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三 一曲陽關

車轆在滿地的白雪上劃出兩條深深的印痕。

馬兒艱難的走著,進了城來路上積雪有人清掃,這才能小跑幾步。

公主坐在敞天的馬車上蓋著條大花被子哈哈直樂,新喜的不行。但我沒坐,太寒磣了……鄉土氣不能再到位了……

我和薛莫同乘一匹高頭大馬,另外兩匹小馬套上這車,拉著公主和小獾兒,還有一名侍衛負責趕車。

他們都換上了洛陽守軍的盔甲,不時模一模腰中偷來的令牌,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當那道把西方天幕一分為二的高大城牆出現在眼前時,還是不由得收緊了渾身的寒毛。

如人所料,城門閉鎖,偷來的腰牌終有大用。

成隊的守軍趟著牆邊過膝深的雪,往牆上糊著告示,敲著鑼大喊道︰「自今日封城,開期未定,奔走相告咯~」

本來欲要出城的庶民全部被遣退了回來。擔旦兒推車的,大包小包的,都議論紛紛的嘆著氣往回走。

他們一個個縮著腦袋,整個人因為寒冷而佝僂著,男人的襆頭,女人的發髻,都蒙著層灰。綿袍是稀有的,因為棉花量少,出腳力的人家有套髒兮兮軟踏踏的棉襖棉褲已是幸事。不少的人,還以「紙衣」御寒。

我對公主說︰「快瞧著,學學他們得模樣,等下扮的像些。」

「好哦~」,公主露著門牙笑,還斗雞眼,學著痴呆兒的模樣,叫人忍俊不禁。

薛莫輕斥她︰「什麼時候了,還鬧!等下過城門,都安靜些,但也別怕,千萬不能露出馬腳!」

「好好好。」

路過一家賣胡餅的門前,剛出鍋的新餅子冒著焦香的味道!

我不禁回頭望去,咬了咬嘴唇。

薛莫笑了,喚來掌櫃︰「有什麼風味的?」

那掌櫃笑道︰「胡桃餡兒,葡萄餡兒的,還有白餅,都裹著香芝麻吶!」

「每樣來五個。」

掌櫃趕緊拿紙包了遞過來,我們接過餅子分而食之,外脆里軟,別提有多好吃了!

然後,我們就 嚓嚼著,裝作若無其事餓模樣前去過關。

守門官狐疑的看著我們︰「哪里的弟兄?可有令牌?」

薛莫取下腰牌遞于他︰「我乃是第三營的翊麾校尉。」

守門官將令牌正反兩面都細看了一遍才還了回來︰「校尉這個時候出城做什麼?難道不知今日未時,韋都尉要親自點兵?」

薛莫笑道︰「自然知道。不巧有二位表妹前陣子來做客,今日鬧著要還家,只好送她們回去了。路途不遠,未時前必能返城。」

守門官和部下的眼神齊刷刷打量著我和大公主,見我倆一心啃胡餅,吃的一臉餅渣,還有未梳過的亂頭發,便也沒有起疑心。極快的將眼神拿開,一努下巴︰「放行。」

還未來得及高興,一聲「且慢」叫人的脖耳梗如電掣過,更添寒意。

只見從門樓之上背手走下來一人,面龐長窄身形偏瘦,留著兩搓八字胡,神態悠然,嘴角含笑。

一眾守軍行禮︰「韋督尉!」

他注視著薛莫,眼角的笑紋極其明顯,饒有興致的口氣說道︰「我當是誰在這門口熱鬧,原來是尚書令家的小公子。這一年未見,您怎麼成了翊麾校尉?」

我的頭發好像要豎起來了。

薛莫咬緊了牙齒,一時間無言以對。

那韋督尉眼楮一轉,來回看看,笑著說道︰「堂堂郡主和公主在此,竟落的當街啃胡餅。薛公子,你這照應不周啊!」隨即他一攤掌,指尖朝著一家酒樓︰「天寒地凍,屬下還是請各位入暖室,享一番招待吧!」

然後大批守軍蜂擁而至,生生將我們圍去了酒樓。

作為「俘虜」,待遇確實不錯。

好酒好菜招待著,暖爐侍應一樣不缺。

外有重兵把手,事已如此,我便一通吃喝,徒心勞力也是枉費。

黃昏的時候出了太陽,夕陽照著一城白雪,金燦燦好不輝煌。我從西窗子往外看,光也鋪了滿身,像是什麼東西,即將走到盡頭。

「你說,我們會死嗎?」

公主也趴在窗邊︰「姐姐不會死。」

「為什麼?」

「因為姐姐的阿耶手握重兵,劉鱷奴何苦為自己添麻煩。他的目的,只是據守一方為王。真殺了姐姐,豈不是為自己再樹一敵。」

「可昨日的字條你也看見了。」

公主莞爾︰「我想了想,那張字條絕對不該在這個時機出現。想必,是他們內部出了問題,或者信息有誤,或者內鬼使詐。」

我喟然一嘆︰「原來你懂這麼多。」

她摳著手指甲︰「有些事還是想不明白的……」

「比方說?」

「我娘……算了。」她把嘴邊的字眼咽了回去又問我道︰「姐姐,你說我會死嗎?」

我的一滴淚潸然而落︰「那要看是誰帶兵過來,也要看聖人的意思。」

她嘟起小嘴︰「我竟然第一次覺得,大實話沒有那麼好了……」

我輕聲一笑︰「公主剪淑妃娘娘的頭發,也是因為她不講實話嗎?」

「也是,也不是。」她托著小臉︰「我只是想著,頭發難看了,就可以少出門,少做事。」

我點著頭︰「喔~~原來公主不喜歡阿娘的一些作為。」

她轉眸仰視著我,眼里有星星︰「我和翁翁的小秘密就埋在承香殿那棵大石榴樹下,等回去了我就帶姐姐一起看。」

「好呀。」

余暉斜爍著我們的笑臉,我覺得這一刻,我倆是世上最漂亮的瓷女圭女圭。

被帶離酒樓的那一天清晨,沒有太陽。像是犯人被押赴刑場。

已在房內混沌兩日,也不知薛莫被關在了哪里。

上了城樓,放眼望去,一切使人眼前大亮!

大軍來了!無盡的人馬浩浩蕩蕩,自城門之下百步外,列卒周幣,星羅雲布,好似將洛陽城圍了個水泄不通。

我眼觀來將為何人,原來是大舅謝將軍和左相,我揮舞手臂︰「我們在這,我們在這!」

公主隨著我一起呼喊︰「快來救我們!」

兵臨城下的氣勢讓我覺得,即使縱身一躍,也有千萬只手將我安穩接住。可是那道護城河打破了我的幻想,此刻河上的吊橋已被直直懸起,形成了一道棘手的阻隔。

城樓上,一名守軍小跑而來,手中提了一個木匣。

「稟都尉,請您過目。」

「打開吧。」

只一眼,我就腿軟了。

一顆人頭!血淋淋的一顆人頭!

我意識到那是黃將軍的頭,既已身首異處,雙眼還大睜著!

守軍們從背後扶住我,順勢兒將我放進了一只大竹籠里。

公主瘋狂的吐著,將月復中的東西傾倒一地,然後,她也被裝進了另一只竹籠里。

我倆一左一右被吊掛在了城樓上,黃將軍的頭用麻繩綁了頭發,懸在了門樓的正當中。

我渾身麻木,抱膝坐在竹籠里,瞧著眼前一格一格的天兒愣住了。

依稀當中,大舅怒吼著︰「奸賊韋奉!劉鱷奴何在?爾等綁架皇嗣,要挾聖人,又誅殺朝廷大將,已是死罪難逃!十萬大軍在此,現在是爾等最後投降的機會,或可放你家中妻兒老小一條生路!」

韋都尉身旁的副官喊道︰「謝大將軍,你當需心中明白,此時兩軍對陣,是為談判!將軍可莫再大放厥詞!」

大舅呵斥道︰「想割「都畿道」,「河南道」兩處自封為王,聖人說了,痴心妄想!」

那韋都尉探了上半截身子出來,聲音頗文雅︰「謝將軍,我二人早已得了太上皇的授意。只是將這兩塊地方劃分出來,交由我等自治,行道教大興之策。實際上,仍屬于乾周朝的國土。將軍還是速速向聖人請旨吧!」

西北風吹的竹籠直晃悠,手背上起了一層干皮,我俯視著千軍萬馬,心中對于這一遭隱隱發恨。

相爺身邊的一位謀士呼道︰「城樓上的,听好了,不妨你們先交還公主和郡主,也算你們談判的誠意。」

韋奉道︰「誠意自是有的,尚書令家的公子亦是俘虜。看在我與薛家有些交情的份上,就先放公子回去吧~」

然後城樓下大門開了個縫,扔了一個人出來。

薛莫將自己身上的捆綁除淨,沒有踏上吊橋,而是站在城樓之下瞧瞧我再瞧瞧公主,左顧右盼。

城樓上的人再喊︰「看見了吧,這就是我方第一步的誠意。」

相爺的謀士回道︰「都畿道,河南道兩處,一個近京畿防衛,一個主農業通渤海黃海。都是要隘之地,兩處皆割,你當知並不實際。韋都尉還是與我等談些可施行的吧!」

韋奉嗤笑道︰「左相真當我等為無知小兒可欺侮哄騙,說要這兩道,便是這兩道。怎麼,今日不見血,二位就要低看我等一眼不成?」

大舅火上澆油的脾氣斂不住了,怒吼道︰「你敢!若你動公主郡主一根寒毛,我今日就屠進城去,將爾挫骨揚灰!」

韋奉低吼︰「來人。」

   數聲利響,守軍們拔劍而出,劍刃比劃在了懸掛我們的麻繩上!

我將指甲硌進手心,上下看看,地面離我五米有余,跌落下去,難有生機。

謀士呼道︰「都尉莫要沖動。既然劉刺史與你守衛洛陽已久,不妨賜劉刺史節度使一職,掌都畿道軍政大權。你看可好?」

韋奉準備開口,此時城樓上沖上來一個矮黑胖子,沉啞的嗓音像是一頭熊︰「還跟他廢話什麼,咱們也該以血祭旗了!」

話音未落佩劍已出,像風一樣削斷了我頭頂上的麻繩!這一霎,我思量著該以什麼姿勢落地,可以死的利索又爽快。

時間又變慢了,我感覺到了整個竹籠猛然失去與麻繩連接的動勢,開始一寸一寸的墜落。

我好像正撲向我軍的懷抱……

余光中,懸掛公主的麻繩也被斬斷,她緊隨我其後墜落著……

听到人聲如沸,看見人潮涌來,我將自己蜷縮成了個球。人啊,還是不想死,永遠保護著腦袋。

我抓緊了竹籠,甚至覺得籠子落地之時我可以借力一跳!

一格一格不完整的畫面如今更加晃動模糊,一切都成了影子!

我感覺快到地上了。我咬緊了牙,攥緊了手,將自己縮到了極致。但恍惚中,我似乎覺得有個人以最快的速度向我沖來!

然後,突遭一下橫向的撞擊!

竹籠攜著我改變了路線,成了個搖擺的錘,往另一側飛高!

是有巨響傳來,然而落地的不是我,不是我。

像蕩秋千,蕩飛于半空。悠啊悠,耳邊莫名響起公主曾經在秋千上唱的歌,那詭異又充滿童聲的歌謠在我的世界里咿咿呀呀︰

河蚌出,采珍珠,一采采到人眼珠;

紅飴糖,流滿床,美人的肚子開了膛……

紅飴糖真的來了,我在流轉飄蕩之際,看見了不遠處噴濺而出的紅飴糖。它越匯越多,在結了一層冰霜的硬土地上,肆虐流淌。

薛莫從我附近的地上艱難爬起,嘶吼著奔向大公主。

他徒手撕開了那只竹籠,將血泊中的公主抱了出來,當模到破碎而柔軟的後腦勺時,他高昂起了頭,目視上天,口中只能發出「啊,啊、啊」的干嚎!

眼淚生理性的往下流,還輪不到情緒上場。

吃了一嘴的亂發和眼前灰茫的冬色,與地上的紅色花朵,一切皆成冰。

當秋千逐漸停止了搖擺,我抬頭看著,原來,懸掛我的除了麻繩,還埋著兩條堅固的鐵索。

在與地面一人之高的位置,降落本就會自動停止。而薛莫撲過來救我,在他猛然一推之下,才導致竹籠的搖擺。

我渾身顫抖,我還活著!

劉鱷奴怒斥著韋奉︰「你做什麼!為何私自做手腳!」

然後韋奉低聲與他解釋去了。

我攀著竹籠開口處,爬了出去,跳到地面。然後趔趔趄趄,在冰土上打著出溜,吐納著滿口白霜,撲向了大公主。

「李璇,李璇,你的歌兒,再跟姐姐唱一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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