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章 大人之威

我在院子里教尖尖跳舞。

「丁字步,重心往前腳掌放。雙腿夾緊,轉開。注意氣息,試著用丹田吸氣,一點點的吐氣。好,定住。」

尖尖學的有模有樣,我圍著它走了一圈︰「不錯,越來越有子午相了。」

它現在出落的有點像小孔雀了,尾巴和翅膀皆長出翎毛來,一抖身子,就漾起蓬松的白雪。

玫姨嘟囔著︰「我看你還是窗課太少,跟雞玩的比跟人都熱鬧。」

然後她拽我進屋,給我換衣裳︰「得了通知,申時內官局大會。在冊的,不當值的都要去。」

這身紅白相間的宮女制服好久沒穿了,如今不知被玫姨用什麼法子漿洗過,顏色竟潔白鮮亮了許多。

玫姨換上了與青鸞宮柳阿嬤一樣的紺青色袍服。著青色藍色表品秩低,但袍服又表身份。

嬤嬤們雖沒有官位,但受人尊重。

這次內官局大會,竟然連月池院的粗使宮女也去了。如此大的陣仗,還是第一次。

人山人海擁擠在內官局大院中,人聲鼎沸。

內官局大殿門前,台階之上,于中,左、右,擺放著三座貴重的圈椅。尤以中間最端肅凌人。

鳳儀女官維持著秩序,領所有人依隊列站好。與太極殿大朝會規模一般無二,皆分左右站班肅列。

我站在右側第四排左一的位置,視線尚可。

每一排少說四十人,一水兒的制服齊齊當當。回頭往後察看一眼,烏壓壓的人頭,十數排有余,密密層層,直排到了內官局大院南牆。

大門內外,侍衛森羅。隊列前後,宦官齊整。一個個筆直矗立,神情嚴肅。

壓迫感油然而生,今日這大會,恐怕不簡單。

全場肅靜,站立了少時,鳳儀女官大聲宣布︰「內司大人至,作司大人至。」

接著,姑姑穿著她正紫色嵌寶瓖珠的一品官服從大殿中走了出來,高視睨步,儀態軒昂。

跟隨她其後的鐘作司和林作司此刻顯得黯淡許多。

姑姑步態穩重,緩緩入座。待坐定了,二位作司大人才于左右坐下。負責會議記錄的女侍書默默就坐于一旁小桌案,筆墨紙硯已準備妥當。

所有人福身行禮,口呼安好。而後,場面安靜的听得見一根針落地。

我偷偷抬眼看,只見姑姑氣韻天成,鋒芒微露。她略遲了遲,品評了所有人的敬意,方輕輕抬手︰「免禮。」

眾口齊呼︰「謝內司大人。」

這等十足官威,叫我一瞬間懷疑,這是我姑姑嗎??

姑姑啟口︰「此季度已過半,今次局內大會,召爾等前來,一為總結歸納,作為秣馬厲兵,砥礪篤行之用。這二來,為了整飭倫紀。近期各部差使,紕漏百出。人浮于事者,*****,以權謀私者,瞞上欺下者,如是等等,盡悉皆有。今日,定要遏一遏這些不正之氣。」

姑姑微微轉眸︰「鐘作司。」

鐘作司得了授意,拿起幾本文書,起身與一眾作了管理層所施之制與新策成效的報告。

而後,後宮各宮殿掌事女官,各省部主管女官,尚宮局六尚,一一進行了述職報告。

耗時冗長,听的乏味。

我已神游物外,正打算著托人去制一副撲克牌玩,這時耳听覃鳳儀一句︰「把人帶上來!」

原本面向前方的人群,此刻皆轉為面左和面右而立。我也跟著轉了身,看見兩個髒兮兮的女子被帶到台階之下。

看仔細了,才勉強認出,其中一個竟然是何總管!

她在宮正司被羈押了三個月,已是滿身滿臉的污垢,頭發像是爛墩布一般半貼半蓬在頭上。

看來今日,是要當眾判決。

接著秦鳳儀歷數了二人的罪行。何總管穢亂宮闈,豢養獰貓間接導致龍體有損之罪早已是人盡皆知。而另外一個獲罪的女子,卻是紫雲閣烏昭容入宮陪產的嬤嬤。

所謂種種確鑿的證據,將她意圖以紅柰果毒殺皇嗣的事件定為了鐵案。

她一臉淡然,似乎看明白了這一切,分辨喊冤已成徒勞之事。

公宣了罪行,秦鳳儀恭謹的姑姑回稟︰「二人罪狀皆已畫押,還請內司大人裁決。」

姑姑一派端正,鏗鏘有力的說了兩個字︰「杖斃!」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帽翅因此晃動一下也無。她的面不改色使我心里落了一滴冰水,眼淚就掉了下來。

宦官們呼呼嘯嘯從後面涌來,兩個掌刑的拿著大杖。那兩根木杖,從地面到男人的肩膀那麼長,大臂那麼粗!

我甚至覺得一杖下來,人就會一命嗚呼。

那何總管被押著雙臂,往地上按。死到臨頭她仍然不服,歇斯底里喊道︰「穢亂宮闈的多了!蘇曉你個賤人,別以為我不知道……」

姑姑峨眉倒豎,一掌拍在圈椅扶手上︰「掌嘴!」

然後一木杖就卷著風直落落的揮到了何總管的嘴上,她未說完的話被打到戛然而止!一剎間鮮血四濺,鼻血連帶著打落的牙齒噴了一地!

我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全場皆是暗暗的驚呼。

何總管遭了重擊,整個人懵了片刻,醒了醒神後依舊不肯就死,趴在地上還尋找著她的牙齒,口中嗚嗚咽咽絮叨個不停,但沒有一句話可以听得清。

宦官們再度提壓起她的胳膊,然後掌刑的將大杖舉過頭頂,卯足了勁兒掄了下來。漆紅的大杖此時化作一條結實的巨蟒!

一聲沉響,一聲哀嚎。

大杖打在身上的聲音可怖的緊,甚至雜糅著骨頭被打碎的聲音!

似乎為了將殺雞儆猴做到極致,並不是雙杖齊下,而是就這麼一杖一杖慢慢打著。從腿開始打,一步步往上,直打到腰。

棍下無生機,要死不得活。

三十杖下去,地上一前一後兩灘血匯到了一起,不規則的往四周流淌著……

探了探徹底沒了氣,果然如阿秋所說,掂著腿拽到一旁的破席上,一卷就被抬走了。

一旁等待用刑的另一女子看了這全程,已然有些呆了。

被人拖趴在地之時,神態恍惚,默不作聲。

我別過了頭,不忍再瞧。

大概掌刑的也知道她冤,手下仁慈,速速結果了她,打到第三杖的時候就已沒了聲。

我淚眼朦朧,回頭再看她之際,已被卷進了席子,死相要比何總管安詳的多。

結束了吧,能讓我們走了嗎?

我看向姑姑,她帶有一絲釋放的神情閱覽著庭前的畫面,但並沒有帶著結束的意味。

「淑妃娘娘至。」

听內官局大門口一聲高呼,半副皇後的依仗入了門。

幾位大人立即起了身,所有人跪地行禮。那帶著血污的地面,也速度被撒上了草木灰。

淑妃娘娘今日盛裝而來,排面可觀。她亦光彩照人的走到高坐之前,姑姑敬意十足的攙扶她入了高坐。

宮女們又抬出一椅,放在淑妃之右手旁,姑姑才坐下。

淑妃啟口︰「听聞今日內官局大會,本宮也來親覽一番,瞧一瞧在本宮治下,各部是否井然有序,遵規守章。」

「蘇內司,近來各部之紕漏,問責到哪了?」

姑姑恭謹答︰「回稟娘娘,該查問賬房與福德宮例銀之事了。」

淑妃點頭︰「好。」

覃鳳儀即刻宣︰「唐司賬,劉司賬,顏司賬,三者何在?」

然後這三位就出了列,于庭中跪下。

阿秋厲害,這回又有她。

姑姑口氣嚴肅︰「唐司賬,你乃賬房主事,自是你責任最大。本月撥給福德宮的月例銀子當中,二百六十兩為假。你一句不知詳情便想搪塞過關,只怕宮規不許。」

「本官休沐結束返宮之後,已命宮正司大力審查,已確定紕漏不在少府。那麼如此,定是被你賬房之人,中飽私囊了!」

那唐司賬二十多歲,短小精悍。此時努力壓著自己的焦慮,說話難免有些慌亂︰「回稟淑妃娘娘,內司大人。下官冤枉!」

「下官向來按舊例接收少府撥來的銀款,只作清點,也只在各宮發奉的時候再行撥出。這當中時間,庫中的銀兩是動也未動的。也許……是負責運輸的兵衛們,監守自盜!」

她長吸一口氣,眼珠左右溜了兩下︰「還有,還有一件疑惑。八月初七,顏司賬支走了三百兩。發奉條子上書——經上指示,冬日將至,為粗使宮女采購一批凍瘡膏藥,以免耽誤干活。許是,許是顏司賬借此機會動了歪心也未可知!」

姑姑眉眼瞬怒。

而林作司搶先開了口︰「大膽!若無證據,你可知這是污蔑之罪!」

我心里一激靈,三百兩?阿秋前度所說,對不上數的三百兩?

阿秋驚呆了,慌亂無措,叩頭在地道︰「淑妃娘娘,大人們……」

但話說了個頭,被姑姑呵止住了︰「住口!還沒有問你話。」

阿秋收住聲,含著淚默默跪著。

姑姑問向唐司賬︰「還有什麼?但說無妨。」

唐司賬左右看看高坐上所有人的神色,鼓了鼓勇氣說︰「賬目上一清二楚,顏司賬支出了三百兩。如今采購的藥膏未見,銀子也不知哪里去了。」

她裝出嘆氣的樣子︰「像凍瘡膏這種小東西,拖一拖時間,許是大家都該忘了吧。」

「何況,她此次開了銀庫後,才出了假銀兩之事。原本這銀庫,只有下官一人可以進入,直到顏司賬調來之後,才多了一人有此權利。」

林作司道︰「哦?唐司賬的意思是,顏司賬不僅巧立名目,貪污了三百兩。而且以假換真,又盜取了二百六十兩。可是這個意思?」

唐司賬點頭如搗蒜︰「是是,下官真是此意!」

隨後林作司向淑妃說道︰「稟娘娘,這一個小小的從五品司賬,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竟敢一人侵吞五百兩有余,莫不成……」

我明白了,有人設局,要攻擊的終極對象,是姑姑。我瞧著姑姑的神色,她一直在默默听著,觀察著,冷靜依然。

淑妃抬眸,白皙的脖頸扭動著,白的刺眼。

「莫不成什麼?」

林作司眨了兩下眼楮淺笑道︰「莫不成有人在背後指使,導致這孩子莫敢不從?」

淑妃提著眉頭,皮膚開始往上揚︰「顏司賬,你可受人脅迫?你若如實招來,本宮可算你功過相抵,也念在你昔日伺候本宮的份上,赦你無罪!」

唰————

所有人的視線看向阿秋。

我的心里窩進了一根刺,看看姑姑,看看阿秋。

姑姑冷峻的盯著阿秋,我說不出來那種眼神。期盼,傷情、信任、擔憂、理解、吞噬……每樣都有一點點。不多不少,一定在啃咬著姑姑的心吧。

那種痛感,絲絲縷縷。

而我亦如置身在輕漂脆弱的竹筏上,只覺稍微一動,就該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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