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第五十一回上

作者︰眉毛笑彎彎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上回說到章、林兩家船行抵京, 京中家人候迎, 並有恩平侯府、靖昌侯府等親眷相迎致意。及入府安置,林家這邊就有賈府遣管事來請。林如海約了次日登門。自己吩咐了管事、姨娘照看宅邸,就帶著黛玉還到文昭公府這邊, 只問有何處可效力。

章霂並妻子陳氏都笑道︰「哪有這樣的娘舅長輩, 不幫著外甥一家子安頓, 反要外甥先來看顧幫忙自家?」

陳氏道︰「外甥那邊也一樣忙, 倒確是該把林丫頭帶過來,省得人來人往、搬東西理屋子的沖撞。我這里女孩子的院子已經預先收拾出來了,柴哥兒媳婦正那邊照應著。叫她們姊妹們一處吧。」于是叫章斗之妻王氏過來,吩咐︰「你送林姑娘去姑娘們那邊玩耍。」王氏遂陪林黛玉往章舒眉、舒頤、舒慧、舒穎處去了。

林如海就謝陳氏,道︰「還虧二舅母體恤。外甥家里也沒別個主事的, 還要煩舅母多照應則個。」

陳氏笑道︰「自然是我照應。」恰後面尹氏打發人來相請,陳氏便向章霂、林如海道︰「你們舅甥自在說話,我去一趟來。」林如海忙起身相送, 至門口方回。

這邊章霂就問林如海家里情形,可有為難不趁手之事;又問年節預備,接下來幾日行程安排。因說︰「你與我這邊不同。壽生是官身,此番上京, 一者銷假, 一者赴任。雖在年節之後,有些事情還要提前布置料理。你舅舅家雖說幾代不出仕, 姻親故舊還算有幾門。但凡有這邊可以致力的, 不論靖昌侯家、尹成圓家還是別的哪里, 如海只管開口。」

林如海笑道︰「二舅舅還不知道我?幾時就外道過了?」

章霂笑道︰「我也是慣例的一說。真要論起來,章家小一輩的這些個,都還要看你和建幸多費心的。」

正說間,就見林如海的長隨伍垣走進來,稟告說︰「有宮使到了,請老爺速歸。」

章霂听說,忙道︰「必定是宣召陛見的正事。立即便去。」

林如海遂起身告辭。回到林府,果然是內侍省監岳風在正廳上坐著相候。兩人相見過,岳風先南面傳諭︰「宣林海至咸正殿,未正二刻于信敬齋陛見。」因笑道︰「聖人特旨,林大人病體初愈,可乘輦直入宮門。現輦車就在外面,待大人更衣畢,便可伺候入朝。」

林如海忙向上叩謝,道︰「天恩殊寵,何以克當。」請岳風安坐吃茶,自家速往後面換了朝服出來。

岳風見他出來,笑道︰「我才想著剛剛忘記說一句,此時方交未初,距宮中又止幾步路,竟不必著急。不曾想大人動作迅速至此。可見林大人一片忠敬之心。」

林如海謙遜兩句,便與岳風往宮里去了。陛見畢,仍由宮輦送還。此刻黛玉也自文昭公府返回,正在家中相候。林如海因問黛玉,听到說還沒用晚飯,忙笑道︰「三任鹽政,又有些海塘、鹽河工造上頭的事體,聖人問得仔細,就多說了一會兒。以後這樣的情形怕只有多的,玉兒不必等我,只管自己先用就是。」攜了黛玉就往後面去,一邊催擺飯,一邊又問黛玉下半日在章府做了什麼,姊妹們如何相處。

林如海向黛玉說道︰「如今我們在京長住,等過兩日家里都收拾妥當了,自然要請舅老爺一家過來。你到時給姊妹們都下個帖子,就像在常州時姊妹們請你一樣,或是會個茶宴,或是起個雅集,權當冬季里消遣,也先盡一盡地主之誼。」

黛玉笑道︰「下午還跟大姐姐、二姐姐說起這個。二姐姐說咱們家花園歷來有名,四季皆有景致。我就邀了一起來逛。只是听柴五嫂子的話,從明日起,依著次序要去過靖昌侯府和四嬸母的娘家,然後才輪到我們自家相聚。」

林如海一听,心里明白,笑道︰「這個是正理。你二舅太太此番是歸省來的,正該先往靖昌侯府去。你四嬸母的娘家也在京城。更不用說你大姐姐,恩平侯府早晚要遣人來。這兩日原是最忙的時候。左右今後就在這邊,等這一陣子過去,大家都得閑了,你們小姑娘家再聚也是一樣。」又道︰「明朝去外祖母家里,那邊的姊妹姑嫂,到時也一道兒都邀請過來,才是熱鬧。」

林黛玉道︰「別的人不說,璉二嫂子定是第一個要過來的。」想了一想,扳著手指數道︰「迎春二姐姐、探春三妹妹、惜春小妹妹,珠大嫂子、璉二嫂子,這就五個人了。再有就是薛大姐姐和史大妹妹,不曉得到時得不得閑過來。」

林如海笑道︰「你只管去請了再說。」

父女兩個說著,就到正院。黛玉在外間屋里看陳姨娘、錢姨娘帶著管事媳婦擺飯,林如海自去里面更衣。少頃,換了家常衣服出來,父女兩個一道用飯。飯畢,獻茶,並敘家常,而後各自回房。林黛玉又著丫鬟們檢點一遍給賈母、邢、王、三春、宮裁、熙鳳、薛、史等眾人禮物,這才安寢。不提。

且說次日一早,林如海帶領林黛玉,用兩乘大轎往榮寧街去。章回、章程騎馬,分別在大轎兩側伺候。原來這章程章喬伯現年三十有三,也是顧塘一脈,雖說出了五服,卻是從小在誠正院讀書的,平素往來也多,跟章柴、章偃、章回、章僚都好。此次鄉試一舉得中,上京會試,自然是跟著章霂、林海等一起。途中林如海試他學識文字,見根基扎實,又能融會變通,確有可造之處,便存心點撥。章程年長曉事,哪里不知道這是天大的機緣,于是格外用心,每日候在林如海處,茶水筆墨侍奉殷勤,連章回都退了一射之地。此番林如海往岳家拜見,章程一大早便過到林府這邊,伺候出行諸事。及章回也牽了一匹馬給他,知道是許他隨侍,章程頓時喜不自禁。然而到底是讀書治學之人,一時動容,後便慢慢收起,克己正色,就重新顯出平常的端莊來。待一行人到榮寧街,榮國府大門前落轎下馬,章程顏色舉止一發沉著,就連林如海也不免多看一眼。

只是林如海也未多話——賈赦、賈政早攜了賈璉在門上等候,見林家一行人到,都趕上來相迎。林如海忙與兩位舅兄見禮,三人攜手進入大門去。後面自有人接了林黛玉所乘之轎進門,里面王熙鳳接出大廳,將黛玉接去賈母處。

這邊林如海與賈赦、賈政到榮禧堂上。林如海請兩人坐定,這才正式拜見。慌得賈赦、賈政一起上前相攙,道︰「使不得!一家人何必多禮?」

林如海道︰「長幼有序。況又數年未見,久別重逢,家禮怎可省卻?二位舅兄還當受我一拜。」

賈赦、賈政這才坐下,略斜著身受了半禮。禮畢,忙起身讓林如海坐。賈赦又催賈璉拜見姑父。林如海笑著叫免禮,道︰「四月時多虧賢佷送你妹妹回揚州。我還未正經謝過。」

賈璉經過揚州一趟,近來又領了監造省親別院諸事,益發歷練老成,此刻當著林如海,哪里肯真個依言免去禮數?何況才見到林如海在賈赦賈政跟前舉動。于是結結實實給林如海請了安,禮畢起身,方回到賈赦身後侍立。賈赦因見林如海身後站著的章程、章回二人,笑問︰「這兩個後生看著眼生,偏又這樣出眾,妹夫竟不介紹介紹,與我等引見。」

林如海笑道︰「是我外祖那邊的兩個子佷。」章回與章程就上前,拜見賈赦、賈政。林如海在旁說了兩人的名字、年紀、舉業,道︰「明春會試,都要下場一搏,是以舅父、表兄弟們托了帶上京來。」又指著章回,向賈璉道︰「在揚州時,大佷子和懷英就相識,我記得你兩個還頗對路,說話行事相投。」

賈璉笑道︰「正是姑父所說。只不過禮數未到,不好搶著上前說話。」這才走到章回身邊,彼此見禮問候,章回又引見章程。

這邊賈赦、賈政、林如海方坐著說話。不過是賈赦賈政再問一遍林如海先前之病,請的哪家看診,吃的什麼藥,現今痊愈情形如何,叮囑務必仔細保養。林如海問候榮府上下安好,二位舅兄職司如何,往來的親眷故舊怎樣;再三謝過數年收養黛玉之恩,問賈母康健,又請賈赦、賈政引去拜見賈母。

賈赦點頭說正當如此,就請起身,自己親為引路。旁邊賈政因見到章回、章程兩個,知道讀書治學之家出身,就十分歡喜;又听說都已中舉,上京赴試,更是高看一眼;何況早前就接到林如海書信,曉得章、林已經替兩個小的定下,原是正經姻親,心里頭一發親近起來。于是說道︰「兩位賢佷都不是外人,跟我等一同進去。」

章回、章程忙躬身行禮,口稱「領命」,然後整頓衣袍,彼此檢視形容,這才由賈璉引著跟隨在後,一起往賈母院中去了。

卻說賈母院里,此刻女眷雲集,歡聲笑語,極盡熱鬧。看官可知為何至此?一者,賈母素來最疼林黛玉,自那年接入榮府,就在賈母跟前,幾年間起坐相隨、朝夕不離,忽的一別數月,思念之情自不待言。此番黛玉隨父回京,賈母本是當天就要接回榮府,也就是林如海約定次日再來,方才作罷。到這一天,天還未大亮就已醒來,再睡不著,起了身便眼巴巴只望著院門,又三番五次命人打探林姑爺林姑娘走到何處;待他父女到府,王熙鳳親自將黛玉接進來,祖孫相見,更是滿腔歡喜化作一聲「心肝肉兒」,摟著黛玉不肯放手,只叫黛玉與邢夫人、王夫人並薛姨媽見了禮,就讓挨坐在自己身邊說話。眾人原都知道賈母偏疼外孫女,再見這一番情景,哪有不順意奉承的?都來說笑湊趣,于是熱鬧。此其一。

二者,黛玉本性聰明伶俐,又是自小在這邊,跟三春一起教養長大,又有李紈、鳳姐日常照應看顧,薛寶釵不時會友作伴,青年姊妹之間原就投契,這番經月不見,一旦重逢,更覺情深誼厚。雖口中敘的不過是些溫寒,講的不過是些來去路程上的見聞,說的不過是些隨父回京、林府中半日的家務瑣事,然而細碎日常,益發顯出親密無隙。況她姊妹說話對答,賈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幾個長輩坐在上面笑嘻嘻看,偏又有王熙鳳這個口角爽利、能說會笑的,每拿住話頭,穿針引線,原本只三分有趣的,到她嘴里就變成了十分,逗得無人不笑,一發開懷,熱鬧更甚。

一時前面報說︰「大老爺、二老爺同著林姑爺等來請安。」黛玉連忙起身,侍立在旁。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等帶著眾閨秀到後面暫避。迎春、探春、惜春等久聞這位姑父大名,卻都從未見過;雖說與林黛玉數年同住同行、一起長大,由其女可見其父,然而究竟不是看到的真人。此刻听見林如海來給賈母請安,不免都起了好奇之心。只是到底閨閣少女,不敢造次,跟著母嬸坐在後面,目光斜移而已。唯有王熙鳳,公然站在隔斷的門檻子跟前,從珠簾縫隙里向外不住打量。

果然片刻就見林如海由賈赦、賈政引著進來。賈母自當日林如海授官鹽政,攜妻赴任辭行,此後雖書信節禮不斷,算起來已有十數年未見。此時見林如海清雋溫雅依舊,只是仕宦勞形,姿容不復少年;隨即就勾起賈敏,想到愛女與他青春夫妻,恩愛和睦,偏生壽不永年,早早就撒手去了,一時心里就似一把鋼針兒扎著攪動不停,酸痛得手死死摁住心口,眼淚斷線珠子一樣撲簌簌直落。這邊林如海見著賈母,也想起亡妻,心中如何不感傷?跪下去叫一聲「母親」,再抬起臉來,也已經滿面是淚,嗚咽著再說不出話來。頓時嚇得周圍人一擁上去,扶賈母的扶賈母,攙林海的攙林海,說的說勸的勸,更一疊聲催丫鬟媳婦取帕子打洗臉水來。這邊王熙鳳連忙掀簾子出去,代賈赦與林黛玉一起扶住賈母,一邊連聲勸慰,一邊帶著鴛鴦、琥珀與賈母收拾妝容衣服。賈赦這才回身,與賈政一起將林如海扶到椅子上坐了。旁邊賈璉親自接過面盆,端到林如海跟前來,章回絞了帕子,給林如海拭淚淨面,又溫言寬慰解釋。

兩廂這才略略止住。林如海方重新拜見賈母,坐下敘話,傾訴自己痛失賈敏之愧欠,又謝賈母養育黛玉之恩情。賈母摟著黛玉,又哭又笑道︰「雖則去了,到底留下這麼一個丫頭,我看著她,就跟看著她母親還在跟前一般,怎麼不得寬慰?賢婿卻是多少年一個人苦捱。我還要替她母親謝你的情誼,你倒字字句句謝我。」說得又垂淚不已。

旁邊王熙鳳趕緊說道︰「老太太別光顧著傷心。只想著林姑父現已是回到京里來,一家子不必分隔兩地,從此骨肉團圓、時常相見,豈不是天大好事?原該高興才是。」

賈母听說,果然高興起來,笑道︰「你這猴兒,只惦記我,連禮數都忘記了。跑出來可見過你林姑父不曾?」才跟林如海謝罪,指著王熙鳳道︰「這是璉小子家的,為的年紀小,沖撞冒失了一些,止孝心上頭是極實誠的。姑父擔待她一回吧。」

王熙鳳忙過來跟林如海見禮。賈璉也在旁替她告罪。林如海笑道︰「璉佷媳快快免禮。早听玉兒說,姐妹姑嫂當中,二嫂子最是爽快熱絡人,幾年來蒙你多加照應扶持。」

王熙鳳笑道︰「我打頭回見到妹妹,就喜歡得緊,只想著怎麼疼她。何況又是至親姐妹,扶持關照原是分內的。」

上面賈母就道︰「璉兒媳婦待玉兒比旁人是好。」又說︰「其實玉兒這樣可人疼,家里沒人不好的。」

林如海笑道︰「正是這話。方才謝了老太太和兩位舅兄,也該謝過舅嫂並玉兒姑嫂姊妹。」就請賈母請出邢、王並李紈等來,自己好行相謝。

賈母便命丫鬟到後面請邢夫人、王夫人,叫李紈、三春︰「遠來貴客,卻是自家親戚長輩,快快出來拜見。」于是出來給林如海見禮。見過,邢夫人、王夫人各自在賈赦、賈政下手坐了。李紈仍帶著三春避到後面。熙鳳捧著茶盅茶盤站在賈母身後。

這時林如海方叫過章回、章程來給賈母行禮。眾人听說是林如海表親,更兼延陵文昭一脈,都多三分敬重。賈母亦事先得林如海書信,知道章回是嫡系玄孫,少年進學,被林如海取中。賈母雖有些失落初衷、不如意之處,然而如今親眼見到章回行止大方,言語從容,蕭肅清舉,人品果然堪配黛玉,心中如何不替外孫女歡喜?旁邊章程也是一派端莊老成,可見大家世族、門第學風。于是忙叫起身,又催取表禮,吩咐︰「璉兒替我好生招呼管待。」賈璉連忙上前領命,陪著章回、章程外面用茶點說話去了不提。

這邊林如海又與賈母說話。因邢夫人、王夫人在座,林如海說了兩句,便起身告退。賈母自命賈赦、賈政相陪林如海,說︰「中午在我這邊擺家宴,慶祝一家團圓。下半日排一班小戲,晚上你們爺們兒再吃酒。」這幾個遂告退出去。賈母又向邢夫人、王夫人說︰「你們也家去散散,到時候換了衣服來。」

這邊薛姨媽也帶著薛寶釵要家去。賈母笑道︰「今天姑爺來,多少年未曾見的,我眼楮就看不到旁人了。這邊有一時不周到的,姨太太不要見怪,還要留下來一起吃酒熱鬧才好——這總是自家親戚的情分。」薛姨媽見賈母說得懇切,倒不好再辭了。

賈母又向薛寶釵道︰「你們姊妹們多日不見,想必有許多話說,只管去。珠兒媳婦、鳳哥兒也一起去,你林妹妹帶了許多東西給你們呢。」

王熙鳳拍手笑道︰「這敢情好。我正想著要尋一個什麼話,好從老祖宗這里月兌身,同林妹妹還有姊妹們玩耍分東西去呢。老祖宗竟先說了,可見洞明燭照,最能體下恤幼、慈愛憐人的。」說得眾人都笑起來。一群姊妹妯娌鬧哄哄往賈母旁邊屋里去了。邢夫人自回家去。王夫人、薛姨媽兩個同回。

這邊王熙鳳在房里同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李紈、薛寶釵說笑一陣,還走回賈母這邊來。就見賈母換了衣裳,歪在榻上閉了眼楮養神,旁邊鴛鴦拿美人捶在捶腿。鳳姐上前笑道︰「老祖宗累了?」

賈母見她來,笑著指著跟前繡墩子讓坐,問︰「你不看著你妹妹們,倒又跑到我跟前做什麼?」

鳳姐笑道︰「我知道老祖宗心里歡喜,剛才當著外頭人多,怕顯得不莊重,又怕林妹妹害臊,強忍著不露出來。這會子他們都不在,老祖宗要笑要撒歡,想怎麼來得,都只管做,我奉承著就是。」

說得賈母哈哈大笑,指著她罵道︰「你這個猴兒越來越沒規矩了。這樣的話也虧得出口。」說著,想想又忍不住笑幾聲,點頭嘆道︰「你林姑父的眼光,自然是不差的。看著小章相公,再看你妹妹,就忍不住想到二十幾年前,你祖父給你姑父、姑媽定下時候的樣子。」

鳳姐道︰「都是老祖宗生養的好。當年姑媽就好,如今看林妹妹,更是青出于藍。想林妹夫明年一開春會試,有姑媽保佑著,只怕比著林姑父還要更進一步,那時候老祖宗就更有福氣了。」

賈母笑道︰「你姑父已經是探花,再進一步,那又該是多少天大的能耐、該有多少天大的運氣。只盼穩穩當當的,你妹妹、你姑父並我就可以心滿意足的啦。」忽然想到先時情景,說︰「我剛才在上頭,一晃眼,好像看到璉兒和他交頭接耳地說話,樣子熟稔要好不過的,似乎跟這小章相公是舊相識?」

鳳姐笑道︰「老祖宗忘了?四月底璉二爺送林妹妹回揚州,當時小章相公就在姑父那里。兩人因此認識。璉二爺在揚州行事還得了他不少幫忙。那趟家來就幾次跟我贊說不錯,合該多多親近。沒想到,如今真成一家子人了。」

賈母道︰「這樣正好。你林姑父沒有別個子佷,林妹妹也沒親兄弟。璉兒是她嫡親的表哥,跟那邊多走動往來,幫著你姑父、妹妹撐台面,才顯出兩家至親骨肉的情誼。你得空了,就把我的意思告訴璉兒,平時也多提醒他上心。」鳳姐忙應了是。

說到這里,賈母就免不得想起另一樁心事,因問︰「寶玉怎麼不見?早知他姑父、妹妹今個兒家來,幾天前就看他轉磨一樣滿地亂轉,怎麼這麼大會子工夫就連影子都沒有?」

王熙鳳听這話,心里猛地打一下鼓,臉上卻笑道︰「也是突發的事故兒。先蓉哥媳婦的兄弟,為他長姐之喪,傷心哀毀,他稟賦又柔弱,出殯家來後就咳嗽傷風。調養了這兩三個月,原有起色,不想入冬,他父親又風寒病倒,他撐著服侍了幾天,實在扛不住,原來的病一下子重了,在床上起不得身。他家里原沒幾個能支應的人,一時慌了,求告到這邊來。偏來的那個書童又稀里糊涂,不往我那里去,只管找了跟寶兄弟的小廝。老祖宗也知道他們要好的。听到這個事情,來的人又說得那樣緊急,自然要去盡一盡同窗之情。偏今天林姑父、林妹妹到家,一家子上下都只忙著這件事,老祖宗心里也只有這件事。寶兄弟怕驚擾了老太太、太太,托到我那里,只說去去便回,必定不耽擱了這邊正事。我因想著寶兄弟也大了,知道分寸,且先前又是那樣的情誼,就松口放他去了。有吩咐旺兒和寶兄弟的女乃兄李貴帶了七八個人跟著。」

賈母听了,不免罵道︰「這麼大事,你就隨他任性做主!說是去去就回,這早晚不見人,又是走到哪里?他姑父頭次來家,他就不見,那邊長輩心里怎麼想?他老子心里又該怎麼想?再招一頓打罵,年頭上還怎麼過?」

說得鳳姐當時跪下來,道︰「是我糊涂了。這就派人去找!」

賈母道︰「立刻派人去找!找到了立時帶到我這邊!」氣呼呼坐在當地,板著臉只管惱火。

一時滿屋子鴉雀沒聲。鴛鴦、琥珀也都不敢說話,咬著牙閉著嘴替賈母順氣。王熙鳳早羞慚著臉,踮著腳走出去,叫二門上派小廝僕從等立即尋人。這里旁邊屋中姊妹們原正說笑熱鬧,忽而听得外面賈母生氣,不知何故,紛紛走出來探看。結果還未開口,外面一疊聲傳︰「二爺來了!」就見王熙鳳扭著賈寶玉的手進來,一邊嘴里說︰「阿彌陀佛!可是來了!快見老祖宗去!」

賈母不意才剛發話尋人,寶玉便即回來,惱火頓時被沖散了大半。見寶玉行禮,忙問︰「你往哪里去了?這早晚才來?就有要緊的事,打發人告訴一聲,難道長輩不管不顧必定攔著?這麼大人,竟也不知道好歹。虧是還知道跟你鳳姐姐說了,要當真不言語一聲就私自出去,看我不叫你老子打你,不揭了跟著你的人的皮!」

寶玉含糊兩聲,只說︰「再不敢了。」

賈母道︰「你只說去去就回,費了這半天工夫。你林姑父已經來家,你大爺、老子、璉二哥陪著說話。你且快去換了衣服拜見,再給你林姑父賠罪。」又叫琥珀,道︰「你送寶玉過去,跟你老爺說,我原偶然在水仙庵許了三天的經,今兒是最後半天。我忙忘了,寶玉替我去了。也請老爺跟林姑爺說不要怪罪。」

這邊寶玉听賈母催他去拜見長輩,想到父親跟前難以交代,只苦得愁容滿面。這時得賈母一席話開月兌解釋,頓時喜動顏色,忙向賈母磕了個頭,這才急急起身往前面去。結果一轉身,就見側邊廂房丫鬟挑了簾子,李紈、寶釵、迎春、探春、惜春團團圍著,林黛玉站在當中,正都歪了頭向外邊看。寶玉連忙住了腳步,轉身向黛玉道︰「林妹妹好!」見半年時間黛玉長高了許多,臉上少了自家慣見的病態愁容,眉眼間卻多出一段明亮超逸,寶玉心中納罕,不由得就呆看住了。還是王熙鳳一聲驚醒︰「寶兄弟快往前頭去,見了老爺、林姑父再來說話不遲。」寶玉這才怏怏地往前面去了。

及至榮禧堂,見到賈政、賈赦、林如海等。賈政因有賈母言語,且不好當著妹婿發作,含糊帶過,就命寶玉拜見姑父。林如海對寶玉早有听聞,見少年郎形容昳麗,眉目多情,雖是見多識廣,心中也忍不住贊一聲「好容貌!」再听聲色清圓,言辭文雅,禮儀舉止也無一錯誤可挑剔處,不免就露出笑容來,向賈政道︰「存周果然是有福的,這一個芝蘭玉樹,真真不凡。」

賈政聞言笑道︰「如海快別謬贊。他只是外面看著好罷了,月復中盡是草莽,再不能跟人比的。」又催寶玉︰「還不去見過兩位世兄?」這邊賈璉就過來引寶玉與章回、章程相見。

這賈寶玉眼乖,早看見旁邊賈璉陪著兩個青年說話,正猜想是哪邊的訪客——他原先只知道林家丁口不盛,旁支疏遠,並沒有什麼緊密的近親;但自林黛玉回南,幾個月自揚州、南京、常州都有書信來,述說林如海母系這邊幾門表親,縱黛玉大凡只言及嬸嫂姊妹,也可知親戚眾多、人口繁盛。這一日林如海攜黛玉來拜見賈母,乃是至親相會,從者定非尋常的門徒清客,必是極其看重的親戚子佷。這時賈璉引到跟前,賈寶玉留神一看,見年長一人三十上下,斯文端正,倒也尋常;年少一人只比自己略長三四歲,大致清俊,乍看去並不出眾,然而見自己朝他望來,頷首微笑致意,就覺有如和風輕拂,春江冰破,瞬時催生出滿腔赤誠親切之意。寶玉心中駭了一跳︰「這麼個人物,可知我先前是井底之蛙,只當自己見識多少精華靈秀,再未想到還有這等不俗。」

卻不知道這邊章回也吃了一驚,心想︰「世族大家公子見過不少,然而只論嬌艷嫵媚,卻無過于眼前者;且他年紀尚幼,不知假顏矯飾,所思所想盡現眼表,猶是一片赤子的爛漫天真——怪不得祖母長輩疼惜嬌縱,寵溺非常;就連其父脾性端方古板,當此一子,也難免流露出憐愛神色來。」于是溫言與寶玉見禮敘話,又有賈璉殷勤,章程識趣,不大一會兒,就自然親近起來。

結果這日用了晚飯,林如海與賈赦、賈政吃了兩輪酒,就起身告辭,又到賈母院中接了黛玉,一起回家去。賈母十分不舍,奈何林如海說︰「一家子初到京中,親朋眷屬、故舊閣僚得了信息,過一二日必定都要過訪致意,家里總要有人料理。」又說︰「如今總在左近,常來常往,跟住在這府里也是一樣的。今日家去,過兩天再來,或接老太太、舅太太、小姐們也過去我家逛逛,只要不嫌天冷折騰的費事,豈不更多些樂趣?」賈母只得約定了過幾日再接黛玉到榮府玩耍小住,這才抹著淚放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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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什麼,還有一更,就在下面連著發出。大家不要漏看——

捉個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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