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作者︰石鐘山著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馬林走進了村里教私塾的錢先生家,錢先生的家門是緊閉著的,馬林沒有叫門,他推了兩次才把錢先生的門推開。

錢先生是全村惟一有學問的人,全村的大事小情,凡是需要寫文書、契約的都請錢先生。小的時候,馬林在錢先生家讀了三年私塾。馬林和秋菊圓房時,就是請錢先生寫的契約。

錢先生家里顯得很亂,錢先生和女人正齊心協力地把頭扎在炕櫃里往外翻東西,炕上一溜擺滿了春夏秋冬的衣服。兩人撕撕巴巴地仍從炕櫃里往出掏東西。馬林不知錢先生這是要干什麼。

馬林咳了一聲,錢先生這才發現屋地中央站著的馬林,錢先生愣怔了半晌,待明白過來之後,慌慌地用身體把櫃門掩了,語無倫次地說︰大佷呀,你啥時回來的?

馬林掏出盒紙煙。先遞一支給錢先生,錢先生擺手,馬林也沒再讓,自己點燃一支吸了,他一抬坐在錢先生家的炕沿上。

馬林說︰錢先生,秋菊的事你也知道了。

錢先生白了一張臉,先是點頭,又是搖頭,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馬林不理會這些,仍說下去︰今天有個事來求你,就是請你幫我寫份休書。

錢先生直到這時才鎮靜下來,馬林不知道錢先生為什麼要這麼慌亂,他是來請錢先生寫休書的,錢先生慌不慌亂和自己是沒關系的。

錢先生鎮靜下來之後就說︰大佷哇,你休秋菊是不?

馬林點點頭。

休吧,該休哩,休了秋菊就一了百了了。錢先生又說。

馬林淡笑一次。

錢先生就沖仍愣怔在那里的女人說︰還不快給我找來紙筆。

女人應一聲,慌慌地便找來紙筆。

錢先生在很亂的炕上攤開了紙筆,錢先生寫這種物件駕輕就熟,很快便為馬林寫好了休書,並一式兩份。馬林便把休書疊好揣了,從懷里掏出兩塊銀元扔在錢先生家的炕上。

錢先生就說︰大佷哇,這是干哈。

說完還是把錢塞到一個破包袱里,馬林說過謝話便走出了門。

錢先生又追了出來,壓低了聲音道︰大佷哇,楊樹上那個帖子你可看了?

馬林不明白錢先生為何要問這,便淡笑一次,踩著雪,揣著休書「吱吱嘎嘎」地走去。

臘月二十二的正午仍舊很冷,凍得馬林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馬林走回自家院落的時候,看見楊梅在正房門前的雪地上堆一個雪人。那雪人已見規模了,身子很大,頭卻極小,似一個怪物。楊梅堆雪人時一臉的燦爛又一臉的天真。楊梅看見走回來的馬林說︰這里的雪可真大。

馬林說︰錢先生把休書寫好了。

說完馬林伸手往外掏休書,楊梅說︰我不看,休不休秋菊是你的事,我不在乎。

馬林便把手停住了,他拾了一次頭,看見天空灰蒙蒙的,太陽似一個冰冷的光球,在遙遠的空中亮著,一點也不燦爛,也不耀眼,于是整個世界都顯得灰蒙蒙的,像此時馬林的心情。

馬佔山在地窖口坐著,他在那里已經坐得有些時辰了。馬家的積蓄除掉這個院落,還有那些土地,其他的都裝在這個地窖里了。地窖里存放著一些白菜,還有一些土豆,更主要的還有兩罐子銀元。那是馬佔山大半輩子的積蓄,也是馬佔山的命。

兩罐子銀元早就被馬佔山埋在地窖的土里了,他不放心,又在土上準滿了爛白菜和土豆,地窖里因長年不透風,陳年的霉味直嗆鼻子。可馬佔山喜歡聞這股霉味,他一天聞不到這股腐爛的氣味,他心里就不踏實,覺也睡不著。他每天都要在很深的地窖里爬上爬下幾回,為了掩入耳目,他每次爬上爬下從來不空著手,手里不是攥兩個土豆,就是舉著一棵爛白菜。白天里,沒事可干的時候,他都要長時間地鑽到地窖里守望,他呆在那里,才感到安全、可靠。

魯大要來了,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菜窖,自從早晨看見自家門上的帖子後,他便在地窖那里守望有些時候了。地窖口不大,用兩捆谷草堆了,谷草上還壓了塊石頭,馬佔山仍放心不下,他在門前的空地上,又搬來一塊石頭,用自己和那塊石頭一起壓在地窖口上,干這些時,馬佔山拼命地喘息,他的氣管仿佛是一只破風箱。

馬林望見了自己的父親馬佔山,馬佔山不望他,仰了頭眯了眼,沖著昏蒙的天空費勁地想著什麼。馬林咽了口唾液,又收回目光看了眼仍專心致志堆雪人的楊梅,懷孕五個多月的楊梅雖穿著肥大的棉袍,腰身還是明顯地顯露出來。他心里熱了一下,想沖楊梅說點什麼,張了張嘴又什麼也沒說,扭過頭,向下房走去。

秋菊背對著門坐在炕上,細草睡著了。窗紙透進一片光,一半照在細草熟睡的臉上,一半照在炕席上。馬林走進來,秋菊連頭也沒回,她在一心一意地望睡著的細草。

馬林立在秋菊身後,立了一會兒,又立了一會兒,然後伸出手在懷里掏出那兩份休書,把一份放在炕上,另一份又揣在自己的懷里,馬林做完這些時,紛亂的心情平靜了一些。

馬林說︰這一份你拿了吧。

秋菊沒有動,似乎長吁了口氣。

馬林想走,又沒走,側身坐在炕沿上,他望著秋菊的後背說︰你進馬家這個門也這麼多年了。

馬林看見秋菊的肩在一聳一聳地動,他知道,她哭了,卻無聲。

馬林又說︰你也不易。

秋菊的肩在抖,整個身子都在抖,像風中的樹葉。

馬林說︰你是無路可走了,才到的馬家,關外你也沒啥親戚,我休了你,你也沒個去處,這我想過,以後你還住在這里,願住多久就住多久。

秋菊的身子不抖了,她隱忍著說︰不。

馬林驚愕地望著秋菊的背。

秋菊說︰不,俺走,最快明天晚上,最遲後天。

馬林又掏出煙點燃,深一口重一口地吸。

馬林說︰我知道這事不能怪你,只怪我沒有殺死魯大。

停了停又說︰你應該明白,雖說不是你的錯,可我馬林不能再要被胡子睡過的女人。

馬林說到這兒又看了眼睡在炕上的細草。

秋菊終于哽了聲音說︰俺誰也不怪,怪俺當時沒有死成。要是死了,俺的魂也會是你馬家的鬼。

馬林夾煙的手哆嗦了一下,于是又狠命的抽了口煙。

馬林說︰告訴你秋菊,你哪也不要去,我馬林是個男人,以後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秋菊不再哽咽了,聲音清晰地道︰馬林俺不是那個意思,俺要看你親手殺了魯大。

馬林下意識地又模了一下腰間的槍,他的嘴角掠過一絲冷笑,仿佛此時的魯大就在眼前,他的槍口已對準了魯大的頭。

秋菊還說︰俺會走的,走得遠遠的,俺要把發生的一切都忘掉。

秋菊說完轉過身來。馬林看見秋菊滿臉的淚痕。

秋菊又說︰馬林求求你,你這次一定要殺死魯大。

在秋菊求救似的目光中,馬林點了點頭。

秋菊說︰馬林,你一個人不行,一個人說啥也不行,魯大不是幾年前的十幾個人啦,他手下有幾十人。

馬林說︰十幾個幾十個其實都一樣。

馬林說完又掏出腰里的兩把快槍,很自信地在手里把玩。

秋菊說︰不,你一個人不行,魯大也不是幾年前的魯大了,他為了報仇,這些年天天在老虎嘴的山洞里練槍,他一口氣能打滅十個香火頭。

馬林抬起頭,認真地看了眼秋菊。秋菊也正在望他。他從她的眼楮里似乎又看到了少年秋菊的影子,他的眼楮一下子濕潤了。秋菊躲開馬林的目光,望著他的頭頂說︰像當年一樣,你要叫上耿老八、狐狸于、劉二炮,他們和魯大都有仇,讓他們一起來幫你。

兩滴淚水順著馬林的臉頰流了下來,他不知自己這是咋了,他不能也不應該在秋菊這樣的女人面前流淚。他恨不能打自己兩個耳光。

秋菊說︰魯大心狠手黑,到時候你一定要當心才是。

馬林點了點頭。他握槍的手有些抖,此時他覺得臘月二十三的正午有些太晚了,太漫長了,讓他等得心焦。

他站了起來,他想自己在秋菊這兒呆的時間太長了,他應該走了。可他的雙腿卻無法邁出。

他終于說︰你不走不行麼?

秋菊搖了搖頭。

馬林又說︰你真的要走,我也不攔你,我會給你帶夠你一輩子的花銷。

她說︰不!

接下來,兩人都沉默了,他們都在想著各自的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她說︰她好麼?

他怔了一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後說︰城里人,嬌貴。

她不語了,低頭又想了想說︰今晚俺給你做一床狗皮褥子吧,這不比城里,寒氣大。

他沒點頭,也沒有搖頭,望著她。

她低下頭又說︰她有身子了,幾個月了?

他答︰快六個月了。

她說︰莫讓她亂動,怕傷了胎氣。

說完她吁了口長氣。

他說︰那我就走了,啥時候走,告訴我一聲。

說完他真的轉過身。

這時她叫一聲︰哎——

他立住了,回身望她,她以前就是這麼叫他。他望著她。她把他留在炕上的那份休書拿了起來,認真地看了幾眼,他知道她不認識那些字,但她還是看了,每一眼都看得極認真。

半晌,她說︰過一會兒俺做一點糊糊,把它貼到老楊樹上去。

他說︰不,不用,錢先生會把話傳出去的。

她吁了口氣,沉重地把那份休書舉了,悠悠地說︰還是貼出去好,讓靠山屯的人都知道,從現在起,俺秋菊再也不是馬家的人了。

馬林逃跑似的離開了下屋,當他關上門時,秋菊的哭聲潮水似的從門縫里流瀉出來。馬林背靠著門,在那兒茫然無措地立了一會兒。

他听見細草說︰娘,娘,你咋了,咋了?

馬林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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