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牙人元婆

裙間的環佩玎使我突然覺得有些吵鬧。

低頭一看,只覺秋冬已過,正是物換星移時~

進宮那日,左相給我的包裹中,夾帶的一枚鏤空五福佩,因覺得好看,平素里一直帶著,時下只覺得和李成蘊腰間所佩的雕工風格如出一轍,摘下來!

青鸞宮佩帶習慣了,也該去了,摘下來!

上元日出宮那天,狂喜之下一通亂抓,謝參軍買單,狗皇帝報銷的銀杏葉蓮蓬子雙墜兒玉佩,摘下來!

全部揪下來扔了一桌,覺得輕快。

我的信中書寫的幾點內容,全是隱私之事,有對百小治近況的詢問,有受雲丹姝所托的轉告,當然最為秘密的,肯定是自己的心事……便覺得走平日的公文驛寄不妥,自然,也是礙于這個,早該寫的一封信,推遲到現在。如今覺得可托念奕安幫幫忙,該有別的法子。

瞧見鹿呦鳴帶著他的小徒弟離了二門回宮奏事,我這才安然來到念奕安的住處,命人通傳。

他出來的時候精神不錯,雖然黑眼圈微微浮現。

即刻,我二人發現彼此的腰間皆是空空如也,愣了一剎。

瞬息後,相視一笑,其中意味,心領神會。

我玩笑道︰「昨夜這是挑燈夜讀了,打算爭取下一屆的狀元郎?」

「咳,還不是因為你。昨夜我們四個硬是守到丑時,才倥倥傯傯來了幾個人,瞧著來人不像是京都十二衛府中人。不過,按你所說,有人接應便可,我們就悄悄撤了。」

我對他明媚一笑︰「有勞你」。

「小大人也是眼周泛青,又是為何?」

「許是想家了,這不,連夜修書一封,不知三公子是否另有門路,幫我寄它回涼蘇縣。」

他的眼楮一閃︰「小大人家鄉是涼蘇縣的?倒離我蘭羌極近。若不想走官郵,我便托回蘭羌的臣屬,替你帶回去便可。」

我將信遞于他,潛意識告訴我,可以信賴。

他是個無意竊私之人,接到信,直接疊起放入袖中,甚至連上面的收信人,也未細瞧。自然,我此次上書的地址,並不是縣衙,而是家中私宅地址。不知情者,亦不會知曉我的身份。

其實,就算他知道,也沒什麼~

「不知不覺間,三公子竟幫了我兩件大忙,倒不知怎麼感謝了。」

他一笑,便覺一切靜好。

「舉手之勞,言何感謝。再說了,我還真有一樁事需要小大人襄助。」

「你說~」

「我素來有在蘭羌做一些商貿,蘭羌多山,這兩年新出了一種茶。此次來京,倒是托人介紹了一位‘牙人’,人稱元婆,想通過她在西市可以將此茶推廣給一些西域商販。據打探來的消息,這牙人年輕時曾在宮中伺候過,我想,小大人與我一同去,許是和她能有共同話題,也好鍥入暢談。買賣,也是人情嘛……」

我點頭道︰「素聞這些牙人神通廣大。說合貿易,拉攏買賣,代管經售,協議物價,就連和官府的生意,也多有牙人出面。著實,若她願意幫誰多操一份心,局面自是不同。你既覺得我合適,我便也不推月兌。」

「那便最好。今日聖人傳召,還要入宮一趟,許是用過午膳才回來,有勞小大人在府內等待了。」

「無礙,那我先回了。」

做了別,我將他的事掛了心,便想著向冬休打听打听那元婆。

冬休听聞後,將眉頭蹙成一團︰「小大人,先容奴婢想想。」

然後她便在房中轉著圈的溜達,掰著手指頭,口中念念,自言自語,十足逗趣。

轉夠了三圈,終于開口︰「若說是袁姓的老嬤嬤,有一位仍在永巷負責浣衣。倒是還有一個,前幾年因為生病被遣送出了宮,可說她是生意人,奴婢覺得不像。」

她搓著手,「我再想想,想想。」

然後雙目一閃︰「咦~,不會是蘇內司的老師吧?」

我愕然︰「老師?」

「宮闈局的情況小大人有所不知,因為所涉的職務多是近前伺候,其中門道,細膩龐雜,都需一位老師帶著言傳身教。會在每一屆剛采選的小宮女當中選些好苗子,然後局中二位內司,數位侍中,數位掌事,每人挑選一名作為徒弟,負責教養管束,平日里又同吃同住,其實也算是半個母親的角色。待小宮女大些了,或學成了,擇優錄送至聖人,皇後,太後的殿中。」

我問道︰「你如何知道是姑姑老師呢?」

她利索答道︰「以前局中修宮籍的時候,奴婢不經意看過一眼,便記得蘇內司的老師,也就是曾經太後宮殿的掌事大人,名諱中有一個元字。」

我點頭︰「喔~,原來如此。你可見過她?」

冬休答︰「那得是七年前了,奴婢剛進宮,哪里敢抬眼瞧大人們,偶爾一次從側面見過她的容貌,氣質干練,尤記得,她的眉間有一粒明顯的痦子。」

我將這些信息牢牢記住,又問道︰「是因為太後娘娘一心離宮修行,所以其宮殿一應侍奉之人,便解了職嗎?」

「並不完全如此,均可分配至別的宮室,許是掌事大人自請致仕退休吧。」

如此看來,這元婆倒是「自己人」了。

下半晌眾人皆在午覺的時候,我和念奕安撿著此時候頗為清淨,來到了西市。四通八達的巷子連通著這一方之地。

西市的建築皆是四方小樓,每一棟在二樓有天橋相連,縱橫交錯。從一樓到二樓,店面密密麻麻,緊羅密布。懸掛的招牌與幌子各式各樣,滿目琳瑯。

前面來過西市,只在外圍,如今深入進來,若逛迷宮。

登上二樓,踩著僅能一人通過的天橋,還有些微微顫悠。一路東拐西繞,終于在一家叫做廣榮商會的鋪子前駐足了。

許是寸土寸金,門面極小,單扇的宅門,旁邊是個小窗。

我透過半透的簾子往里看,房內進深狹長,通道兩側是滿滿的貨架,擺著許多茶葉的樣品。通到里頭是一間方正小屋,坐著個五十多歲的老婦正在審著一本簿子。

眼楮應有些老花,便左手持著一枚放大鏡,右手拿著一桿子筆,不時的勾勒。

念奕安上前叩門,先輕叩一聲,再穩穩三下,節奏不快不慢,聲音不大不小。

隨即從里頭傳來一聲明朗︰「來了,稍等。」

當元婆開門之時,第一眼看到的卻是沒有正對房門的我。

我與她四目相對,果如冬休所說,右眉間生了一粒痦子,是她了。

而她的雙眼亦緊盯著我,眼中風起雲涌,然後狂風驟雨,穿雲裂石,再轉為瀚海闌干百丈冰。

音聲頓轉的問我︰「蘇曉是你何人?」

這冷不防的一問使我有些措手不及,這與想象中的談話流程出入太大︰「啊?蘇…蘇姑姑啊,我們是同鄉。」

她冷笑︰「都喊姑姑了,她不僅是你同鄉,還是…還是你老師吧?」

我靈機一動,順著她的話︰「是!婆婆怎麼知道我就是?」

她再度上下打量我︰「呵,第一眼的感覺。」

俄而拉下臉來︰「宮中之人,又是她教養的孩子,快走!這里不歡迎你們。」

元婆說話就要關門,我也是急中生智︰「婆婆您听我說,今日里不是蘇姑姑讓我來尋您的,只是我這朋友是個生意人,今日帶我來也是因緣際會。不曾料到,竟見到了未謀面的外婆!」

她的雙頰抖動了兩下︰「外婆?」

我黏膩乖巧的說道︰「您提起蘇姑姑時候,一副怒斥晚輩的模樣,又聞姑姑的老師離了宮,那看來您便是了。雖稱姑姑,更是母親,母親的母親,自然是外婆咯!」

豈料她登時紅了眼圈,嘆口氣道︰「你這一句,倒叫我覺得她還剩這麼一絲好處!」

然後好似心中涌起了極多情緒與話語,不月兌了口也于心不足,便恨恨的說道︰「誰曾想過那丫頭竟是個狼子野心的東西,也是我感情用事失了察,早該杖斃了她!」

我干笑著︰「這……外婆您是不是和姑姑有些誤會?」

她側目道︰「現如今你日日受她燻陶,只怕是同一類人,算了算了,我並不想舊事重提,快走吧。」

我急忙攀上她的手臂︰「外婆您仔細看看,我除了愛吃就是愛玩,還愛睡覺,除此之外,妝也懶得上,哪里有什麼野心?十日里有三日都想出宮玩耍,以後可算有去處了,來這里還有外婆疼呢!」

她的憤懣卸掉了很多,神色嗔中帶喜,我便推了推念奕安。

他被我們這一通操作整得無語極了,一時間如看大戲般投心劇情,渾然忘我,一句話摻不進來。

受了我的提示始才笑笑,抱拳一禮道︰「元婆,我是前陣托人介紹于您的蘭羌商人,此次來京,帶來了一種新茶,不如先請一試,咱們再議?」

元婆點點頭,小聲一語︰「進來吧。」

我跟在後頭默默進去,就連腳步也收著不敢弄出動靜,生怕哪里再惹毛了她,壞了念奕安的事。

外間里到處都是零碎的東西,我把呼吸也放輕,以免給震落下來。咳,曾經的我只是個到哪里都只管蹦蹦跳跳的狀態,是什麼學的謹慎了……

進到內間,還算有幾步挪動的地方,再延伸出去,有個後門,也算能通氣進來。不然這樣局促的環境,真是叫人憋悶難喘。

入了座,我離元婆很近,像個小孩的模樣依偎在她周圍,瞧著她一言一語。

念奕安客套之後,便一邊講述這茶的來歷,一邊著手烹茶。

此茶的制法與眾不同,竟加了一些面粉與芝麻進去,眼看著好奇,鼻聞著醇香。

烹得了,一人一杯。元婆在燈下搖著瓷碗,觀其顏色。用小匙上下翻攪,知其濃稠。最後放在唇邊,小呷一口,似要將每滴都品一個細致入微。

念奕安瞧著她久未作聲,有些惴惴不安。但見元婆的嗓子動了動,將這茶咽進喉中,始才曉其後味。

見她啟口︰「嗯,甚鮮。咸香新穎,不妨推廣一試。」

我與念奕安還未來得及喜上眉梢,又聞她言︰「不過,有個條件。你們若答應了,我才與你們談下一步的合作。」

念奕安如履薄冰︰「什麼條件,您請講。」

元婆意味悠長的看向我。

「將這小丫頭留在我這里一日,明日晚膳之前,酉時之間,我再送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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