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五 素心若雪

「比翼鳥不是深青色帶紅的嗎?」

「所以才誤以為它是白鳳。」

「那這……」

老宦官暖乎乎的一笑,與我追溯著往事,我抱著完整的尖尖雞靜靜的听,周身都貼著它松軟細膩的白色翎毛。(雖說,還不適應它有兩個頭……)

「很久很久以前,太祖皇帝入主皇宮的時候,天上便是這一只雙頭的白羽鳥領頭帶路。當時,老奴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著實太像鳳凰了!可它又有兩個頭顱!相士說,大吉兆里藏著大凶。開國神鳥卻有兩個頭,只怕日後一國將出二主。」

「有人奏本呈書于上,稟告了與老奴一樣的看法——只不過是一只顏色特別的比翼鳥罷了,寓意夫妻恩愛,龍鳳呈祥,後宮寧便前朝寧,根本不是甚麼亂權之象。」

「可太祖皇帝處在那個位置,其想法也定不是我等可以明白的。他防患于未然,將一切有疑點的人悉數降權甚至處死,然而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三年以後便是名噪一時的女相亂權事件。」

我不禁笑道︰「那前度肅清八方,倒是為女相白憲昭做了嫁衣裳。」

老宦官眼前一亮︰「凡尚書竟然知道白憲昭?事過雲煙,上一輩的人都諱莫如深,不敢再提,小一輩知道的可是少之又少。」

我點頭︰「道听途說罷了,後來呢?」

他接著講道︰「那女相也是個英豪人物,奈何栽到了自己人的手里,遭了身邊一個女親信的出賣。」

老宦官突然意識到話太多了,便頓了頓,支吾兩聲笑了笑︰「後來呀,女相被誅。她住的宮苑如今怎樣您也瞧見了,棲息在此處的白羽鳥在當時也成個了棘手問題。」

我快語一句︰「難不成,一劍從當間兒給劈開了?」

老宦官眼楮一閃︰「對!」

「那時太上皇初即位,血氣方剛,聲稱若真是神鳥,斬了定不會死,于是就在兩個鳥頭的正當間兒那麼一劈,結果……嘿!兩半兒各自還能活!」

我還是驚訝了︰「這也行!」又不禁慶幸道︰「幸虧劈開的對稱均勻啊,要是偏了斜了的,可不好說。」

老宦官嘿嘿笑著,許是他每天一個人守著這里孤單壞了,說起話來也是滔滔不絕︰「您真逗樂。再往後,這鳥一半身子就依舊留在這宮里,我一看管此處就是三十五年。另外一半,扔到了一個前朝的廢棄帝陵里去了。」

喔,果然是皇後陵寢所見的那只。

說到這,他表情落寞極了。

「老公公,是他們欺負老實人嗎?這個冷門差使,怎麼只安在你頭上。」

他拍了拍自己那身破舊的制服,試圖將褶皺抻平,嘆口氣道︰「怨不得旁的,前朝留下的人,內侍省規定不給升遷。當然,也是老奴我太笨。」

我勸慰他道︰「可別這麼說。看你談吐,該也是讀過不少書的。」

與此同時,我也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這個老宦官想找個主子跟隨,今日又恰好和我說上了話~

我這才開始打量他︰「五十多歲的年紀,面黃肌瘦,有個比喻,像本活著的史書。」

這時玄鵠宮的大門有人扣響︰「有人嗎?里頭有人嗎?」

我一听,是玫姨的聲音,便抱著尖尖站起身︰「老公公,這比翼鳥我抱走了,放在我院里養。」

他焦急起來︰「哎喲,尚書大人,這叫老奴怎麼交差呢!」

我鄭重說道︰「放心,我自會處理。」又看著他的眼楮道︰「今日你通融給本官的方便,本官記下了。」

然後,我抱著尖尖,邁步就走。這個幾十斤的大家伙,還挺沉。

老宦官在我身旁吞吞吐吐︰「那這,這,還得您替老奴向上頭說明清楚啊!」

我大聲說︰「放心吧!」

玫姨看見我抱著尖尖出來,驚訝連連︰「哎唷我的天,這咋兩個頭,變樣了啊!喲……另一邊翅膀也長出來了!」

然後,徑直回了月池院,就聲勢赫赫的在院里趁著陽光給尖尖擦洗羽毛,向所有人宣告著尖尖的重要。

當我再次在御書房見到跟我打過幾回架的黃寶兒時,她正哭的淚水漣漣。

我這時才知道,原來她是黃將軍與外室所生的庶出女兒。

皇上撫慰她道︰「你父親因公殉職,實乃眾臣楷模,朕今後必會善待你們黃家。」

黃寶兒一邊叩頭一邊謝恩。

「內官局前陣的考核已過,將你分配到了何處?」

「回聖人的話,得諸位大人照拂,奴婢現在是八品內人,在臨照殿伺候陳修媛。」

皇上抹了一把下巴︰「陳修媛,朕許久沒看過她了。」然後他回過來神來︰「八品不過是二等宮女,有些委屈你了,但你入宮時間太短,又不宜位置太高。這樣,就提你為一等宮女吧。」

黃寶兒對待主上全然變了個人,沒一點不可一世的勁兒,叩頭之殷勤迅猛能把眼淚甩出老遠︰「謝聖人恩賞體恤。」

皇上嘆道︰「你到底也是官宦人家的孩子,為何選擇入宮侍奉?」

「回聖人,奴婢到了定親的年紀,因母親身份卑微,其實很難配得良婿。所以心一橫,只想著指望自己能混個一官半職,長長體面。」

皇上笑道︰「你這份自強之心倒是可嘉。行啦,回去吧,跟你主子說一聲,今夜朕去瞧瞧她。」

黃寶兒滿臉笑容︰「是,奴婢領命,奴婢告退了。」

瞧著她那扒高踩低的模樣,簡直將「對上奉承攀附,對下欺侮壓制」做到了極致。我不禁心中嗤笑,但凡你做點文書管理類的差事,也能自稱「小臣」了,可奈何到了宮里,你照舊是「奴婢」。

皇上一轉頭俄然問我︰「你笑什麼?」

我即刻收住細微的表情,委婉說道︰「臣覺得黃將軍一身英勇直爽之氣,高義薄雲。這黃內人,倒與其父渾然不似。」

皇上默默一句︰「朕這幾個孩子,最像朕的,當屬大郎。」

然後,他在此刻做了一個決定。

洛陽之事的談判結果出了,封劉鱷奴為洛陽王,如他所願,掌都畿道,河南道兩地的軍政大權,以附屬國之待遇每年對朝廷上供。

然後,換回了大皇子,留下了四皇子作為質子。

當然,這些都是大白話,聖旨之上極盡修辭,皇榜告民書更是粉飾太平。

太後自選留在了洛陽,其余一應人等開拔回京。

歸來後,左相和謝將軍第一件事就是來向皇上請罪,三人在書房聊的熱淚縱橫。

大皇子跪地不肯起,直說著留下四弟,心中有愧。

皇上噙著淚對這個兒子點點頭︰「好孩子,無需自責,待你長大了,替阿耶奪回四弟如何?」

大皇子咬著牙,以勢在必行的氣勢說道︰「兒子遵命!兒子一定救回四弟!」

我在一旁看的百感交集,這聖人如今二十七歲,生過一女四子,如今凋零到僅有一子在膝下,他又該是何種滋味。

人回來了,消息也全都回來了。

兩軍陣前懸于城樓,薛莫選擇救我而不救公主的事情在宮城若疫病傳播,物議沸騰如滾滾熱油。

淑妃病中驚坐起,沖到甘露殿,大庭廣眾之下扇了薛莫兩個嘴巴,詰問他到底被我灌了什麼迷魂湯,竟然連親人的安危都不顧!

那個面容憔悴的少年就直戳戳的跪在地上任她打,絲毫不躲,末了了將我撇的一干二淨,自己擔下了全部。

他說︰「當時郡主那一邊的繩子先被砍斷,所以第一反應就是沖過去救人顧不得其他,直到听見一聲巨響,這才意識到公主也跟著墜落下來……」

解釋完就是認錯,「但憑處置」。

淑妃罵完了便叫他滾,順便一指我︰「還有你,本宮不想看見你!」

然後,我也跟著「滾了」。

我小跑著追上薛莫,扯了扯他的衣袖︰「你願意和我說話嗎?」

他站住了,吐出一口氣來,不似以往那般熱情︰「你想說什麼?」

我心情復雜的問他︰「我也想問問,你為什麼選擇救我?」

他泛上一絲僵笑︰「我已經解釋過了,你該也听見了,我不想再說第十遍。」

撂下話他就大步向前走。

我小跑著才能與他並肩︰「你這樣,我該怎麼還你啊?」

他眼楮沒看我︰「素心若雪,不計回報。」

我停住了,亦是被他的話震住了。

我怔怔的復述著他的話,將這八個字,寫進了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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