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風雨晦暝

昭慶殿中守靈的二皇子正披麻戴孝,用燒火棍不停翻攪著盆中的紙錢。

瞧見我用萬分悲慟的姿勢從殿外沖了進來,然後伏在靈桌前一陣表演,他也被我渲染的嗚嗚直哭。

眼看著這個七歲的孩子嚎哭聲要壓過我,我不得不用上語言攻勢︰「啊~~~皇後娘娘,還是您做主讓我離宮幾日任件外差,順便算做休沐,怎麼我一回來,最後一面也沒見著,您就去了呢!!」

一旁主持法壇的欽天監正史與我使了眼色,隨即我便擠眉弄眼的再弄出幾滴金豆,才退到一旁。然後他手持木劍,挑了香爐爐灰高灑在空中,循環數次,其動作餃接若一段劍舞,流風倜儻。

隨著最後一撮土的落下,監正以劍指地,大喝一聲「現形!」

我隨著木劍所指的方向一看,竟然在地上那層鋪就的細細香灰中,逐漸現出一個烏紅色的小人輪廓來。

像是從地下反滲的血,一點點的聚集,再伴著土色的香灰,和成了一片血污之色。

原本在寢殿侯著的皇上,聞聲而來,倉促的問道︰「如何了?」

監正五指並攏手心向上以手勢敬引︰「聖人,快請看。」

皇上愣了一下,然後不可思議的瞪大雙眼︰「這,卿家有何說法?」

監正答︰「回聖人。臣經過兩日的推演,可確定皇後娘娘被人暗中行了壓勝之術。」

「可知是何時何地?」

「臣斷定,是近一年來皇宮所修繕之處,被人行了此術。」

一旁的崔常侍躬著身子走上前來︰「聖人,監正,這舊年里,前朝後宮,所修繕或重建之所,便有一十六處。監正可否再提供準確些的信息,咱家也好著人去查。」

監正便又繞著那小人轉上兩圈,揮一揮木劍,口中振振有詞,像極了我忽悠膳房老嬤嬤的樣子。

然後他壓低了聲音,使一旁的我也不得不往前一步,豎起耳朵方才依稀听見——正殿大梁斗栱之處。

听罷,崔常侍便當即以筆列出這十六處宮殿名字來呈交御覽。

我瞄著那張紙默默念出它們的名字來——甘露殿、武德殿、翰林院、司寶庫、親親樓、公主院、尚寢局,鶴影宮、承香殿、西革門鼓樓……

我的天,我在盡我所能記下全部的名字,在心中那副草圖上,以點作為標記。點與點連接,至結尾處,卻是閑置東宮的一處殿名——宜春北苑。

我腳下欲要站不住,準備開溜。

可還沒滑出兩步,便有人叫住我︰「去哪兒呢?」

渣男。

我一轉身︰「回聖人,小臣拜謁過皇後娘娘了,現在該告退了。」

皇上背著手,小步伐一撅一撅的走到我跟兒前,聲音柔的像水︰「你這司言司的人,日日在青鸞宮住著,怕是不妥吧。不如調來宮闈局,做你蘇姑姑的手下,寡人呢,也能感受一下貴妃口中的‘菟女頗有意思’是什麼意思。」

我咧著嘴笑道︰「嘻嘻嘻,聖人,我這種人用一種方言說就是無幫襯搞搞陣,食野唔做野,做野打爛野。」

渣男眉頭一擰,一臉便秘表情︰「什麼?」

「就是不會侍奉人,再細的活兒也得出岔子,上杯茶也得給打咯。」

當他還回味在我的三腳貓粵語,開始模仿的時候,我一句「小臣告退,」便急忙撤了。

雖不知他們接下來要做什麼,獨一樣對這一十六處宮殿檢查,便不知要翻出多少花樣來。

心中的「山雨欲來風滿樓」與現實來了個結合——剛跑出昭慶殿的大門,便被一股邪風給嗆了滿口。

喉嚨中滿灌的干燥與塵沙,使我狂咳不止,而且只這一下子,寒意便刮透了我剛剛換上的薄棉夾襖,早上還春雷滾滾,下了一會子的綿綿小雨。而現在,寒冬終歸沒有完全匿跡,又在片刻之間,肅殺回來了。

冷雨說下便下,暗沉沉的天,昏灰中帶著隱約的紫色閃電。閃電很小,雷聲也不大,只有滂沱的雨聲,嘩嘩啦啦。

往各個宮里張羅送晚膳的隊伍,打起了褐黃色的油紙傘。官婢們低頭俯背,因全力護著食盒的周全,便顧不得傘角的水流傾倒在自己的後背。

地上濺起的水花如白色的淺浪,早已沾濕她們的裙邊和鞋襪,再一點一點,往小腿蔓延。

隻果或許沒有那麼慘,不用護著食物,不用考慮盤碗是否傾斜。她只用管好這一隊人,如果有一人犯錯,她便要首當其沖受罰。

我想,我之所以喜歡她,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不論當初我做了她十天的上司,還是我身在暴室,抑或我現在所謂親近權貴。而她對我,永遠都是一個樣子。

她沒有與我進行生死之交的綁定,沒有想在我身上得到過任何,就連先付出再得到回報的想法也無。

她就孑然一身在那里,雲卷雲舒只看今日,今日里與誰好了笑了,她不奢求明日。她也從不扎堆,不喜歡的,便繞道回避。

那句君子之交淡如水,若說懂,我想沒有人可以懂得過隻果。

負責往青鸞宮送膳食的掌膳岑琦,我瞧見雨水濕了她的眉角,便不由得惦念起了隻果。

「岑掌膳,司中女史梁雪園,近來如何呀?」

「咳,那丫頭踏實本分,日日里除了干好差事,話也難說幾句,還不是老樣子。」

「那……」

我其實是想問問,百小治走了後,她如何了。還有,那該死的東瀛水貨,現在在哪兒!

胸中有一口氣未舒之時,殿外有個小宦官跌跌撞撞的跪在門口通報︰「岑掌膳,快去昭慶殿看看,二皇子晚膳剛用到一半,便嘔吐不止,呼吸閉塞,現正大吵著月復內疼痛呢!」

我們唰的一聲站起身來,無不面帶懼色的瞧著這滿桌佳肴。柳阿嬤為貴妃布菜的手一甩,將銀筷扔出老遠。

岑琦急傳人手,將貴妃的膳食再細細驗一遍毒,隨即告退沖進了大雨里。

嬴牙撿回了柳阿嬤扔的筷子,對著燈晃了晃,還是潔淨的銀色,眼下只能排除砒霜此一種劇毒。

司膳司的飯菜可以被下毒!

這樣公然惡劣的事件,直叫每個人心中惶惶。而我還多了一層迷惑,不應該啊,就算要出事,明明前度所有的跡象,指向的是紫雲閣啊!

岑琦走後,我只顧望著無邊無際的大雨發呆,回憶著隻果與鹿呦鳴的對話,滿臉約模都映著烏雲顏色。

而當周貴妃已然穿戴整齊的出現在我身旁之時,我突然發現,她已經從協理後宮,變成了統領後宮之人。

她將那一身國喪的素服也穿出了氣勢,黑瑪瑙制成的一整套頭面,別具華光。特別是高高懸下的黑色耳墜襯著白皙的皮膚,有一種妖冶凌人之氣。

有一瞬間,我以為周貴妃換了個靈魂。

「小菟,愣什麼?現在本宮是後宮主事,得去履行當家人職責了,你也隨本宮一同前去,多個人多份警醒。」

「是,娘娘。」

說罷我跟上了她的鸞儀。外頭的世界被這大肆鋪張的冬雨澆灌成白濛與墨黑混淆的雜色,寒濕兩氣不由得拒絕便侵人肌理。

雲露扶她上了步輦後,我卻輦跟在了一旁。不知為何,僅僅就在這一小段時間里,我感覺哪里有些變了。

身旁的侍者為我們重重疊疊打著傘,不使一滴雨落在身上,只是地面來不及進入水渠的雨水,已然匯成了一條銀練。

亦步亦趨,水花濺落。

我抬手,隨意指了個執傘的小宦官︰「來,你來背我。」

我認為,我要選擇成為「不濕鞋子」的那個人。

昭慶殿中,皇上抱著奄奄一息的二皇子哭的眼淚一把鼻涕一把!

醫官們取來大量的牛乳,示意皇上配合捏其鼻撐其口灌下。

皇上的精神有些崩潰了,只听他大聲吼叫︰「你們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剛才灌濃茶,現在灌牛乳,這麼小的孩子,撐壞了如何!」

「聖人聖人,听臣一言,這牛乳定不可少,一來洗胃,二來催吐。」

說罷皇上將二皇子往床上一擱,自己悲痛氣惱無處發泄,便將外衫一撕,沖進了院子里淋雨去了。

這下更多的人坐不住了,紛紛也沖將出去,推推搡搡勢要將皇上抬回來。一時間吵嚷哄亂,倒跟鬧劇之態並無二致了。

我往膳桌旁走去,那里已經有數個龍武衛看守著一桌膳食,提防有人趁亂會動手腳,毀滅證據。那隊傳膳的司膳司之人,被押解在膳桌旁一角,各個抖得體若篩糠。

我篩查了兩遍,所幸,沒有隻果。我激動的心稍微平穩了一些。

待問詢了侍候的人,只回答今日二皇子對一份雙色並蒂雪蓮切饒有興致,從上桌便瞅準了這一樣。

切——生魚片。我去,東瀛水貨?

我瞪大眼楮看向那盤切,遠遠瞧著,拼盤太過驚艷,是一白一紅兩朵並蒂蓮花,晶瑩的白,剔透的紅,取材于兩種不同的魚肉。

那紅的是一種現代人常吃的海魚。紅雖炫目,然卻無毒。想必有毒的,是那無辜的白。

那樣熟悉又陌生的肉質,我曾經數次下筷,終歸未敢一嘗的極鮮極美之物。

它真的極鮮極美,還是因為身有劇毒,反而因禍得福,將它送上了「極」字巔峰。

愛上這種魚肉的人,一定會愛上追逐——越是不夠踏實,越覺得欲罷不能。

只是在這個時代,我要做第一個當眾揭穿此魚便是毒藥的人嗎?

我想我不願做。

河豚之禍。這些在場的,與不在場的始作俑者,個人因果,個人承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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