來填補到里面。範舒雯笑道︰「妹妹喜歡,只管開口。不過要過了今朝。今朝要靠本事贏的。」

舒頤道︰「這個自然,就怕下一輪數不到我。你們要是誰不擅長的,待會兒輪到,只管讓我替代,我再賺幾個更精巧的來。」說得大家都笑。更有那舒慧、黃蓉幾個果然不善此道的,就要應她的話頭。黛玉忙扯住舒眉︰「大姐姐看她,一句話就叫亂了令了!」舒眉笑道︰「果然是個作亂的頭兒,拿大杯來,先罰一杯!」眾人一听更妙,一齊稱是,就有幾個斟酒的斟酒,扯手的扯手,不容分說灌了舒頤一杯。舒頤吃了酒,只管搖頭,笑罵︰「你們就弄我,一會兒看我灌你。」又在黛玉臉上擰一把︰「就你耳朵尖,今天休想饒過。」嬉笑一陣,範舒雯才拿了骰子令盒來,讓舒頤再擲。

這次擲出七點,數到黃蔚,下家恰是黃蓉。黃蓉笑道︰「我先認輸,吃一杯酒才是。」舒頤忙道︰「蓉姐姐這樣,還有什麼趣?要不這樣,你先吃這一杯,到時候射過,無論中否都再罰一杯?」眾人都說好。黃蓉只管搖頭,笑道︰「要這樣,說不得,還是老老實實掙上一掙。」說著走到彩綢前,背朝了眾人站定。這邊黃蔚掣了一支簽,畫的山石間一叢幽蘭。黃蔚歪了頭想一想,吟道︰

「梅歇春欲罷,

深谷始發花。

非因采樵者,

那到士人家。」

眾人听了,一起贊好。舒眉更說︰「雖集了古人詞句,意思進一步,就不枉翻作一篇。」黃蔚高興笑道︰「等我吃幾杯酒,還有更好的呢。」眾人一听這話,都不肯放過。舒頤和黛玉一起走過來,一個執酒壺,一個捧酒杯,給黃蔚滿滿斟了一大杯,笑道︰「要是說不出更好的來,你就醉死在酒缸里,也逃不過從今往後的笑話柄兒。」

黃蔚不想自己一句大話引來眾人頂針,連連哀求,舒頤只管不依。範舒雯笑道︰「蔚蔚妹子不慌,看著花簽謅兩句再說。」黃蔚擰著眉、苦著臉,果然念出一句︰

「並石疏花瘦,臨風細葉長。」

然後就頓住,接不下去。林黛玉笑道︰「你老實吃一杯,我替你續。」大家說可。黃蔚大喜,忙吃了酒,就听黛玉續道︰

「人間清香種,胡用蔽露霜?」

眾人都說續得好,又問黃蓉可猜出花名。黃蓉笑道︰「這是六妹妹挑了我,兩首說的便是蘭花。」也學前面舒頤,只是拿一張次長的弓,箭也挑次長的,沾了藤黃顏色,朝蘭花靶子射過去。結果連續兩射都月兌了靶。黃蓉笑道︰「我說了不擅長的。」黃芊忙道︰「還有第三箭呢!二姐姐再試。」黃蓉便射第三箭,卻是擦著靶子邊緣過去,箭落在地上。因問︰「這可算中了?」章舒眉指著靶子笑道︰「上頭有顏色了,就算你中。」黃蓉便過來從柳藤籃子里揀了串五彩珠鏈,範舒雯給她綰在髻上,然後遞與令骰令盒。黃蓉接了,擲出一個十二點,該章魁長女、行三的章舒慧掣簽,章畢長女、行六的章舒聰射靶。

眾人看舒慧花簽,乃是一枝金桂。舒慧摩著花簽,道︰「這個有意思。」大家哪里不懂。黃芊更笑著說︰「慧姐姐掣到,就是偃表哥掣到一樣。」于是催舒慧作詩。舒慧凝神想了一回,提了筆寫道︰

「黃金揉破散玉堂,

冷翠不凋伴碧窗。

要知此花根底處,

月中移來一脈香。」

範舒雯念了,舒聰果然猜到是桂花。然而三射都不中,更有一箭射到旁邊牡丹花靶上去了。一群人喊著要罰。舒聰無奈,只得吃了一杯酒,又命丫鬟取了長笛來,當場奏了一首鳥鳴澗。眾人听了贊了,舒聰這才取了骰子再擲。

舒聰擲了八點,該著章曜之女、行七的舒顏。舒顏掣著荷花,作了詩,黃蓓猜著,兩箭射中荷花靶子,遂揀了一樣彩頭。然後再擲,擲了六點,該舒頤掣。

恰舒頤下家坐的就是章舒敏,年紀最才八歲,先站起來告饒︰「我人小力微,必定射不中。還是二姐姐也作詩,也射箭,一齊做完了,我喝四大杯便是。」眾人都大笑起來。舒眉笑道︰「不如讓你二姐姐連四杯酒都替你吃了。」舒頤笑道︰「吃醉了,就到你屋子里去鬧,連嫁妝箱子都翻個底朝天。」說得舒眉滿面緋紅,扯了她雙頰只不放手︰「算你會說嘴了!我竟索性扯破了,看你還怎麼說?」姊妹幾個嘻嘻哈哈鬧成一團,末了範舒雯才笑著上來拆分開,道︰「舒頤妹妹吃一大杯。舒敏小妹妹吃一小杯。詩就讓二妹妹做。箭就讓小妹妹隨意射一支。」

于是章舒頤就掣出一支簽子,見上頭畫的是一朵紅芍藥,口佔一首︰

「曾翻朱欄滿階紅,

無情一醉殿東風。

花工憐解春寂寞,

朝霞十里黃城東。」

舒眉、黛玉等一听,紛紛搖頭︰「這是用的風雨無情落牡丹,翻階紅藥滿朱欄和多謝花工憐寂寞,尚留芍藥殿春風,也太偷懶省力了,不能算,不能算。」舒頤笑道︰「先前定規矩,就說不妨集句。我又不是子建、太白,月兌口成篇,未免太為難人了。姑且湊個數罷!」眾人笑應了,看她射箭,果然一矢命中。林黛玉奉上酒來。舒頤見自己那一杯幾近滿溢,舒敏那一杯不過淺淺一個底兒,道︰「林妹妹好公道,好疼人。」黛玉笑道︰「是姐姐疼愛妹妹。」

舒頤听說,只得喝了一個滿杯。然後拿了令盒骰子,一擲,乃是十五點,恰輪著黛玉。頓時大笑道︰「合該你落到我手里!快掣簽子!我給你記著時辰,到時做不出來,正好灌你一大海!」催著丫鬟捧了香爐和夢甜香來,手指一動一掐,一支短香長度又去了十之二三。黛玉不依,範舒雯早將簽筒塞到她手里,道︰「妹妹素來捷才,怕什麼?就給她做一個,震嚇震嚇。」黛玉無奈,只能接了簽筒,掣了一支,乃是海棠。見舒頤已將香點起,皺了眉稍想一想,也做一首︰

「猩紅小巧蝶衣輕,

春風涂抹顏色勻。

道是惜花急遣雨,

幸將麗入丹青。」

詩方寫成,舒頤就迫不及待叫道︰「這還不是抄的鄭谷和劉克莊?剛才還說我。」黛玉笑道︰「我也不是太白、子建。何況二姐姐還掐了半支香。」說得舒頤無話可答,眾人哄堂大笑。這邊章舒眉也不多話,取箭射中了海棠花靶,回到席上,擲了一個十點,該是黃芊。

黃芊掣著荼蘼,做了一首點絳唇︰「玉英層層,羽蓋疊翠,春光滿。日清韻遠,暖香縈庭院。」下家的黃莉也射中了荼蘼花靶。回來擲了一個四點,卻該顧穎掣花名簽,旁邊章軫的幼女舒倩射箭。

結果這舒倩、顧穎都只有九歲,兩個一起推辭。舒頤笑道︰「那八妹妹就讓你大姐姐代勞,顧妹妹讓你林姐姐代勞。」忽而想到︰「這樣也太便宜你兩個,該大姐姐作詩,林妹妹射箭的。」一邊就攬著姊妹們起哄。奈何舒眉、黛玉都作不理。黛玉只叫顧穎︰「掣一個出來,看是什麼?」舒眉也到彩綢前站好。

顧穎就掣了一支花名簽,上頭畫的是一枝粉紅桃花。黛玉凝神想一想,笑道︰「詩有了。只是我念,還得穎妹妹來寫。」讓人拿過紙筆來。顧穎端端正正坐了,听她念一句,手下寫一句,乃是︰

「密密爭爭不待葉,

團團片片粉無間。

可憐春水塘邊樹,

樹滿花叢花滿天。」

眾人听了,一齊贊妙。那邊章舒眉也用箭頭蘸了胭脂,射中桃花花靶。顧穎、舒倩忙各自捧了一杯酒來,向她兩個敬道︰「姐姐們辛苦,無以為謝,只這一杯表我心意。」舒眉和黛玉都笑著吃了。

又玩耍過幾輪,鮮花靶子上都叫各種顏色沾了半滿。一時就有丫鬟報說︰「偃六爺、回七爺、黃家表少爺同著兩個哥兒往這邊來了。」範舒雯笑道︰「難得他們逮到空兒從前面下來。想來只怕是為了避差事。反正是自家人,過來和姊妹們一起玩耍,又一本正經傳報。」眾姊妹听說,都笑著稱是,更有提議︰「禮樂射御書數,他幾個六藝如何,正好趁機看一看。」不想片刻人到,見章偃、章回、黃象之外,更有黃象一手一個拉著兩名青年男子,一個軒昂磊落、一個瀟灑風華,看容貌年紀都較章偃章回稍長。眾閨秀驚得紛紛跳起,年紀小的都躲到抱廈里去了。獨範舒雯、章舒眉、舒頤、黃蓉幾個年長的迎上去。

黃象就跳過來,將紫雲軒周遭看一遍,拍手笑道︰「果然玩得有趣。」說著拿起弓箭之類細看。黃蓉忙瞪一眼,拉住了問︰「怎麼忽然跑來了?」這邊章偃、章回才引著蔡泓見禮︰「這是恩平侯府的蔡世兄。」章舒眉听到「恩平侯府」幾個字,早是不自覺紅了臉,低了頭不說話。旁邊舒頤趕快上前一步,笑道︰「蔡世兄安。」隨即又向謝楷福禮,道︰「謝世兄安。今年春天的時候來過我們家,我記得的。」謝楷忙笑著還禮。愣住的幾個人這才回神,亂哄哄一團行禮不提。

範舒雯就听章偃將來意說一遍,道是幾人好奇閨閣中射花游戲。範舒雯再想不到他幾個這樣膽大不拘,但瞄一眼舒眉、蔡泓形容,心里也忍不住一片酥軟,只說︰「女孩子的游戲,跟你們男人家自然不同的。」告訴了規則,做了哪些詩,又笑道︰「姊妹們才剛還說,要見識你們的六藝水準。正巧這里弓箭俱全,就先試一試身手,如何?」

章偃、黃象忙說︰「大嫂子吩咐,如何敢不從?」章回就笑道︰「有蔡世兄一個在,我們幾個便再差些,也不怕全丟了顏面。」蔡泓連忙謙讓,卻被不容分說塞了弓箭在手,推他往彩綢前站定。

蔡泓掂一掂弓箭,道︰「與平日用的大不同,若月兌了靶,還盼不要恥笑。」搭弓射箭,隨意就中了正中一面牡丹靶心。

章回笑道︰「這里射箭,倒不定看準頭。」隨手揀了弓箭,蘸了石青顏色射出一箭去。卻是弓也未滿,箭也無力,在海棠靶子上一觸滑落,就拖出彎彎曲曲老長一條來。旁邊謝楷猜中意思,也拿了一支箭,箭頭在胭脂、藤黃兩種顏色里蘸過,又浸足了清水,才向芍藥花靶射去,在靶面上落下一片艷色。然後章偃、黃象也都照樣射過兩箭。

蔡泓這才明白,這幾個卻是以箭代筆,在靶面上「畫」出大致的花樣來。只是他並不擅長繪畫,眼中所見花花綠綠的靶面也想不出該如何著筆,一時不知所措,搔頭模耳,呆在那里。結果就听旁邊章舒眉噗嗤一聲輕笑出來,走過來到他身邊,拿了弓箭告訴說︰「看我的箭,我落在哪里,便在旁邊落差不多的顏色就是了。」蔡泓當即松了一口氣,依言而為。

這邊章回就向林黛玉道︰「我看那幅海棠,著色甚少。不如一並補全了。」黛玉如何不知道他心意,雖是張揚了些,到底想著替舒眉掩飾一二,且心里也是歡喜,果然上前取了一支箭蘸了顏色遞給章回。于是一個遞箭,一個射靶,默契無間、珠聯璧合,直看得謝楷目瞪口呆,問旁邊︰「懷英有這本事,你竟知不知道?」說著扭過頭,才發現章偃已經走開,旁邊站的分明是章舒頤,頓時知道造次。不想舒頤抿嘴笑道︰「哥哥的本事,我們自然知道的。謝世兄不知道,才有意思呢!」恰黃象听到這個話,連忙附和︰「正是正是!」一句話刺得謝楷當即跳腳,道︰「我也不輸了他!至于你,可敢跟我比一比?」黃象小孩脾氣,哪里經得起激?兩人也拿弓箭,各自選了芍藥桃花的靶子射箭著色,比賽起來。一時就見紫雲軒前箭飛如雨,守在花靶那邊撿拾箭支的丫鬟小廝來往奔跑,不多一會就大汗淋灕。

等十幾張靶面都大半滿了,眾人這才住手。乃命丫鬟小廝將靶子撤下,將靶面上的絹小心地解下來,拿到抱廈前的幾張案桌上鋪開了。眾姊妹一起拿筆,這個勾線,那個暈色,這個補山石,那個添枝葉,就把十來幅絹畫都畫齊全了。也有不擅長畫的,比如黃蔚、舒聰,一個拿了琴,一個拿了笛,就給大家吹奏春花爛漫之聲。也有既不能畫,也不善樂器的,比如黃蓓、舒敏,就給大家斟酒、倒茶、遞送茶果零嘴兒,順便又送上蔡泓、謝楷、章偃、章回、黃象五人。這五個吃了一杯酒,歇了片刻,才向範舒雯及眾閨秀告辭去了。範舒雯領著眾人又吃喝說笑一輪,分了彩頭及畫好的圖畫,這才散了。

及至晚間,範舒雯便將紫雲軒里經過細細同洪氏講了。洪氏又告訴章望,因說︰「這蔡家三爺就是個頂用的了。換旁的拘禮認真瘋了的人來,只怕當場就給嚇回去了。」

章望笑道︰「那兩個小子也太膽大了,明朝我得空,必得狠狠教訓一回。」

洪氏假意嗔道︰「什麼教訓?大爺不過是不想他們跟外頭人講客套虛應付,白耗費了辰光,隨便抓個什麼毛病好關了禁閉罷了。都是這一趟生辰壽宴做下來,家里爺們大大小小沒一個不得意,連這第一等要緊的事情都忘了。大爺幾天抓心撓肺著急上火,當我不知道呢?」

章望笑道︰「話是這樣。不過你看回兒,確實越來越膽大包天。再不教訓,難道以後捅出天大的簍子,都指望林表哥去幫忙填補不成?」

洪氏笑道︰「好好好,隨你怎麼說。」坐下來吃茶,一邊說︰「這一宗大事差不多就算辦完了。下面就該預備冬至、過年,還有林伯伯林丫頭的回京、二房的歸省、回哥兒幾個會試。今年家里大事多,添了人口用度,又免了好幾項的房租地稅,要比平常用心的事情竟多著呢。我也不管你那頭怎樣,監督著孩子們歸監督,但凡我開口,必得分出身來替我籌劃盤算。」章望應了。

于是之後幾日,顧塘章家猶在熱鬧,章望這一房已經騰出手來,待送了黃幸、章太夫人一家回南京後,便一項一項,將年事布置料理起來。章望帶著章由,洪氏帶著範舒雯,章回自每天去林如海處看書習文。章舒眉也忙著檢點東西,看著丫鬟們添補針線細物,又因見著了蔡泓真人形容,存心趕制一套里外衣衫。于是林黛玉除了在吳太君跟前,又每常過來東府這邊,或听二太太陳氏講些京城舊事,或與舒頤、舒慧姊妹說笑伴從,倒也稱心快慰,不覺時日如飛。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本章所用詩詞,除了第一首牡丹為先人所做,其他都是眉毛自己勉力湊成。如有不合格處,盡請指正。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化用詩詞出典︰

鮑照幽蘭五首之一︰傾輝引暮色,孤景留思顏。梅歇春欲罷,期渡往不還。

揭傒斯春蘭︰深谷暖雲飛,重岩花發時。非因采樵者,那得外人知。

鄭允端蘭︰並石疏花瘦,臨風細葉長。靈均清夢遠,遺佩滿沅湘。

李清照攤破浣溪沙︰揉破黃金萬點明,剪成碧玉葉層層。風度精神如彥輔,太鮮明。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結苦生。燻透愁人千里夢,卻無情。

王禹偁絕句芍藥花開憶牡丹︰風雨無情落牡丹,翻階紅藥滿朱欄。明皇幸蜀楊妃死,縱有嬪嬙不喜看。牡丹落盡正淒涼,紅藥開時醉一場。

邵雍芍藥四首之三︰一聲鴣鴃畫樓東,魏紫姚黃掃地空。多謝花工憐寂寞,尚留芍藥殿春風。

劉開亳州芍藥︰小黃城外芍藥花,十里五里生朝霞。花前花後皆人家,家家種花如桑麻。

劉克莊卜算子︰片片蝶衣輕,點點猩紅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種千般巧。朝見樹頭繁,暮見枝頭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風吹了。

鄭谷海棠︰春風用意勻顏色,銷得攜觴與賦詩。麗最宜新著雨,嬌嬈全在欲開時。莫愁粉黛臨窗懶,梁廣丹青點筆遲。朝醉暮吟看不足,羨他蝴蝶宿深枝。

王十朋點絳唇︰羽蓋垂垂,玉英亂簇春光滿。韻香清遠。暖日烘庭院。露浥瓊枝,臉透何郎暈。凝余恨。古人不見。誰與花公論。

蘇軾桃花︰爭花不待葉,密綴欲無條。傍沼人窺鑒,驚魚水濺橋。

陳子龍春日早起二首之一︰獨起憑欄對曉風,滿溪春水小橋東。始知昨夜紅樓夢,身在桃花萬樹中。

唐寅把酒對月歌末四句︰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

本章中閨秀們的座次︰閨秀排序︰舒眉舒頤舒敏舒慧舒聰舒穎舒欣黃蔚黃蓉範舒雯黃芊黃莉舒顏黃蓓舒倩顧穎黛玉舒眉。

以上座次沒有什麼特殊意義,只是隨便圍坐在一起而已。 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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