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四 事皆前定

彼時夕陽下,那個孑然一身的小人兒,或狂喜,或狂怒。

而現在,那張臉是從未有過的從容。

睡顏靜謐,只是這一覺,不知何時方醒。

城樓上大喊︰「喂——,都听著!我方態度極其明確,今日放歸郡主,並允準你們帶走大公主的尸身!若三日內未接到分封領地的聖旨,下一個死的,只能是某個皇子了!」

然後護城河上的吊橋吱吱呀呀的放下。

薛莫滿眼血絲渾身顫抖著抱起公主,艱難的挪著步子。我攙扶著他,生怕他隨時會傾頹在地。

待過了吊橋,我方的人狂涌而來,將我們扶至車上。

雖未回頭,但知激憤的士兵在用全力阻攔吊橋懸起,又有成排成列的弓箭手對著城樓萬箭齊發。

直到城樓上響起嬰兒啼哭聲,場面才再度回歸安靜。

四皇子也被捉到陣前了。

我倚著馬車里的軟墊,剛才高空墜落時,那些令人眩暈的畫面又閃了出來,歷歷在目,心有余悸。

而後在大舅謝將軍的怒吼之下,撤軍十里,駐扎在了城郊。

大帳里,一群人拉著臉沒有出聲。

大舅生氣的樣子頗嚇人,我打算出去看看薛莫。他此刻守在停放公主的帳篷里,八匹馬也拉不出來。

一聲「站住」呵止了我。

左相笑了,示意大舅小點聲。對我口氣溫和道︰「菟丫頭,來,告訴伯伯老君山上的情況。」

于是,我把前情原原本本的復述一遍。

听罷之後,左相嘆道︰「這劉鱷奴雖說粗中帶細,善察人心,但脾氣一來,到底不失武夫的莽撞。若不是韋奉這個智多星為他籌謀,在背地里攪弄風雲,我等如今也不至受制于人,被牽著鼻子走。」

大舅冷哼道︰「如今看來,太後只怕難洗清白。」

我錯愕︰「太後娘娘不是病了才想來洛陽的嗎?」

旁邊一副將哈哈笑道︰「郡主還是年少天真啊!這二老可是一輩子的冤孽,年青的時候就相看兩厭,老了老了無緣無故的,哪可能還會……」

大舅一瞪他︰「當著小輩瞎說什麼!」

那副將即刻收了聲。

左相搖頭扶髯道︰「此番敵計正可謂是佔盡天時地利人和。」

一謀士說︰「事已如此,萬不可再折損皇嗣,不妨就先假意允準,日後再使計回轉斡旋。」

左相支我出去︰「菟丫頭,現在營中並無其他女眷女侍,你敢不敢替公主簡單擦洗擦洗?」

我即刻答應了。

蒸騰的熱氣撲到臉上的時候,我的眼楮又開始濕潤了。

我端著銅盆拿上一沓手巾,來到了公主身邊。薛莫就那樣趴在公主的塌上,眼楮直愣愣,面色如灰。

蘸濕了一條,我輕輕擦去她面頰上攪合成坨的血漬。巾子紅了,就丟棄,再換另外一條新的。

我始終告訴自己不要多想,這孩子只不過是睡著。

擦到她小手的時候,我發現,人已經開始僵了。噙了好久的眼淚終于決堤而出,死亡正在宣告著它的真實面目,冰涼涼,硬邦邦。人會變成木頭,再化成泥,直到飄進風里。

我不敢勸慰薛莫,我甚至連話也不敢和他說。

而他就一直靜默著,眼中始終無物。一旁的兩份飯食早已冷卻,動也未動。

我為他披上一張毯子,便無聲的逃離了。

他恨嗎?如果恨,是恨他自己還是恨我?

他後悔嗎?

我搖搖頭,欠這個人的情分,更多了。

冥冥之中,他做的事情都那麼像是接替念奕安做的,為什麼會如此……

風嗚的一聲,吹來刺骨寒。

鼻子麻癢,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然後這噴嚏,就斷斷續續的打到了京城。

翌日一早,左相便著人先護送我和公主的遺體返京了。

一路無書,我就這麼不停擦著鼻涕眼淚的直進了宮門。到底是傷風還是傷懷,連自己也說不清。

使人淚奔的一幕還是來到了,貴妃和淑妃等在玄武門處不知多久了,兩人只模了公主一把就雙雙哭暈過去。

皇上在甘露殿躲著不敢出來,我向他回完話,他的手掌一抹臉,淚從手腕偷偷溜出,哀噎的說︰「這孩子從五六歲開始,朕對她不是打就是罵,是朕對她不夠好。」

崔常侍紅腫耷拉的眼皮快蓋住了整雙眼,自己邊抹著淚邊勸慰道︰「聖人,這人啊,年齡越大,煩心事有時候越多。少年夭折對公主來說未必是件壞事,您還是反著想想,多寬解寬解自己!」

皇上長吟了一聲,像個懦弱喪氣的大男孩︰「是朕失了策,萬未料想到劉鱷奴那廝如此狠絕!」

德妃和張才人如熱鍋上的螞蟻存搓著手來回轉悠,此刻倒也輪不上她們哭了。

我見勢不必久處,便告退了出來。

此次出門轉眼就過了十多日,心中惦記我的甜甜貓和尖尖雞。

腳下生風的回月池院,一進門瞧見姑姑和阿秋正坐在正午的暖陽低下蓖頭發。

兩個人依偎著,親密無間,我突然由衷感慨,世界太平,歲月靜好。我不在的時候,她們又回歸了以前的開心模樣,可能我真的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院子里……

姑姑看見我,笑顏立馬掉了下來。阿秋也是,仿佛她難得的美好生活又受到了打擾。可出于一些不得不的世俗人情禮貌,她假笑著說︰「妹妹回來了呀,此行甚險,可把姑姑給擔心壞了。」

我沒說話,對她們一福身,便往自己的房中去。

熱情歡迎我回家的只有玫姨,她興奮無比的迎了出來,攥著我的手攬著我的肩滿是開心的說著︰「孩子你總算回來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總算平安無事的度過了這一關!」

我也往她身上靠,坐在軟榻上不由得把臉埋進她的懷中。比溫暖還溫暖,比柔軟還柔軟。

「姨姨,好累啊。這十天風雪里模打,成了逃難的流民。」

她捋著我的頭發︰「我們小菟子是好孩子,所以得神明庇佑,總能逢凶化吉。現在回來了,就沒事咯。」

我聞見滿屋的香味︰「是什麼這麼香?姨姨做了油面茶嗎?」

「鼻子真靈,就算著你回來的時間,前半晌剛炒的,這就給你煮一碗來!」

我一笑冒出個鼻涕泡︰「好喂!」

而後配著玫姨親手烙的油餅子,熱熱乎乎吃了一大碗。

吃飽了我彈彈舌︰「嘖嘖嘖,尖尖,尖尖~」

可是喊了好幾遍,也不見雞影兒。

平時听見我的腳步聲都會迎來的啊,今天怎麼回事?

當我瞄到廳中牆角,發現它的小窩——那個木箱子不見了,我才驚覺不妙!

「玫姨,玫姨,尖尖呢?尖尖呢?」

玫姨從小廚房里沖回來,面有難色的說︰「孩子啊,你那雞跑了。」

我的氣血直往上涌,一瞬間暴跳如雷︰「什麼跑了!你們把尖尖怎麼了!」

我第一時間就想到是姑姑把尖尖雞處置了,直接沖進院子里,怒目洶洶心跳加速的大聲質問她道︰「我的尖尖呢?」

姑姑也是唰的一下怒火上了眉稍。

阿秋一副正義上身打抱不平的模樣︰「妹妹!自從你啟程後,你那怪雞白天叫晚上叫,吵的人睡不著覺。宮女們有天拿著笤帚掃了它一下,它就撲稜撲稜翅膀飛了!」

我青筋都暴起︰「你胡扯!它就一邊翅膀,飛什麼飛?!是不是你們把它殺了?是不是!」

我幾乎是哭喊著說完這段話。

樺蘿和玫姨過來拉扯著我,各種的勸︰「真沒殺,真沒殺!那天確實能在半空中撲騰兩步,它現在跑的快了,姨也沒追著,瞅著它往西邊兒去了。」

樺蘿道︰「尖尖著實不時叫喚,惹的玄鵠宮里的那只白鳳也跟著叫,它們兩個就這麼一唱一和的!後來听幾個小宦官說,尖尖攀著藤蔓,跳進玄鵠宮了!」

我大喜︰「玄鵠宮?我這就把尖尖接回來!」

然後撒腿就往外跑。

玫姨在後面喚道︰「喂!玄鵠宮可是禁地!快回來!」

我跑的風在耳邊呼嘯,直接沖到了玄鵠宮門口,喚來負責喂食白鳳的老宦官︰「開門!」

他陪著笑臉道︰「哎唷尚書大人,沒有上頭的旨意,咱家可不敢自作主張啊!」

我奪了他腰間的鑰匙,呵他道︰「你給我讓開!」

然後沖過去扒著那頭落滿塵的大鎖,用鑰匙在里頭好不容易別了半天,才听見嘎 一聲!

呼呼啦啦解掉成捆兒的大鐵鏈,急得那老奴在一旁直跳腳︰「哎喲喂,您!您這!我可怎麼對掌事回稟啊!」

我吐字連珠︰「回什麼稟?!你不說我不說,誰能知道?我養的雞跳進去了,找到就走!」

終于把扭結如羊腸的鐵鏈盡數拆了,一推大門,門頭上的一堆土直接落在了身上。

我捂著嘴咳嗽著,大踏步的邁了進來。

里頭全然是廢棄冷宮,神秘古城的姿態鋪開在眼前。灰塵,雜草、野藤,斑駁的破碎的一切。

我在鬼氣森森的庭院里住下腳步呼喊道︰「尖尖,尖尖!」

然後,叫我不敢相信的一幕出現了。

尖尖和另外一只幾乎一模一樣的雞並排從大殿里走了出來!

準確來說,是尖尖和它的「鏡像人」。

尖尖是左邊有翅膀眼楮,另外一只是右邊有翅膀眼楮……

它們兩個太像是一整只白鳳從中間一劈為二!而且現在,它們兩個好像還緊緊連在了一起……

我趕緊撲過去晃著左邊帶翅膀的尖尖︰「這是怎麼回事?」

再模模兩只雞的連接處,是整整半邊身子的毛羽結在了一起,手指再往下探探,有一部分皮肉已經長在一處了!

我驀地坐在了地上,哭泣道︰「這可怎麼辦?你怎麼跟別人粘在一起了?」

那老宦官悄悄把門關了走過來拍拍我的肩︰「大人莫要傷心,難道您沒有听過比翼鳥嗎?」

我一驚,即刻收住悲啼瞪大雙眼︰「比翼鳥?」

「南方有比翼鳥焉,不比不飛,其名謂之鶼鶼。飛止飲啄,不相分離。死而復生,必在一處。」

鶼鶼,音同尖尖。

原來,我給你起的名字,竟是這般的命有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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